從BAT的地圖競合,到智駕「第一梯隊」的追逐,程鵬在跑一場創(chuàng)業(yè)「馬拉松」。
作者 | 李雨晨
編輯 | 林覺民
編者按:
從高精度傳感器到車載芯片,從車聯(lián)網數據平臺到智能駕駛算法,供應鏈的敏捷、穩(wěn)定和創(chuàng)新直接決定了車企的智能化落地效率。
價格戰(zhàn)白熱化的今天,車企和供應鏈需打破零和博弈。雷峰網《新智駕》推出《車企供應鏈的老牌與新貴》高管對話,探討供應鏈的轉型與價值重塑,主動進化才能成為新生態(tài)的構建者。
過去15年的移動互聯(lián)網創(chuàng)業(yè)和AI浪潮,造就新貴也推翻舊王者。當諾基亞CEO約瑪·奧利拉含淚說出“我們并沒有做錯什么,但不知為什么我們輸了”時,2010年的創(chuàng)業(yè)者們正在用智能手機重構整個商業(yè)文明。
2010年5月18日,四維圖新上市,這家導航地圖領域的龍頭,卻迎來“最舒適”和“最糟糕”的五年。
BAT的入局讓四維圖新的基本盤面臨沖擊:阿里出手收購“死對頭”高德進而宣布商業(yè)免費;六年的合作伙伴百度解約,掉轉槍頭自成一派;2014年騰訊入股,四維圖新被卷入巨頭的三國混戰(zhàn)。
作為這家早期以地圖為核心業(yè)務的公司CEO,程鵬沒有覺得BAT們“不講武德”。相反他很清楚,地圖已經成為一個基礎設施。如果自己一直將其當成盈利單元,將死得更快。
程鵬并不忌諱談階段性的失敗:“我們叫四維圖新,他們是‘五維圖新’,比我們多一維。我打得過高德,但打不過阿里收編后的高德。”
2015年是四維圖新的分水嶺。這一年,程鵬執(zhí)掌四維圖新,并且在此后的八年時間里做聚焦,瞄準芯片、座艙、高精定位、自動駕駛,把與汽車智能化不相關的業(yè)務砍掉。
為了轉型,四維圖新投入了很多資源進入深度學習和L4,因太過燒錢在2019年被擱置。戲劇性的是,第二年,L4級智駕公司小馬智行拿下了豐田4億美元的“現象級”融資(豐田也是四維圖新的重要大客戶)。主打AI的四小龍在那些年里融資百億,風頭無兩。
曾經的隊友也變成對手。
為了Apollo業(yè)務,百度做起了高精地圖,又與四維圖新正面相撞。程鵬說,“我們花了兩年多時間進行飽和式攻擊,達成了高精地圖行業(yè)的第一。但不幸的是,后面大家開始喊‘無圖’,好不容易打下的第一沒有變現。”
2022年10月1日,特斯拉AI day召開,智駕無圖的口號響起,小鵬、華為等廠商陸續(xù)跟進。
很大程度上,這是一種外界的誤讀:“無圖的概念是,能否用高精地圖來做自動駕駛車輛的軌道中心線。嚴格按照中心線走的稱之為有圖方案,沒有按照中心線走的叫無圖方案。但演變到最后,大家的說法就直接成為了用圖和不用圖。”
四維圖新似乎錯過了不少風口,但程鵬并沒有停在谷底。他要求公司所有的人看兩本書,一本是《金剛經》,另一本是《君主論》,希望他們保持自己的思考,拒絕被別人洗腦。
2024年,四維圖新實現營業(yè)總收入35.18億元,同比增長12.68%,但仍虧損10億元。股價承壓,各方壓力襲來。程鵬依舊保持樂觀,他說,自己不會每天看股價,“就算現在漲到100塊,我也不會賣。我又不是明年退休。”
從2024年初至2025年一季度,四維圖新拿下了基礎行車產品300萬套及艙泊產品定點60萬套的新增定點,向新型Tier1的定位再走一步。
7月14日,四維圖新2025年半年業(yè)績預告顯示公司營業(yè)收入為17.18億元–19.05億元,同比預增長最高14.30%,一二季度均實現營收正增長和虧損持續(xù)收窄,經營效率提升。
程鵬堅持認為,四維圖新的現金流為正,2024、2025年是產品聚焦后的上量過程,這一切都會通過時間來消化和體現。
以下為雷峰網《新智駕》與程鵬在6月中旬的對話,新智駕進行了不改變原意的整理:
PART 1
我拼得過高德但拼不過阿里收購后的高德
新智駕:你會把四維圖新分為幾個歷史階段?
