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4月的北平清晨,一位病弱的婦人蜷縮在顛簸的馬車上,目光緊鎖前方那具深紅色棺木。棺中長眠的,是她六年前被絞殺的丈夫——李大釗。
十年婚姻,六年守靈,趙紉蘭用盡最后力氣叩開北大教授的門,只為給丈夫一場體面葬禮。
此刻,送葬隊伍高唱的《國際歌》穿透薄霧,也刺痛著她腫脹的眼眶——這遲到六年的安葬,竟成她生命的終章。
一、寒寺孤柩:一塊銀元與六年煎熬
1927年4月28日,李大釗就義于京師看守所。當獄卒將遺體交還家屬時,趙紉蘭顫抖著摸遍衣袋,只翻出一塊銀元和厚厚一疊欠條。這位北大教授月薪120大洋,卻將80元固定捐助革命活動,余錢全接濟貧困學生。赴刑場前,他身著灰布舊棉袍,對法官平靜道:“我妻子是鄉下人,孩子年幼,他們什么都不懂?!边@句話成了保護家人的最后盾牌。
靈柩暫厝宣武門外妙光閣浙寺,每月需付停靈費。趙紉蘭帶著五個孩子被軍閥驅逐回樂亭老家,連寺租都無力支付。六年里棺木積塵,債臺高筑,浙寺老板的催逼聲成了她的噩夢。肺病纏身的她夜夜咳血,卻對子女說:“等爹入土,我便能安心找他去了。”彼時她不知,山海關的炮火正逼近——1933年日軍侵占樂亭,迫使她攜子逃回北平,也點燃了安葬丈夫的執念。
二、叩門求援:淚浸北大教授衫
西城區西鐵匠胡同的頤和公寓里,趙紉蘭挨個拜訪李大釗故友。她拉住周作人的袖口泣訴:“李先生棺柩在浙寺六年,亡者難安,我寢食俱廢??!”見到蔣夢麟時更悲慟難抑:“他為民而死,若草草下葬,我死不瞑目!”這些含淚懇求震動了北大同仁。校長蔣夢麟帶頭募捐,13位教授聯名發起公告,名單上胡適、錢玄同、沈尹默等名字,皆是頂著當局鎮壓共產黨的風險而簽。
捐款簿揭開驚人一幕:魯迅捐50元,戴季陶獻100元,陳公博贈300元,汪精衛竟慨捐1000元巨款——盡管他與李大釗政見相左。上海革命團體秘密寄來200元,北平百姓塞來沾汗的銅板。當趙紉蘭聽聞連“仇家”都解囊時,枯槁的臉上淌下熱淚。
三、血色公葬:西四牌樓前的抗爭
4月23日出殯日,浙寺內外涌來700余人。學生們高舉挽聯:“為革命犧牲,死固無恨;在壓迫下呻吟,生者何堪!”三十二名杠夫抬起棺木剎那,《國際歌》驟然響徹——這是地下黨組織的刻意安排。送葬隊經宣武門向西直門行進,沿途群眾不斷加入,隊伍膨脹至數千人?!按虻谷毡镜蹏髁x!”“李大釗精神不死!”口號聲驚動軍警。
行至西四牌樓,偵緝隊卡車橫沖直撞,踢翻路祭供桌,毆打散發傳單的青年。血漬染紅祭文紙頁,20余人被押上警車。隊伍沖散又聚攏,棺木在推搡中劇烈搖晃。馬車上的趙紉蘭緊抓車欄,目睹長子李葆華(化名楊震從事地下工作)消失在混亂人潮,她想起丈夫就義前夜的話:“等光華人長大了,你要告訴他,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此刻次子李光華正捧著瓦盆,在棺前踉蹌前行。
四、黃土同穴:三十五日的生死相隔
暮色蒼茫時,靈柩終抵香山萬安公墓。墓穴位于西南角“土區仁字組”——公墓經理曾以“死于非命壞風水”拒絕,經蔣夢麟再三懇求才讓步。下葬時,趙紉蘭抓了把黃土撒入墓穴,喃喃道:“守常,我很快來陪你。”
她的話竟成讖語。葬禮后肺病急劇惡化,35天后咳血而亡,終年49歲。臨終前她留下遺愿:“把我葬在先生右側。”1983年遷葬烈士陵園時,墓碑從“李夫人墓”改為“李大釗夫人趙紉蘭同志墓”——中共河北省委早已追認這位農婦為黨員,表彰她“對革命事業的特殊貢獻”。
如今萬安公墓內,兩座漢白玉墓碑并肩而立。趙紉蘭永遠守護著那個10歲成她丈夫的少年,那個月捐80大洋的教授,那個就義前為她撇清關系的革命者。而1933年公葬時撒向街頭的傳單上,油墨印著李大釗的名句:“人生的目的,在發展自己的生命……絕美的風景,多在奇險的山川!”
【參考資料】:《李大釗傳》(人民出版社)《李大釗年譜》(云南教育出版社)《回憶我的父親李大釗》(李星華著,上海文藝出版社)《北平民眾公葬李大釗先生實錄》(《晨報》1933年4月合訂本)《中國共產黨北京歷史》(北京出版社)《萬安公墓檔案史料匯編》(中國檔案出版社)《李大釗研究文集》(河北人民出版社)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