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8日,在香港會展中心舉辦的第35屆香港書展上,李歐梵與許子東兩位知名學者,展開了一場題為“從魯迅到張愛玲”的對談,吸引眾多文學愛好者慕名而來。
魯迅和張愛玲如何能夠穿越百年時光的長河,在每個歷史時期都煥發出超越時代的文學魅力?他們的作品又為何能在不同代際的讀者中引發跨時代共鳴?正是這場對談要探討的引人深思的命題。
假如魯迅和張愛玲活在今天?
“他們不僅玩小紅書,也許還會直播帶貨”
講座伊始,許子東介紹說,如今中國高校中文系的研究題目中,以魯迅為題的最多,張愛玲位居第二。論及魯迅精神在當今的影響,“吃瓜群眾”便是其體現,“魯迅早期就刻畫過‘圍觀’的庸眾,所以‘吃瓜群眾’這四個字的出現,在我看來正是魯迅精神向年輕人的滲透。”
張愛玲在大眾文化中的影響力更是不言而喻。“她的作品被改編成電影,無論好壞都會引發巨大爭論,足見其熱度經久不衰。年輕人對張愛玲的關注和討論,也表明當下女性意識的覺醒。”許子東說。
“魯迅是一座山,張愛玲是一條河”,這是許子東被人反復提起的金句。他回應說,魯迅背后的那些“山”——茅盾、老舍、沈從文等,都與魯迅志同道合,他們感時憂國、喚醒民眾,“只是魯迅這座山太高,遮蔽了后面的山,我們很難繞開魯迅去談老舍、談茅盾。”
張愛玲卻不同,她另辟蹊徑,“她覺得那些宏大問題并非她所關心的,她探討的是老百姓如何過日子,如同她在《中國的日夜》里所寫的買菜途中的市井見聞。”許子東將其概括為:“用日常生活對抗宏大敘事”。這種“山與河”的辯證,不僅是文學史的坐標系,更暗合著當下年輕人“在宏大敘事與個體生存間反復橫跳”的精神狀態。
AI 時代來臨,倘若魯迅和張愛玲活在當下,他們會如何玩轉互聯網?許子東猜測:“魯迅肯定會參與其中,不僅會開直播,還會發小紅書。” 他指出,魯迅作為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代表,有一個重要特點被很多中國讀書人傳承卻未充分意識到,即他既是一流的作家和學者,也是深度介入公共事務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對社會的批判精神是魯迅留下的遺產,他曾為當時最流行的報紙《申報》自由談開設專欄,“放到今天就相當于小紅書的熱門筆記”。張愛玲肯定也會深度參與互聯網,“畢竟她說出名要趁早,說不定還會帶貨。”
從電視到自媒體時代的許子東:
一個“教書匠”的轉型試驗
許子東是“69屆初中生”,他的同行里,王安憶、陳思和、陳平原等,都是第一代差不多沒怎么讀中學的青年人,又是最后一代全體離城下鄉的“知青”。他在生產隊插秧傷過腰,返城做軋鋼工人患了氣喘病。曾被公社推薦參加縣城高考,填報生物系志愿未果,后被薦入冶金局“大學”,一半精力讀電氣自動化,一半時間仍在發文學夢,直到失戀,廢“鐵”從文,“考研”上了華東師大中文系。
他的“張愛玲之緣”,始于新婚之時,當時完全不知情,大學分配的教工房就在1949年張愛玲上海公寓所屬的弄堂。后來“洋插隊”在洛杉磯,只知神秘的張愛玲隱居于此,但真沒想到她最后的住處就在“眼皮底下”,同用一個郵局,同一家復印店,可能還擦肩而過,而他心中正暗暗構思著張愛玲論文。再后來到香港的大學教書,這也是張愛玲生活寫作過的城市。偶然,當然都是偶然。
作為一個不把自己關在象牙塔里的文學教授,他發現“郁達夫式的苦悶”有兩個關鍵詞,一是“民族”,二是“性”,跟今天的網絡熱點幾乎一致。2000年以來,他跨界上了鳳凰臺《鏘鏘三人行》,這一上成了《老友記》,反而令幾十年教書生涯似乎毫無影響。但他對中國文學一直專注,說到底,“我就是一個教書匠”。
從《鏘鏘三人行》到《圓桌派》,許子東是最早一批進入電視等公共媒體視野的知識分子。流媒體時代來臨,許子東又以深入淺出的方式解讀文學經典,在B站、小紅書、抖音等平臺開設欄目、錄制音頻節目,既保持了學術探討的深度,又兼具傳播的趣味性,受到年輕群體的熱烈追捧,為經典文學的當代傳播探索出一條創新之路。
