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際,思無涯。
《天涯》2025年第4期 新刊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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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近年來,《天涯》致力于從自然來稿中挖掘新人新作。通過“自然來稿里的文學新人”小輯以及“新人工作間”等板塊,為更多優秀年輕作者提供了發表作品的機會。《天涯》堅信,無論作者名氣如何,稿件的質量才是衡量一切的標準。那些在《天涯》露面的新人,若能持續保持出色的創作勢頭,未來必定能在文學界占據一席之地。《天涯》近兩年推出的部分作者,如楊乾、高臨陽、章程、杜嶠等已經越來越受到關注。
《天涯》2025年第4期“小說”欄目特別策劃“新人工作間 2025”,冉也、梁瑩、陳煊楠、蘇瑩、鐘芩、李知鳶、苦子這七位從自然來稿里挖掘出來的年輕寫作者,展現了他們的宏闊視野和多維體驗,其中有三位是第一次發表作品。
我們將陸續推出本期“新人工作間 2025”中七位作者的小說。微信推送這個小輯的小說時,我們還是按照慣例,采取閉環互評的方式,即后一位作者評前一位作者的小說,第一位作者評最后一位作者的小說,形成閉環。
苦子
作者創作談
替故土流淚
十九歲的那個暑假,我住在黃蓋湖鎮。我的一位初中老師知道我想寫小說,經常找我聊天,跟我講一些關于小鎮的故事,他講起故事來不怕忌諱,人家家底的事也翻出來講給我聽,包括他自己的家事也不吝嗇。后來他給我找來了我們鎮的志書,我就看到了黃蓋湖鎮從1958年一直到如今的歷史,滄海桑田。但志書的內容遠沒有他講的生動、鮮活、真實。
我想土地應該也會流淚。
那個暑假我經常會聽到不合時宜的鞭炮聲,這往往意味著有人逝去,外面的老人們會開始探討炮聲來源的那個方向有哪幾家人,通過他們的疾病史跟年齡,判斷是誰故去。到第二天對完“答案”,去世那人的姓名、性別、年齡、死因就全部清楚。討論結束之后,我常常看到那些老人嘆氣、發呆。鎮子很小,逝去的人大概都是他們的親朋好友。
后來我常常有一個不該有的想法:要是我那位初中老師死了怎么辦?那我就聽不到那么多的故事了,也無法輕易地了解故土了。那時候我正在學習寫小說,我需要故事。
那個暑假結束,我離開小鎮時,就感覺悵然若失,好像剛讀完一本經典小說還沒回到現實里。一直到了2023年,當我開始漸漸忘記那個暑假所聽來的故事時,我才意識到我應該寫這樣一篇小說,弄清楚遺忘跟故土的關系,給那些鞭炮聲一個交代。
冉也
同期作者短評
當遺忘成為必然
——讀苦子短篇小說《遺忘轉身》
“我”離鄉十年后,有了兩個月的空閑,以返鄉者的視角進入敘事的場域——黃蓋湖鎮。這個地名本身極具歷史色彩,應與赤壁之戰中的關鍵歷史人物黃蓋有關。當年英雄,大浪淘盡后,成為一個地方的名字被后人提及。從一定意義上來說,歷史的前進自然伴隨著遺忘與重構,歷史上真實的黃蓋如何我們無法完全還原,人們真正熟悉的黃蓋是小說《三國演義》里的黃蓋,那個被后人用文學重新塑造過的小說人物。
作者苦子并未將自己的敘事轉向這一歷史,而是用碎片式的回憶進入童年、進入當下,以黃蓋湖鎮為觀察對象,書寫了現代化進程中鄉土無可避免的“遺忘”宿命。國營農場的歷史、百花園的凋零、磚廠衰敗消失、方言使用人群的萎縮、老人們的漸次老去……當這些附著集體記憶的地理地標與文化土壤或被改造、或徹底消失,“我”記憶中的故事也變得搖搖欲墜,似乎一陣小風就能輕易吹散。而當“我”嘗試調動回憶,以一己之力對抗必然的遺忘結果時,便成了落在紙上的——這篇屬于黃蓋湖鎮的挽歌。