程鵬:從2002到2010年的這段時間是創(chuàng)業(yè)期,無論是復合增長率、市值、行業(yè)影響力都是高光時刻,而且是真的改變了大家的出行方式,2010年四維圖新IPO。
那時候比較苦,但是和現在對比的話,還是現在苦。現在苦在哪里?我總覺得時間不夠分配,尤其是我們進入智駕領域,安全責任大,責任越大越痛苦。
第二個階段是上市后的2010-2015年,這是舒適期。
但這幾年比較迷茫,未來的方向在哪里?互聯(lián)網公司已經入場,百度是我們合作伙伴,后來騰訊投了我們,2016年底我們和百度分手。阿里把高德收購后主攻C端進而反哺B端,高德和菜鳥物流體系打通,菜鳥不斷地用“配送地址”給高德校正打磨。后來,高德宣布免費,對我們影響非常大。
我們的迷茫在于還要不要在地圖領域跟高德拼,實際上,當時的高德打不過我們。但是在阿里手中,我也打不過它——我怎么跟一個互聯(lián)網巨頭打?
那時候我也比較幼稚。別人都怕馬云,我說我不怕馬云,無知者無畏。在此之前,我們每戰(zhàn)必勝,沒有緊迫的危機感,想要什么訂單幾乎都能拿到,沒有看看周圍發(fā)生了什么。
回頭來看,一點都不應該因為100億的市值而沾沾自喜。第一批創(chuàng)業(yè)團隊是60后,我是唯一一個70后。當時幾乎所有人都有這種心態(tài),覺得天下無敵。
那時候,只要努力就有收獲。現在是即使拼了命,公司也不一定有利潤。汽車產業(yè)鏈里,除了極少數像華為,誰不虧損?華為進入汽車行業(yè)也是虧了十年才在去年第一次盈利。
新智駕:高德如果不被收購,會比四維圖新活得更好嗎?
程鵬:高德還活著是因為被阿里收了,如果阿里不收,它可能死了。
我記得很清楚,高德賣之前的一個季度要虧損上億,但最終阿里出手了。互聯(lián)網公司的體量、資源、認知水平都比我們高。我老跟團隊開玩笑,我們是草臺班子A打敗了草臺班子B。但是互聯(lián)網巨頭進場后,是巴塞羅那贏了甲A。
新智駕:在你看來,互聯(lián)網公司進入地圖領域是一種降維打擊?
程鵬:你可以這么說。我們是四維圖新,他們是“五”維圖新,人才更加密集,更加關注社會運行、科技發(fā)展,我們其實是有些閉門造車的。
我們那幾年主要思考的是什么?第一,要不要to C,我們內部爭論過;第二,往哪個方向走?
我們梳理出來兩條路,水平和垂直方向:
水平方向是把地圖應用到全社會場景,然后國際化。這是2010年之后爭論的事情,我們在海外的空間其實很大。
垂直發(fā)展是,我的客戶大部分是車廠,給同一批客戶賣不同的產品。我們爭論了很長時間,最后選了后者。
但又回到一開始的問題,2010-2015年是我們的舒適區(qū),很多人就等著股價高套現跑路,這種情況下公司會有好發(fā)展嗎?
這段時間是我們歷史上最糟糕的五年。外有強敵入侵,內部人心渙散。看似我們還有新單,但還是在賣地圖,產品創(chuàng)新幾乎沒有。
新智駕:是跟組織架構設計有問題嗎?
程鵬:跟組織架構沒關系,還是人的觀念。心態(tài)不進步,公司就不會有成長。
新智駕:那這段時間和現在相比,哪一段更艱難?
程鵬:現在的團隊還有希望、熱情。但那時候沒熱情,嘴上說的和實際做的不一樣。2015年以后,我們做了大的變動,比如下決心做芯片。
當時,豐田的高層跟我們說,“我們Lexus賣到中國,你們的地圖是我們唯一的國產件。”我第一反應是,我們確實要把質量做好。第二反應是,難道除了地圖,別的東西我們不能干嗎?難道車里其他東西不能國產化?