正如李歐梵對他的評價:“許子東有一種能力,魯迅或張愛玲的原話經他講述,搖身一變,總能產生出奇制勝的效果。”
但許子東對如今“知識分子網紅化”也有清醒認知。他看重“身為知識分子承擔的社會責任”,這也是魯迅留給后世的寶貴精神遺產。如今的“網紅學者”身份也自有其使命,那就是在熱搜時代守住思考的底線。
在很多觀眾的印象中,他是那個“三人行”圓桌上侃侃而談的“許老師”。“明星嘉賓”的光環,某種程度上遮蔽了他的學術研究成就。隨著今年《許子東文集》簡體版在大陸正式推出,這位在文學研究領域耕耘數十載的學者,再次讓大家意識到了他的這一身份。
訪談中,許子東向南都記者透露手頭上正在撰寫的自傳,他將如實書寫自己與時代的故事,講述“廢鐵是怎樣煉成的”。
南都:今年5月《許子東文集》簡體新版在大陸問世。談談這套文集的大致情況?
許子東:理想國是內地出版界一個特別的存在,因為它不只是一個出版機構,它有自己獨特的編輯風格和尺度。理想國愿意出我的文集,是我的光榮。已經出版的有四本,包括《21世紀中國小說選讀》《重讀20世紀中國小說》《許子東現代文學課(增訂本)》《細讀張愛玲(增訂本)》。未出版的還有《重讀魯迅》《小說香港》等。有一卷我還沒寫完,就是我的自傳,本來有十幾萬字,他們要求二、三十萬字,把時代的內容再多寫一點。
南都:《重讀20世紀中國小說》是一種新的文學史編寫方式,有點另類。你既不突出作者也不敘述歷史,而是以獨立的作品為坐標。采用這種“以作品為中心”的細讀法,回歸文本本身的閱讀有何優勢?怎樣去呈現“文學”與“史”的關系?
許子東:往大了說,我認為現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對作品的重視不夠。你去看現在的文學史,包括教育部指定的文學史教材,通常大半篇幅都在講述時代背景、介紹作家生平,比如這位作家一生寫了哪20本書。當你想查找具體某部作品的介紹時,即便再重要的作品,在文學史里也僅有一段或幾句話的描述。這會讓學生養成一種讀書習慣,可以不讀作品,只背結論。那個結論的公式通常是:通過一家幾代男女之間的故事,展現了從某某年代到某某年代的中國革命歷史,按照這個公式去套,一半以上的作品都能直接套用。文學史也更偏重知識性,因為更方便出題打分。
我在學校教書就遇到一個很大的問題。當一個學期結束,我問學生:“你認真讀過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嗎?”得到的回答是“沒有”。再問“《子夜》讀過嗎?”依然是“沒有”。接著問“《家》《春》《秋》三本都讀過了嗎?”還是“沒有”。對于這些最基本的名著,究竟有多少同學能夠讀完呢?作為一名老師,我深感憂慮。如今的現代文學課,就好比走進一座有名的藝術館,你出來后能滔滔不絕地談論新浪漫主義、新寫實主義,但實際上在原作面前僅僅停留了兩三秒,并未認真欣賞。
所以這是我的動機,回到作品本身。最早他們邀我寫的是“中國現代文學簡史”,但我說,得有寫繁史的本領才能寫簡史,我還是想著重作品。這本書里的每篇經典作品是一個點,每個點排列起來,放遠了看就是一條線,這條線就是文學史。我也有意地把“作家”放淡一點,“時代”我也不直接講,講作品自然會講到時代。
另外,我是按作品發表時間來排。我本來是可以按照作家排列,有很多人是這么編的,“魯郭茅巴老曹”,后來我發現這樣會給學生一個先入為主的價值觀,好像作家有地位高低之分。但我也不能任意排,我就用作品發表的時間,最后一篇是21世紀初的劉慈欣《三體》,我把它拉上來一點也放進去。
很多人說我這是“另類的文學史”。王德威的《中國近三百年文學史》是往外走,他也是另類的文學史。我是不講作家、不講歷史,直接讀作品,也是文學史的另一種路徑,因為我這么串起來的文學史,和人家敘述出來的東西是不一樣的。
南都:在《21世紀中國小說選讀》中你說“中國當代小說一度是思想解放的先鋒,現在是人文傳統的守望者。”怎么解讀這種小說的社會角色轉向?
