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中會
客車在哈黑公路的一個岔道口停下來。司機(jī)回過頭,看了我一眼說:太康鄉(xiāng)的,到了。
車門打開,接站的人像同時發(fā)現(xiàn)了一天條大魚,涉獵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對準(zhǔn)了我。
“太康的,上車就走了,上車就走了。”
“哎,大爺,坐我的車,票價十五。”
“哎呀,老太爺,你可到了,四千多里路,累壞了吧?我太爺讓我來接你,車子在那兒。”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人指著一輛藍(lán)灰色的小車說。
看著這個眉宇間透露著精明的后生,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于德水,這小伙子太像他了。
我和于德水的交情是文革時期開始的。
那年,我和其他的畢業(yè)生一樣,打回老家去就地鬧革命了。那是個激情澎湃的年代,思想純凈的年代。心里裝著的只有革命和階級斗爭!四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子,一夜之間就分成了勢不兩立的兩派。這是因為我們紅聯(lián)總和紅色到底的學(xué)生在學(xué)校時候兩派積怨的原因。
開始的時候,兩派對立并沒有影響生產(chǎn)。不管怎樣搞運動,該上工的上工,該下田的下田。無論是哪派,都統(tǒng)一聽隊長于德水的指揮。
于德水當(dāng)隊長,從不搞特殊,和社員一樣拿活兒。每次下壟,他都是最后一個。社員們都叫他“老滿員。”
他這個習(xí)慣有個好處,干活兒慢的人不用太著急,反正后面有隊長!
于德水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的地方,就是酷愛聽收音機(jī)。鋤地的時候總能看到他耳朵里塞著的耳塞機(jī)。這東西可是他的專享!那個年代,誰家有一臺半導(dǎo)體,絕對是件稀罕物!何況他有一臺小巧精致、可以隨身攜帶的寶貝!
我問過領(lǐng)工員李大牛:隊長那玩意兒哪兒買的?
“自己裝的,神吧?”
“你是隊委會的人,求他裝一個唄。”
“不行不行,連大隊長都不伺候,別討那二皮臉了!”
領(lǐng)工員李大牛有一個習(xí)慣,每次歇氣兒之前,都用除泥板兒敲兩下鋤板兒,兩聲脆響過后,緊接著是極其短促的一聲——歇啦!社員們最喜歡這兩個字了,每當(dāng)這聲音發(fā)出,人們就習(xí)慣性的三五成群地湊到一起,有的開始家長里短漫無邊際的說著粗話、笑話;有的打撲克,當(dāng)然也有一部分人像泄了氣的皮球,直接坐在原地或者干脆原地躺下!
于德水不喜歡閑聊。不是檢查質(zhì)量就自己坐在一邊兒,靜靜地享受著收音機(jī)里的內(nèi)容。我猜測,這里邊的內(nèi)容肯定又是樣板戲。因為他打節(jié)奏有模有樣,不是鐵桿戲迷是不會這樣投入感情的。我試探著問于德水:大叔,你喜歡京劇?
“喜歡,什么唱兒都喜歡。如果能來上一段大口落子就更好了。”
“什么是大口落子呀?”
“評劇唄,聽?wèi)T了京劇也挺好的,哎,你聽聽,聽聽,聽一段唱兒比打撲克閑扯好呢。”
這個夏天,我?guī)缀跏潜M情地享受著于德水收音機(jī)帶來的快樂,補(bǔ)充著精神上的空虛。雖然和其他年青人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和于德水卻成了好朋友。
于德水豪不避諱地說:我看不慣現(xiàn)在的年青人,整天的揭發(fā)斗爭!聽我的,干脆把造反團(tuán)長的官銜推了,趁著現(xiàn)在年青學(xué)點有用的東西吧,這輩子長著呢。我雖然嘴上答應(yīng),但,實際上不是那么容易的。到底團(tuán)的團(tuán)長馬先革不知道怎么得到于德水給我裝收音機(jī)的消息,突然組織他們團(tuán)的造反派們紛紛貼出于德水組裝電臺,準(zhǔn)備向臺灣的蔣介石發(fā)送情報的大字報。更有心者翻出了于德水下放時候的老賬,說他攻擊過三面紅旗!
到底團(tuán)宣布批斗于德水的那天,他跟我說:隨他們?nèi)グ桑銏F(tuán)里人少,阻止不了的。再說,我的歷史問題早就定性了,不是右派。
“那就更不能讓他們開成批斗會!”
于德水躲過了被批斗的一劫。我卻因為路線不清被公社紅聯(lián)總定為“逆流。”終未逃過被游斗的下場。游街的第六天,江蘇的姑姑像特務(wù)接頭一樣,神秘地回來了,并且?guī)硪粋€叫杏花兒的姑娘。姑姑說,杏花是她們村里的鄰居,她是看著她長大的。讓她來跟我見個面。如果雙方都認(rèn)為可以,不但我可以在江蘇落戶,就連父母也可隨子遷移。我問姑姑:跨省落戶行嗎?
姑姑說:這個不是你操心的事,有你姑父呢,想想咋樣順利逃走是大事。
逃跑的那天晚上,于德水跟我說:跑吧,照顧好老人。記住,這屯子還有我這個老哥哥。
“別,這樣論輩分不合適,你兒子還比我大好幾歲呢!”