后來,我們就發(fā)現了芯片。因為即便是國產車,里面的ECU也都是進口件。這是一條出路,但是我們積累不夠,主要以數據和軟件為主。
后來我們就花了一年多時間,把聯(lián)發(fā)科的汽車電子事業(yè)部收購了,也就是現在的杰發(fā)科技。這就是我們的第二階段。
第三階段就是2015年到2023年,主題是轉型,搞芯片、座艙、高精定位、自動駕駛,把與汽車智能化不相關的砍掉,大戰(zhàn)略定為了“以智駕為龍頭的新型Tier1”。
這個階段的煎熬在于提升人才密度,我要招芯片、AI、汽車底軟、車載系統(tǒng)的人。這也意味著要與一些公司的元老告別。這個決定很艱難,但不得不做。
新智駕:有一個特殊階段是,四維圖新與百度的合同是2016年底到期,但四維圖新在2014年就接受了騰訊投資。在2014-2016年的這段時間里,你如何平衡客戶與股東的關系?
程鵬:有些我覺得不足為外人道。我們不覺得公司之間有必要搞成這樣,但互聯(lián)網公司的競爭通常是有你沒我,也刷新了我的認知,就像最早期的3Q大戰(zhàn)。我們這個賽道不太需要這種風氣,增量足夠大,把客戶服務好就能多賣。但是互聯(lián)網賽道似乎是一個存量市場,你死我活,有我沒你。
新智駕:騰訊需要你們站隊嗎?
程鵬:我們因為To B的賽道,客戶和合同第一位。簽了協(xié)議就要把交付做好,跟誰是我股東沒什么關系。當時負責投資的是現在贏徹創(chuàng)始人馬喆人,做了我們幾年董事。
新智駕:當時的談判過程順利嗎?
程鵬:談的非常快,就是跟原有的第一大股東做了股權轉讓,并沒有做增資。我們那時候也不缺錢。主要解決的是什么?戰(zhàn)略協(xié)同的問題,我們也得有一個互聯(lián)網公司去幫我們打C端市場,但最后也沒有打得過高德。
高德把俞永福、何小鵬這批對用戶最了解的人派到了前線。但顯然,社交、游戲、支付是騰訊的主戰(zhàn)場。那時候高德一年虧幾十個億,沒有多少公司像阿里這樣有魄力。
新智駕:今年車展前的一次餐敘中,你也跟我們提過,最后一次和馬化騰聊天是在2021年底。當時騰訊正準備布局元宇宙,也要做高精地圖。BAT陸陸續(xù)續(xù)開啟免費地圖導航,你會不會覺得他們不講武德?
程鵬:我覺得談不上,每個公司都有自己的戰(zhàn)略。騰訊要成立一個元宇宙公司,必然很多事情要做。從我的角度完全能理解。百度與我們合作結束后繼續(xù)做地圖,做到今天人家做的很不錯,現在成為拉動流量的業(yè)務。
新智駕:你不會覺得自己被白嫖了嗎?
程鵬:不,我還真沒有這個心態(tài)。只能說自己跑的不夠快。當時我是有點偷懶的心態(tài),現在我不會把自己的半條命交給別人。我覺得C端的仗我打不過來,干脆把這場仗交給騰訊打。打不過,那我也沒辦法。
新智駕:既然2015年是最迷茫的時期,這時候為什么愿意接下CEO這個擔子?
程鵬:當時我蠻掙扎的,心想出去創(chuàng)業(yè)算了,好多人找我投錢。但人就是這樣,在白紙上寫字比在報紙上寫字容易,然后歷史包袱又重。
之所以接,一個是有好多老客戶,一個是我覺得自己和這家公司的名字綁在一起,我沒有公司和公司沒有我都不太自然。可能是我情感過于豐富,公司沒你說不定也沒啥。但站在創(chuàng)業(yè)團隊的角度,不希望看到公司那樣。
第二個,我覺得還有機會,有好的客戶資源,股東也支持,我們覺得可以搞點新東西。這個過程很艱難,手里資源比較有限,武器又不是那么鋒利,人家拿著機關槍,你是小米加步槍,怎么把仗打贏。
所以我們試圖利用資本市場的力量,增資發(fā)股去收了芯片。疫情比較困難的時候,投高精地圖、自動駕駛、高階芯片,又做了一筆增資。實話實說,真的要感謝資本市場。
新智駕:2015年,四維圖新將高精地圖業(yè)務單獨成立了一個高精地圖事業(yè)部,還成立了自動駕駛研發(fā)部門和深度學習實驗室,這些動作背后的初衷是什么?