許子東:這句話講的是80年代以后的當代小說,比如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尋根文學等等,那時候作家會討論一些社會上還不大能討論的問題,比方說戀愛當中的“性”放在什么位置?王安憶、張賢亮他們寫,還有很多作品討論“十年”,或者批評血統論等等,所以我說他們是思想解放的先鋒。為什么說他們現在是守望者呢?因為現在在網上最受關注的是兩種,一種是流量和八卦,比如娃哈哈集團有幾個私生子,這種話題才最多人關心;另一種是“極左”的聲音,盲目懷舊。在這種時代氛圍下,我說當代文學是人文傳統的守望者,是因為他們捍衛了我們社會的基本價值觀。然后,你想為什么一個人有時候是先鋒,有時候是守望者?這就好像一個人站在海灘邊上,他是什么就完全根據潮水的方向而定了。
南都:與此同時,你認為進入21世紀以來,年青一代的小說創作,是否呈現出對故土記憶、傳統文化的自覺賡續?
許子東:當然有,這也是沒辦法的。文學有兩個基本要點,其一,你必須書寫自己所堅信的內容,文學很難投機。倘若有作家來問我:“當下寫什么題材能火?”我自然可以告知他,寫某類題材必定能火。然而為何無人去寫,并非他們不想,關鍵在于,那是否是你真切的情感?是否源自你真實的生活?
比如回顧“十年文學”,那個時期沒有一部作品能夠立得住腳,因為那種寫作帶有明確的目的性。那時可以有小短文、雜文、社論、詩歌,但卻沒有長篇小說。原因何在?因為作家創作小說,無論你秉持何種思想,歸根結底只能寫出自己所堅信的、蘊含于靈魂深處的東西。在當今時代,誰不想博取流量呢?但你最多也就拍個短視頻,不可能為了博流量去創作一部長篇小說。正是這個緣故,長篇小說始終堅守著靈魂。
另一方面,寫作必定是一種探索。王安憶、莫言這一輩作家仍處于主流地位,而如今的林棹、雙雪濤、魏思孝這批作家,他們要寫出與前人不同的作品,在寫作手法和觀念上必須有所突破,得創作出別具一格的內容。所以我說當代作家是人文傳統的守望者,這指的是他們與社會之間的關系。至于文學本身,它永遠都需要先鋒。
從《傷逝》到《傾城之戀》,張愛玲打破五四愛情模式
南都:你說“魯迅是一座山,張愛玲是一條河”,張愛玲筆下的男女關系顛覆了魯迅等作家所構建的“啟蒙 - 拯救”愛情故事模式,其對兩性關系的祛魅書寫引發了跨世紀的共鳴。你認為張愛玲對后來的女性主義文學創作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許子東:這些話是我在上課時跟學生講的,為了防止學生打瞌睡,我還說巴金是朱古力牛奶,茅盾是卡布奇諾,老舍是紅茶,周作人是龍井……結果出版社把我評價魯迅和張愛玲的這句話放到了書封上。你也知道,在如今這個時代,大家都熱衷于金句,你講一大串話,別人記不住,就只記住一句金句。
魯迅是一座山,后來很多作家也如同山一般,都被他的影子所遮蔽,而張愛玲是一條河。現代文學的不少作家,比如老舍、茅盾、沈從文,成就絲毫不遜色于張愛玲。但問題在于,他們對于中國、民眾以及自身的看法,都與魯迅相似,走的都是魯迅的路子,核心是“感時憂國”,拯救那些被侮辱被損害的人,喚醒民眾。所以我說魯迅這座山太高了,我們無法繞開魯迅去談老舍、談茅盾。但張愛玲不走這條路,她另辟蹊徑,難以將她歸入哪一類,也很難找到合適的人來與她相比較。
舉個例子,你看魯迅的《傷逝》,小說里男主人公是讀書人,女主人公負責做飯。能感覺到男主人公對女主人公不滿,覺得她整天只關注油鹽醬醋之類的瑣事,似乎讀書人就比油鹽醬醋要高一等。小說有這樣一段,男人說要奮斗、要繼續寫作,于是推開了桌上的醋罐醬瓶,鋪開稿紙。從這個動作可以看出,他要推開“飲食”再來開始寫作。這是當時的作家,包括如今很多男性知識分子都有的觀念,很多男的文章寫不出來,就埋怨老婆把油鹽醬醋放在桌上,讓自己連個清靜的寫字地方都沒有。要是女人跑去問他今晚吃陽春面還是拌面,他會火冒三丈,好像自己很了不起。這樣的知識分子我見過不少。
張愛玲采用了怎樣的手法呢?在《傾城之戀》里,男人請女人吃了飯、坐了船、開了旅館,該開始睡覺了,可男人卻模仿知識分子,把女人帶到海邊的一處荒山,給她講詩經。講完后,那天晚上什么事都沒發生。女人回家后有一段獨白,我覺得非常經典。她說:原來這個人是要搞精神戀愛,那也好,不搞精神戀愛,多數就是肉體關系,精神戀愛就會結婚,所以精神戀愛也挺好。不過它有個壞處,精神戀愛他說的話我聽不懂,聽不懂也沒關系,以后找傭人、找房子、買家具,不都是女人做主嗎?