“咱倆的關(guān)系就得這么論,這叫生死之交,這屯子除了我以外沒啥值得你留戀的了。不用擔(dān)心那塊老墳瑩,你的祖先就是我的祖先,每到年節(jié),我會上墳祭奠的。”
“那就拜托老哥哥了!”
“咱倆這關(guān)系還拜托啥呀,生死弟兄啊!”
是夜,我們一家三口人隨姑姑和杏花姑娘逃跑了!
四十年過去,我又回到了老家這個讓我向往又傷心的地方。
這次回來是于德水命令他重孫子打的電話。于德水跟他重孫子說:他感覺自己就要走了。無論如何,臨走前也得見生死弟兄一面。我接到電話,陷入深深的自責(zé)之中。由于不想見到那個傷害我的地方,竟然四十多年沒回來看他!
雙頂子看出了我有心事。笑著問:老太爺,想什么呢?
“沒想什么,就是覺得太對不起你太爺了,這么多年,一次都沒回來。”
“我太爺說了,是他對不起你,因為他,你才逃出去那么遠(yuǎn)的。”
“唉,實際上誰也沒對不起誰,是那場運動鬧的。不過這也不完全是壞事,起碼我倆成了一輩子的弟兄!”
“哎吆,老太爺,光顧說話了,過了這條路就是咱們村的地界了。”
“嘿呦,可不是嗎,這條斜插東西壟子地的大道還有呢!”老家的人還是那么守本分,路邊除了多了稀稀拉拉的幾棵大青楊之外和當(dāng)年基本沒什么變化。村子里的房子也那么戀舊。仍然穿著灰不拉幾的堿土外衣。偶然有幾處紅磚房,倒是顯得不那么和諧。
雙頂子指著屯子最東頭一戶人家說:老太爺,看見沒,在房山頭兒坐著呢!
順著雙頂子指的方向望去,我被于德水的形象震撼到了!這哪是當(dāng)年那個于隊長啊,脊背彎成了一個c字形,一條龍頭拐杖把他的頭和地面緊緊地接在一起。聽見車子的聲音,他努力地抬起頭,對著大門口問:雙頂子回來了,接到你老太爺沒?
雙頂子笑著說:接到了,看看,這不就是老太爺嗎。
于德水站起身,向前走了兩步。然后扯起衣襟抹了一下眼睛說:嗯嗯,是兩個人呢。
我看出于德水的視力障礙問題了。趕緊上前兩步說:大哥,這么多年了,還能辨認(rèn)出我的模樣不!
于德水又擦了一下眼睛說:能,能,就是老了,連頭發(fā)都白了,唉,走的時候哇、還沒有雙頂子大!
雙頂子說:見個面是好事啊,干嘛像生離死別似的?
“沒有,沒有,哪有的事兒啊”
“趕緊上屋哇,現(xiàn)在正好是十點多鐘,莊稼飯十點半嘛,我這就去收拾幾個菜,倆太爺好好喝幾杯。”
“不用做菜,去園子里薅一盆大蔥,挑蔥白深的。再去醬缸舀一碟子大醬”我和于德水幾乎異口同聲說。
雙頂子問:喝啥酒,家里可是有兩瓶西鳳,行嗎?
“土燒兒”,我倆又是異口同聲!
那鋪老土炕,彰顯著極不平凡的韌性。半個多世紀(jì)過去了,它仍然靜靜地矗立在那里,堅持著本來的造型。土炕上的炕席,用它那特殊地圖般的補(bǔ)痕記錄著歲月的滄桑。我和于德水對坐在長方形炕桌的左右兩側(cè),各自手把酒壺,沒有太多的語言。吸溜一口酒,喀嚓一口蔥。吸溜一口酒,喀嚓一口蔥。像當(dāng)年一樣,他喝的手舞足蹈,我喝的滿臉通紅;像當(dāng)年一樣,他又開始一本正經(jīng)地掏心窩子了:哎,兄弟,看來明年祭墳的事兒得交給你了,哥把你叫回來主要就是這事兒。記住咱倆是生死弟兄,來世還是。說完,他一仰脖兒,把剩下酒全干了!大概他還想說話,只是張了一下嘴,卻沒發(fā)出聲音,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大哥,大哥,怎么了?別嚇我!”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兒,雙頂子說:別喊了,我太爺走了。
雙頂子的態(tài)度讓我吃驚,一個大活人走了,就這么理所當(dāng)然嗎?大概是我的表情大有慍怒之色的緣故,雙頂子跟我解釋說:誰家的老人離去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兒呀,我太爺?shù)乃缹λ约菏且环N解脫。去年六月醫(yī)生說他是癌癥晚期,最多還能堅持兩個月。這一年,他忍受了多少病痛折磨,全家人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如果不是見你一面這個想法支撐著,估計人早都沒了。
于德水的葬禮沒有半點悲痛氣氛。沒有哭喪的人群。參加葬禮的人都像有人指揮一樣,有序地進(jìn)入靈棚旁邊的一個叫“銀點”的棚子。雙頂子告訴我:這些年,這屯子就這規(guī)矩,叫“隨陰禮。”
棺材前冷冷清清,村里的人沒有一點哀婉的意思,每個從棺材前經(jīng)過的人都表情木訥,只有我,跪在于德水的靈柩前,真心實意地磕了三個響頭。
【作者簡介】郭中會:退休教師,黑龍江尾山農(nóng)場人,喜歡用文字記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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