程鵬:還是轉型的邏輯,當時我們已經知道和互聯(lián)網公司拼C端地圖很難。所以第一個想看的還是自動駕駛方向,就專門搞了高精地圖事業(yè)部。當時HD地圖比較領先的其實是百度,不是我們。
百度搞HD地圖是為了Apollo自動駕駛。我們大概花了兩年多時間進行飽和式攻擊,達成了HD行業(yè)的第一。但不幸的是,后面大家開始喊無圖,好不容易打下的第一沒能及時變現。
成立深度學習實驗室,是當時AlphaGo出現,我還跟王小川打了個賭,我說贏不了,他說一定能贏。我說你不下圍棋的人怎么知道能贏?后來我輸給了他,我不服氣就去研究AlphaGo,由此也認識了深度學習。
新智駕:但是四維圖新在2019年就放棄了L4,這個決定的背后考慮是什么?
程鵬:當時也有一點過度樂觀,因為著急轉型,投入了很多資源進入深度學習和L4,2019年內部決定放棄L4。雖然這時候,其他的L4級創(chuàng)業(yè)公司實現了大額融資,但作為一家上市公司,我要為每個季度的財報負責。我們已經連續(xù)三年投入L4,每個季度都虧損,股東們也不會答應。
再加上大國關系背景下國際化業(yè)務受阻,連續(xù)幾次海外并購、接單都沒能成功。最好的時候,我們利潤的一大半來自海外。因此,我們從2019年起就基本放棄了L4和國際化。
2019年之前,公司戰(zhàn)略就兩條:持續(xù)創(chuàng)新和國際化。后來變成四個聚焦:產品聚焦、戰(zhàn)略聚焦、客戶聚焦、組織聚焦。
在聚焦之前,我們的新東西太多了,哪一個都沒上規(guī)模,研發(fā)費攤不下來。這也是為什么過去兩年比較痛苦:SKU太多。另外,客戶類型太多,即便是汽車客戶,也覆蓋了豪華車和小車,從傳統(tǒng)車廠到新勢力。結果很多公司倒閉了錢收不回來。組織聚焦就是識別和優(yōu)化人,優(yōu)化戰(zhàn)斗力不夠強的人。
這兩年我覺得效果不錯,雖然業(yè)績好轉沒那么快。到2023年,我們就把智能化的業(yè)務準備好,2024、2025年就是產品聚焦后的上量過程。所以我們這兩年的研發(fā)費用沒有上升,但是收入在上升。
新智駕:成立這些實驗室,跟最早一批的AI四小龍幾乎是同一時間,它們的估值水漲船高。會不會覺得錯過了一波風口?
程鵬:我們關注的是車內應用,他們關注的是算法。跟我們早期落地地圖一樣,想把AI用在各行各業(yè),但事實上這條路不成立。他們沒有我們血的教訓,再選一次的話他們不會選這條路。
我們內部有過爭論,地圖這樣的產品到底有沒有護城河。地圖本質就是一個基礎設施,你把它當產品,互聯(lián)網巨頭當基礎設施,你怎么搞得過人家?
我印象特別深,騰訊把我們的地圖免費給美團和滴滴用,我怎么掙錢呢?谷歌地圖極度掙錢,按調用收費。
但我們國家的環(huán)境不太一樣,最適合做的就是賣硬件和虛擬資產,軟件服務類都不好干。老實說,即便是DeepSeek,我也不太清楚它如何掙錢。你看中國有多少SaaS公司倒下。你把軟件和服務做好去收費,是極度困難的一件事。
后來,我情愿賣從10塊錢到幾百塊錢一顆的芯片。
我給你舉個例子,某南方車廠一年給你的軟件費封頂就是1000萬,車賣的再好跟你也沒關系。很多行業(yè)的軟件只能免費,除非你通過流量變現,但那是“羊毛出在豬身上”的問題。
新智駕:你是武漢測繪學院攝影測量專業(yè),要學習AI是怎么花精力的?我看后面的書架上還有費曼物理學這些書。
程鵬:我們以前就學過,那時候疫情被隔離,沒辦法實在無聊,就把基礎知識撿一撿。當時為了收芯片,我還會去看數字電路。我們這個專業(yè)很好,到現在依然不過時。我學的是攝影測量,其實就是基于攝像頭用視覺去恢復三維世界,所以這個家公司叫四維圖新。
PART 2
華大地魔的說法還太早
新智駕:現在進入智駕行業(yè),您對“華大地魔”智駕第一梯隊的說法怎么看?