這個女人根本聽不懂男人在說什么,哪像魯迅小說里的女人,睜著美麗的大眼睛,你一路講雪萊、拜倫,她都會點頭。但這個女人只是低著頭,假裝含蓄地笑,其實心里在想:你講的東西我才懶得理呢,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在中國現代文學中,這是女性首次發出如此世俗、如此實際、如此不浪漫的聲音。這便是張愛玲在文學史上的意義,她打破了“五四”以來基本的愛情模式:男性給女性講文化、講知識、講道理,喚醒女性,而女性純真善良,被男性的知識風采所感染,陷入愛情;可是,在張愛玲的筆下,女性滿腦子想的都是“飯票”,都是極為現實的問題。男性談愛情、講《詩經》、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不太聽得懂,覺得只要結婚就好。張愛玲小說在文學史上的意義,在于她呈現了一種截然不同的女性聲音。概括來說,就是“用日常生活對抗宏大敘事”。
南都:如何看待魯迅和張愛玲在性別觀上的差異?
許子東: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里有段話說:
“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又如他們多是注重人生的斗爭,而忽略和諧的一面,其實人是為了要求和諧才斗爭的。強調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超人是生在一個時代里的。而人生安穩的一面則有著永恒的意味,雖然這種安穩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時候就要破壞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時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說是婦人性。”
這話是40年代說的,國外很多學者很驚訝,那個時候在美國連女性主義理論都還沒提出來了,張愛玲就把這種人生安穩的追求稱之為“婦人性”,相當于英文中的feminism。她還說:“開口就是階級斗爭,女人很少犯這毛病,這是男人病的一種。”張愛玲很早就有了性別意識,她沒有看過西方的理論,但是很早使用“婦人性”,她認為這是人性當中的一種。
魯迅的確也有性別視角,有些地方他看不到女性的心理,所以跟張愛玲的看法不一樣,但也不能說是性別觀的矛盾,畢竟每個作家都有自身的局限。
“‘大灣區文學’這個概念有點成立了”
南都:2003年你曾經在一次與黃子平教授的對談中說,香港作家很少描寫社會現實,關注情愛較多;女作家寫情,男作家寫欲更為大膽露骨。這種情況至今如此嗎?
許子東:最近20年我跟進得沒那么及時,不敢妄下結論,但大致印象上,我覺得香港文學始終缺乏一個寫實主義的主流,大陸是寫實主義為主流。香港文學的優點是現代主義試驗和通俗文學蓬勃發展。大陸雖然也有通俗文學,但是沒誰承認,沒有哪個作家說我是通俗文學作家,連馬伯庸也不承認。其實現在要寫香港的現實題材,你可以盯住一個財團寫,盯住一個老板寫,盯住一家香港企業的深圳分廠寫,都有很多故事可挖掘,但是有嗎?基本上香港作家覺得自己對社會問題缺乏判斷力,所以就避開了。比較能把握的就是我們的樓怎么小、我們怎么在電車里拍拖。男的寫欲也是之前了,比如昆南、劉以鬯他們這一代,寫出來個個男的都“渣男”。但是現在男作家更少了。所以我在《小說香港》里邊的判斷基本沒有太大變化。
南都:香港文學近20年來有哪些變化值得我們關注?