程鵬:下結論太早。我覺得現在智駕領域上岸的就兩家公司,華為和理想。首先,他們現金流是正的;其次,組織能力有韌性;第三,用戶體驗和口碑足夠好,用戶的凈推薦值比較高。
我們要考慮一下,這個組合是不是自封的?他們都是差異化競爭。另外的像小馬、文遠是做Robotaxi。從能力上來說,小馬、文遠不能放進去嗎。就看你怎么定義,所以地大華魔的提法肯定是不科學的。
這場戰(zhàn)役還沒結束,但也快了,也就是一兩年的事。但是好在這個賽道足夠大。但凡我看到想把自己和華為對比的人,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新智駕:跟這幾家的創(chuàng)始人,你還記得第一次接觸是什么時候嗎?
程鵬:陸陸續(xù)續(xù)都有來往,你能數得出來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我都看過。從智駕供應商到小馬、文遠這些Robotaxi廠商再到激光雷達、攝像頭等都接觸。我會學習,但是不一定要投資。我為什么覺得理想和華為上了岸,是因為這兩家的領袖和組織都很好。
雖然外界都說老余(余承東)吹牛,但是他的自我驅動和對團隊驅動力都很強,他知道自己團隊和自己身上有什么問題,李想就不用說,他經常向華為學習。
我在內部團隊也講見賢思齊。最怕的就是覺得自己了不起,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人。華為為什么有今天,他們從日本借鑒了一個詞叫守破離,組織的復盤能力強,最后總結就是兩點,韌性和敏捷。
要是反省我們的過去,韌性是有的,就是扛得住。但是反應不夠快,不夠敏捷。
新智駕:為什么會造成這個問題?
程鵬:To B公司,天生就不如To C公司敏捷。小鵬為什么一下子知道G9的SKU太多,后臺數據一看就知道。但是我們的周期太長,等交付客戶再推向市場,兩年都過去了。
更嚴重的問題是什么呢?客戶自己就不敏捷,四年一個開發(fā)周期怎么跟半年更新的新勢力去拼?我印象很深,之前特斯拉可以做到每周OTA。我們的一些客戶改個東西需要一年多。
最近我們總結經驗,你是一個To B公司,但要有To C心態(tài)。原先是客戶讓干啥我干啥,但是賣不動,回頭說我的產品不好。現在我要argue,反過來給客戶提案,讓客戶來比一比華為和四維,覺得四維的方案也不差。
新智駕:前段時間和四維圖新的一些員工有過交流。他們有一個困惑點在于:四維圖新的真正競對是誰?
程鵬:應該說,我們的策略叫“新型Tier1”,在行業(yè)里是一個新物種。新的在于,懂數據、懂算法又懂算力。我們對這個三要素比較懂。我們吃過虧,不能什么都自己做。我們試過全棧自研,但是效果差得遠。
過度的追求創(chuàng)新很危險。段永平說過,敢為天下后。我們做了地圖,但是互聯(lián)網巨頭摘了果子。我們做了最早的國產芯片,但是規(guī)模上不去。華為的說法是,先用鳥槍打鳥,打到鳥了再換炮。我們以前是一頓亂拳,結果老師傅沒死,先把自己打死了。
我們和地平線還是合作為主,很少有競爭,因為我買它的芯片。他們不做低階,而是做J6P的高階方案。我們做低階,不做高階。我的看法是這樣,如果行業(yè)里有人用它的芯片把高階智駕做得很好,我相信地平線自己也不會去做。
新智駕:地平線不做中低階方案會不會是利潤的關系,因為低階的方案很薄,方案商的處境都不怎么好。
程鵬:是,高階有利潤,但是要和投入來比,ROI怎么都算不過來。
我認為余凱非常聰明,肯定不是從收入利潤角度考慮,而是如果大家不基于地平線做高階方案,市面上只有英偉達。這是一個戰(zhàn)略布局,要證明地平線的高端芯片能做好高階智駕。這是我的外部分析。
新智駕:你和余凱聊過這個話題嗎?
程鵬:肯定聊過,但是也不一定是他的真實想法
回到你剛剛“沒有競對”的問題,牛逼的公司可以說沒有競對,比如英偉達,我們差得遠。嚴格意義上來說,我們的產品都還在第二梯隊。
新智駕:智駕的第二梯隊里面還有誰?