許子東:我比較注意的現象是,經過大力提倡,所謂“大灣區文學”這個概念有點成立了。現在深圳的高速發展,廣州粵語文化的持久存在,使得大灣區文學有很多活動,相關的作品都可以從這個角度來考量,而大灣區文學的核心點是多元,它跟東京、紐約、硅谷灣區的最大不同是,那三個灣區都是單一語言、單一經濟、單一貨幣,而我們粵港澳大灣區至少有三種,普通話,粵語,英語,甚至澳門還有葡文,這是很罕見的一個多元文化試驗區。
同時,你再看看這幾個地方的文學史也很不一樣。大灣區的文學史有它自己的特點,它跟北京上海都不一樣,比較南派一點。像歐陽山的《三家巷》就和“三紅一創”不一樣,秦牧和劉白羽、楊朔他們也不一樣。
南都:除了“大灣區文學”之外,當代小說的地域寫作,不僅體現出對本土記憶的深度挖掘,還表現為以地理空間為劃分的某些陣營,比如大家熱衷討論的“東北文藝復興”“新南方寫作”。你如何看待此類新概念?
許子東:地域寫作也可能有它的局限,比如雙雪濤過去的東北寫作,如果它主要側重在90年代工人下崗的悲劇這一條線,的確可以引起一部分人一段時間的共鳴,但是你得考慮怎么把它放到共和國的歷史敘事中?工人不下崗的時候真的就那么幸福嗎?你看看上海作家路內寫的小說《慈悲》,又不是這么回事了。
我認為地域劃分也是一種策略性的探索。批評家如何生存呢?他們要么發掘新作品,要么提出新概念。原本中國的批評家很擅長發明新概念,從1979年到80年代這短短10年間,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尋根文學、先鋒文學、新寫實主義……名詞更換了七八次,每次都十分熱鬧。然而90年代以后,這種情況就減少了。最擅長發明概念的當屬王干,有人問:“王干最近沒推出新名詞嗎?”原因何在?因為文學與社會變化的節奏變得較為一致,文學不太容易被命名了。
無論是“東北文學”還是“新南方寫作”,它們所涵蓋的作品都頗為出色,也都引發了一定反響,但作為一種文學潮流,這些概念在社會上的反響不夠大。批評家當然要提出概念,還需要有一群人開展活動,也需要經費支持。但我個人覺得,如今社會對文學的關注度已不如往昔。所以在文學領域想要提出一個新的概念,變得不太容易,此類情況也不多見了。
南都:在你看來,近20年來最值得我們注意的文學寫作現象是什么?
許子東:我在書中也提及了一個概念,名為“細膩寫實主義”。我認為,這是近20年來最值得關注的文學現象:長篇小說不再聚焦于情節和人物塑造,而是著重刻畫細節、描繪畫面。簡單來說,就如同《清明上河圖》一般。小說里雖有眾多人物和故事,卻難以找出一條明確的主線。過去的小說像19世紀的歐洲油畫,而當下的小說有點像傳統中國畫,山水多焦點、人物稀疏分散。
“細膩寫實主義”的源流可追溯至19世紀末的《海上花列傳》,那便是這一潮流的開端。后來的晚清小說《官場現形記》中刻畫了眾多人物,卻沒有一個明確的主角。在現代文學里,也不乏這一流派的優秀作品,比如蕭紅的《生死場》,你很難分辨出誰是主角。然而,這股寫作潮流在1949年之后被忽視了,影響力逐漸式微。后來我們倡導的是“典型環境典型人物”。
最近這股創作方向又回歸了。實際上,你也可以說它描繪的是典型環境,但它未必著重塑造典型人物。 像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金宇澄的《繁花》、王安憶的《天香》,還有林棹的《潮汐圖》、魏思孝最近拿獎的《土廣寸木》,這些都是近年來屈指可數的佳作,它們都呈現出這樣的特點,娓娓道來許多小故事,我覺得這已然成為一種潮流,只是鮮有人響應這個概念。
“知識分子必然有專業,同時也有社會責任”
南都:近些年你在不同的互聯網平臺開設視頻、音頻節目,收獲了很多網友關注。談談你對在網絡上講課的看法?入駐B站和小紅書的初衷是什么?