程鵬:不要非要搞梯隊。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問題是血不夠厚,扎兩刀血就沒了。上市公司的問題是,報表有沒有增長,市值怎么管理。大家都在虧損,就看誰可以快速扭虧。
這個是我們團隊努力的方向,努力的方法是把研發(fā)成果盡快地轉換成營收。地平線也一樣,為啥著急自己去做高端智駕。因為自己不下場,沒有人怎么辦。核心還是要考慮芯片的銷量問題,每個公司都有自己的包袱。
新智駕:上海車展的時候,四維圖新官宣了和卓馭(原大疆車載)的合作,能不能談談合作的過程。
程鵬:我們就是在車展前去深圳體驗了一下車,跟沈老師(卓馭負責人沈劭劼)吃飯聊的挺好。我們選合作伙伴都是一個標準:三觀一致,能力互補。能力不能重復,重復了要打起來。我們簽了合作,連同高通還有航盛。
新智駕:幾月份開始聊的?
程鵬:3月份聊的,4月份我們就簽了合作。有些國際客戶要選高通芯片,我原先只有地平線,現在和高通合作可以增加一個服務群體。航盛是因為高端汽車電子的制造能力好,在硬件上幫我們解決后顧之憂。卓馭的高階智駕算法模型做得好。
新智駕:你選擇和卓馭合作,但是業(yè)內也有其他做高通方案的廠商比如Momenta,為什么會選擇卓馭?
程鵬:合作需要兩頭熱,一頭熱肯定不行。我們比較開放,一直都是這種風格。即便高德是我當年的死對頭,我們有很多系統(tǒng)也用高德的產品。
我自己的體感是,有的公司恨不得別家趕緊倒閉。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人,把你當敵人。
新智駕:現在高通8620沒有太多的標桿案例出來,您認不認同這個觀點。誰會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程鵬:現在市面上的智駕方案有幾類:華為自研,英偉達生態(tài)。但是從高端車向下滲透,英偉達的性價比并不是很高。我看到的是,大部分車廠在中階方案上正在用高通和地平線。現在AEB要標配,為什么不多做點功能,至少把高速NOA做了。
現在看,高通芯片還不是主流,但是18個月之后,地平線J6和高通8620、8650會成為主流。
我覺得地平線非常不容易,原先智駕市場由Mobileye和英偉達瓜分全球格局。現在在J6B之下的賽道,只有地平線和Mobileye可選。但是Mobileye的黑盒性質,大家還是優(yōu)先選地平線。
現在地平線和高通把行業(yè)攪了。雖然現在車廠自研芯片,但格局還是會回歸到專業(yè)的公司干專業(yè)的事兒。
新智駕:說到卓馭,雖然身處“地大華魔”的梯隊里。但我們也聽到不少聲音,認為近兩年卓馭在智駕上是有點掉隊的。你怎么看?
程鵬:我聽到過很多極其負面的評價。在一個算力32Tops的芯片上做到L4,我不認為這是決定卓馭成敗的點。因為他們的產品一直是這樣的風格,用相對低的配置把效果做好,這就是練本事。如果大家都用很貴的芯片,怎么證明你的公司厲害?
Deepseek證明了在一個算力不夠的場景下也能把大模型跑好,所以只能多做算法上的文章,這跟卓馭是一個道理。
我聽到上面那個評價是在笑的。我不認為這是大家的錯誤,但你要想,如果他在32 Tops的算力上都跑得不錯,那么他再往上升其實比較容易可以把足夠的資源分配來干很多新的功能需求。
新智駕:之前也有人跟我提過,卓馭方案在一些特定場景里的識別例如環(huán)島匝道做的不夠好。
程鵬:路測的時候我也是遇到這種情況,但我不覺得這不是靠堆算力能解決的。每個公司有基因和慣性,我就是靠小算力做成了大事情。卓馭選的賽道就是性價比,不然就去用英偉達了。當時卓馭推出7000塊錢一套的方案是跟誰比,是跟兩三萬價位的方案。我完全能理解卓馭的做法。
新智駕:能不能談談和卓馭合作的細節(jié)?
程鵬:現在卓馭在高通的8650和8255上做的都不錯,我們正好沒有做。我們現在在座艙里是我們自有的杰發(fā)科技、聯(lián)發(fā)科以及高通8155和8255。
在智駕方面,選的是地平線和高通8620,我們并沒有做高通的8650和8775,所以卓馭跟我們能填上空白。
新智駕:有沒有值得透露的進展?
程鵬:這個得問他們了。能力上肯定是過關的,既然都有了地大華魔的排序,他排第二呢。
新智駕:說到無圖的話題,你覺得過去幾年外界鼓吹的“無圖”方案傷害到了你嗎?
程鵬:事實不是一張嘴就可以改變的。
事實是什么,事實是不僅云端訓練要用圖,端側也在用圖。無圖是一條企業(yè)內部的技術路線。什么路線?是我能否用高精地圖來做自動駕駛車輛的軌道中心線。嚴格按照中心線走的稱之為“有圖方案”,沒有按照中心線走的叫“無圖方案”。
這就類似于火車和汽車,前者按照鐵軌的路線走,后者更靈活。
有區(qū)別,但說不用圖純屬瞎扯,我認為這還是外界的誤讀。大家都不懂,就簡化再簡化。事實上對四維是有傷害的,因為只剩下我們一家跟地圖有關的上市公司,對別人都沒傷害。
無圖話題最早是小鵬提出,華為跟進。小鵬本來提的是“無高德圖”,結果倒霉的是四維。
新智駕:提無圖的那段時間,你們的股價比較低迷。
程鵬:股價不好跟他們沒關系,還是我們自己的原因。研發(fā)的成果轉換有點慢,行業(yè)內卷。
PART 3
智能化這件事我覺得還可以干20年
新智駕:我聽你更加推崇華為,四維圖新學華為更多嗎?
程鵬:我們學過好多公司,但是如果回頭看,我們受阿里的影響是最大的。騰訊投了我們,但是很難學。
因為它的社交、游戲這些C端產品是超高毛利,我們是B端公司,內部組織對人的激勵方式不太一樣。幾乎不用考慮ROI。他的組織形式需要有幾個創(chuàng)意極好的牛人。
華為是另一個極端,大軍團作戰(zhàn)的方式要保證每一個人的戰(zhàn)斗力。這就是我們要學華為的地方,不會因為一個人而脫離軌道。我們雖然做不到華為的樣子,但也沒有創(chuàng)業(yè)公司那么脆弱。
如果綜合起來看,阿里的三板斧對我們的影響最大,比如我們現在用的分析工具、輪崗策略。
新智駕:在智駕廝殺激烈的環(huán)境下,怎么去避免B端銷售對市場的“反應遲鈍”?
程鵬:在四維圖新內部,不管是“事業(yè)部”還是“子公司”,它們都是一個產品線。產品線有自己的HRBP、財務BP。在產品線之后,我們還有大區(qū)的營銷線。營銷線會拿各個產品線的產品去拿單子。
因此,我們是一個矩陣管理結構,這樣就不會讓肉爛在鍋里。因為如果產品線出了問題,營銷線立馬就知道,問題很難被掩蓋。反過來一樣,如果營銷線出了問題,產品線也能知道。
新智駕:之前也有員工跟我們提過,因為智云、智芯等業(yè)務都是獨立開的,四維圖新似乎缺乏一個CTO(首席技術官)或者CPO(首席產品官)的角色,您怎么看這個觀點?
程鵬:我們有一個產品委員會,但是不會干涉日常產品線的技術和產品。委員會關注的是重大的產品戰(zhàn)略。產品要不要投資源,這是要上產委會討論的。如果整個公司的產品是趨同的,搞CPO是合理的。但是現在四維圖新的產品比較散,讓芯片的人去拍板地圖的事情,不太科學。
為什么我們的口號是以智駕為龍頭,就是因為智駕有能力把各個產品組合成方案去售賣,智駕就成為了內部客戶,所以才是龍頭。龍頭不是說技術領先,而是打包大家的能力讓性價比達到最好的這么一個角色。
新智駕:但是這樣不會有木桶效應嗎,有的團隊跑得快有的跑得慢?華為車BU對外輸出芯片、軟件等不同產品組合,但是華為車BU也設置了CTO這一角色。
程鵬:所以我們并不是要求只能用自己內部的產品,你看我們ADS用的是地平線的芯片,我們座艙的部分還用了高德地圖。客戶要什么我就賣什么。各個產線有自己的考核,如果財務、市占率都不行,說明這個產線沒有價值,到了一定時間點該砍就砍。
新智駕:具身智能現在是你關注的方向嗎?此前也有業(yè)者跟我們開玩笑說,具身智能是智能駕駛的“創(chuàng)業(yè)失敗者聯(lián)盟”。
程鵬:我們不去評價這樣的說法,但是如果你相信馬斯克、黃仁勛,那你就應該去干。現在黃仁勛就在做機器人芯片。所以我認為,具身智能這件事一定能成,我無腦地賭一次也可以。真要跟風,就跟這些大佬的風。我不覺得具身智能還很遠,我保持樂觀。
新智駕:你們現在有沒有布局?