許子東:在網絡上講課會稍微通俗一些,但我不會做太多調整。我始終堅持一個原則,我的本職是老師,研究的是文學,無論在何處講學,我都秉持這一身份。當然,我不可能成為所有人的老師,但我可以分享自己的專業見解。
小紅書的播客僅有幾期,是他們來哄我開設的,最初的目的是吸引更多的讀書人去注冊賬號。不過,我還是經常刷小紅書的。B站也是,他們聯系要做一個節目,是理想國牽的線,做一檔小說解讀的節目,他們采用買斷的形式,一次性支付稿費后就在上面播放。B站的內容豐富,搜索功能強大,但也存在弊端。比如,我們在不同的場合說話方式是不同的,像寫信、起草報告、接受采訪、與朋友聊天等,語境都不一樣。如果把不同語境下的話語拼湊在一起在網上呈現,還斷章取義,就會產生很多問題。
南都:你是最早一批進入電視等公共領域的知識分子。如今很多大學教授也都有視頻賬號,在B站、抖音、小紅書平臺開課。你覺得這是一股風潮,還是真的可能改變學術傳播的生態?你如何看待今天學者在公共傳播中承擔的責任?
許子東:這方面啟發我的還是魯迅。他就有雙重身份,一個是作家跟學者,他的小說是一流的,他研究的《中國小說史略》到現在還是一流的學術著作。第二個身份是雜文家,他批評社會、寫隨想錄,按今天的說法等于是開專欄。尤其是后來他花了很多時間去跟人爭論、寫雜文。他專門回答過這個問題,他說很多人勸他潛心下來寫長篇,他說他也明白別人的好意,但是總覺得中國有這么多事情,看到了不寫會憋著難受,他覺得中國的青年人都應該能夠毫無顧忌地批判社會。所以中國的知識分子,他們欽佩魯迅也是欽佩他這一點,毛澤東對魯迅高度評價,說他是骨頭是最硬的,是中國新文藝的方向。既是指他的小說,也是指他的社會批判,說他不僅是一個文學家,還是偉大的思想家,偉大的革命家,就是這個道理。
今天中國的讀書人、知識分子,不管客觀上有沒有,主觀上也是想走這條路的。你看很多一流的學者,陳平原、趙園、葛兆光,他們除了寫學術研究以外,也寫散文,往往散文集銷得比學術文章要好,他們也會參與理想國的音頻節目,他們講的東西跟他們的研究信念、觀點和材料還是一樣,只是表達方式不一樣。
所以我認為社會上用“公知”這個詞是污名化了中國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我認為,只要是知識分子,他必然有專業,同時也有社會責任。如果他只有專業,那不叫知識分子,那叫專業人士。比方說牙科醫生,除了看牙齒其他事情全部不管,即便你收入很高,也不能說你是知識分子。我記得港大有一次開會很有意思,理工科的人說we are more intelligent。文科的人就說 you are more intelligent,we are more intellectual。現在這個時代,有很多人把知識分子參與社會活動、表達公共意見看作一種不務正業、賺錢、貪虛名,其實這些都有,但是更重要的是他有他的社會責任,這個才是最重要的。要是還搞不明白就多看看魯迅。魯迅是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代表,魯迅也是最著名的屬于公共社會的知識分子。
南都:今天我們處于數字生存的時代,面臨AI創作、短視頻敘事等新技術的沖擊,文學或者小說這種載體還能夠去有效地表達我們的生存經驗嗎?
許子東:這個我無法判斷。你也可以說我們的末日要來了,趁著末日來臨之前我先出套文集,因為也許將來吃文科這碗飯更難了,對吧?
到目前為止,我看到的AI都只是工具,我沒有在DeepSeek里查出過任何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東西。但是我看書,不管是看今人的書,還是看古人的書,總有意外的發現,你看莊子、看孔子、看亞里士多德,你都會發現,哇,這么早人家就這么來看問題了。所以看書永遠能看出你不知道的東西。
所以我覺得它將來會越來越往幾個方向發展。第一,現在很多人 AI寫作,我相信接下來DeepSeek應該發明一套工具,來檢查這些人的文章是不是AI寫的。要幫我們老師做點事情。因為我現在收到的作業,搞不清楚他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第二,我們現在的文科,特別是行政管理、秘書、思政,有很多可以形成規律化的東西,這些學科容易總結,就應該多依靠AI,使政府機構有更公開更明智的決策,其實這方面的用處是最大的。
采寫:南都N視頻記者 朱蓉婷 實習生 溫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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