程鵬:我們現在已經有了布局,在我們六分科技那邊,做慣導。每一個手指的關節(jié)都是慣性導航,如果能把連續(xù)多少個關節(jié)的姿態(tài)控制做好,你就能做好。這是一個精度的問題,原來車里的慣導是以度為單位,高精慣導是以分為單位,而機器人是要以秒為單位,要能感知到秒級的角度變化。
如果你能做到,就能做到真正的仿真人類。我認為這個時間不會太久,3到5年。
新智駕:我對2024年10月的廣州用戶大會印象比較深刻,當時您直接說“臟活累活我們干”。從以前躺著掙錢到當大頭兵,怎么去接受心態(tài)的轉變?
程鵬:這不就是被毒打出來的嘛。2010年前后躺著掙錢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現在每一個項目的簽單、研發(fā)、量產都很不容易,都是九死一生。要說如何接受,只能說沒得選擇。
現在這個行業(yè)里,除了寧德時代,還有哪個賽道是掙錢容易的?你告訴我,我會去的,我真的會去。現在好多行業(yè)還不如泡泡瑪特,一個最貴108萬的玩偶都能換一臺仰望了。這已經超出了我們搞技術的理工男的思維范疇。
新智駕:你們每個季度都會開復盤會,現在半年過去,有哪些值得關注的變化?
程鵬:復盤會我們已經是常態(tài),管理層要每個月聚在一起,同步一下各自的進展,倒一倒苦水。我們現在是每一季度一小改,每年一大改。我們的組織也會調整。每個季度都會調人,有些人是要輪崗,有些人是要提拔,有些人是要下課。
做一個大策略,干三年都不改。這個市場不會給你機會,憋大招是沒有用的。
今年的大變化,是市場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嚴峻。但反過來看,又會有很多市場機會空出來。第二個,中國車企出海,車企能進入歐盟市場。之前中國車廠大部分是燃油車出海,賣俄羅斯。歐洲沒有加很高的關稅,很多車企進入主流市場。
我的高精定位、芯片、ADAS產品都能過歐盟的標準。之前我們已經很多年不搞國際化,現在可以跟著車廠出海。我最近也去了一趟歐洲。歐洲團隊主要是研發(fā)和客戶服務,現在也做了不少調整,地圖業(yè)務的人比較多,最多的時候超200人,現在不到100人,主要是在荷蘭。
現在我們有很多新產品,例如信息安全,也就是所謂的白帽黑客,這個業(yè)務的效果不錯,很多車廠選了這項服務,在汽車下線之前交給我們去測試、破解。
新智駕:您之前提過這個要做智駕行業(yè)的第一,這個口號還一直堅持嗎?
程鵬:這個賽道是長跑,不是百米賽。我們爆發(fā)力不夠,砸的資源也不夠。我們飽和式攻擊打下了高精地圖,然后呢?這個市場沒了。如果現在我把所有資源都拿來打智駕,我估計能快速達成第一,但風險很高。但我們是相對成熟的上市公司,股東也不允許我這么做。
我們的策略就是一點點積累,客戶的認知不斷提高,知道四維圖新的艙、駕、芯片。跑馬拉松的人不能有短板,但凡全身有一個短板都堅持不到最后。
為什么我們后面汽車導航的業(yè)務不好,是因為用戶雖然花錢買了,但是還是用手機導航,慢慢這個業(yè)務就出問題了。你不要以為高德份額大就掙錢,用戶用不用才是本質問題。
做到行業(yè)第一,這個不是我說就有用。
首先,用戶一提到這個領域,首先想到的四維。其次,市場份額至少要有25%。100萬輛車里有25萬輛裝了你的產品,你才有可能當第一。
我們是在谷底,剛剛往上爬,這個坡比較長,慢慢再爬幾年。我們沒有說一年之內一定怎么樣。市值我覺得沒有那么大的關系,就算現在漲到100塊錢我也不能賣。公司還是要持續(xù)經營,又不是說我明天就要退休了。智能化這件事,我認為還能再干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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