苦子在小說開頭就將帶有魔幻色彩的意象用來點綴黃蓋湖鎮的現實生活,用“禮炮”“仙鶴”來標記死亡,又通過鎮上居民的只言片語來拼湊成瘋子這一人物形象。成瘋子是小鎮記憶執著的守護者,但他的悲劇性也恰好表明個體對抗遺忘時的絕望。成瘋子的“瘋”是與時代發展格格不入的必然結果,就連他的死亡都在一場迅速而模糊的、具有魔幻色彩的葬禮中變得不確切起來。值得注意的是,劉老頭的死亡也是用“發著七彩光芒的仙鶴到廟里來接”這樣的魔幻情節結束。這種荒誕的死后傳聞似乎也成為集體對抗遺忘的一種方式。
更讓人感到絕望的是,敘述者“我”在歸鄉后的一番探尋后發現自己也是“遺忘”的參與者。當“我”面對知情者的老去或失憶、面對自己真偽難辨的童年記憶、面對對小鎮的過去一無所知的陌生孩童,“我”的敘述顯得尤其無力和虛妄。當我再次離鄉,聽到車窗外炮聲又響,我與故鄉的距離越來越遠,我對故鄉的記憶之繩也愈繃愈緊,“我”便陷入了“繩子崩斷”的恐懼之中。
現代化的洪流之下,當維系記憶的空間、載體、傳聞被裹挾而去,個體對故鄉的遺忘成為或主動、或被動的必然結果: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遺忘轉身
苦子
一
尋常日子,黃蓋湖鎮除飯點外突兀地響起炮聲,一定是宣告有人駕鶴西去。我所乘坐的班車轟鳴,炮聲漸稀。沒有到站,我就將忘了這炮聲。等我再從市里回來,隔壁的駱老婆子點醒我,前天那炮聲,把成瘋子送走了。
我有了兩個月的空閑,千里路途又重歸故土。
我所居住的百花園現在看起來嶄新,實則敗落。駱老婆子是我唯一還認識的人,那些新人家我從未見過,他們看見我時跟我一樣錯愕,仿佛我闖入了他們的故地。駱老婆子大概很久沒有找人說話,我還沒進家門,她把我拉住,告訴我,成瘋子的事在破廟里辦的,是幾個基督教徒出的錢,他們信教的人還不錯呢。我問,教會不是好多年前就不準搞了嗎?她說,他們就是一起辦個靈堂,又不聚會,這還算是做好事,其實是政府要他們辦的,不然哪個會送成瘋子入土?她見四下無人,湊近悄聲對我講,他的靈堂里面,第三天的時候,我的娘啊,好多仙鶴往里面飛,說是有一百只!我詫異不已,不愿相信。還沒質問她,她說,我反正沒看到,那些教會的人都看到了,仙鶴一排一排飛來,一列一列飛走。我說,奶奶您莫要說些鬼話,您是從哪里聽來的?她說,我搞忘記了。我說,哎呀,別人騙您的,您還以為是真的吧?現在野雞都冒得,還仙鶴!她一邊躲開一邊說,反正有這回事,反正有這回事。
我當然不相信這些鬼話。我趕到小廟的時候,已經人去樓空,封條又重新被貼好,比大門上的挽聯要新。門縫里透出邈遠的奇楠香,似乎又梵音依舊,我看進去,想不到小廟外面破舊不堪,里面的佛像卻干干凈凈,鮮艷生動。我找到一些基督教徒,他們口徑全都一致,說一百只仙鶴一排一排來,一列一列走,一只一只的,誰也數得清。我才不信他們所說。我找到以前學校的老師,他的毛發跟我今天買的鹽一樣白,我問他,老師,成瘋子的靈堂里,真有仙鶴飛進去?我想唯物主義者會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他說,沒有,那怎么可能呢,哪來的仙鶴?我心里偷樂。他又說,是一百只天鵝,就是黃蓋湖灘涂上面的那種天鵝,不對,我記得最后一排少了一只,是九十九只。我頭皮刺癢,亂搔,把頭發抓得像瘋子,我問,您看到了?他說,我冒趕上——我心里又清晰起來——我只看到了最后的九只。我問,您說的真話還是假話?他一愣,我不記得了,我搞不清楚了,我忘記了。我料定他已經糊涂,我當年離開的時候,他正在糊涂的邊緣。
那個時候鎮里都是老人和留守兒童。現在這些老人已經記不得上午是晴還是有雨,留守兒童也早已離開。我總不能去找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來小孩子問個明白。我離開的時候鎮子里還有不少中年人,現在卻連一頭半烏黑的頭發都找不到。
晚飯后我沿界河散步,天色昏暗時,我看到水面上有東西浮起來,是好多半截墳墓,數不清的殘疾的天鵝在上空哀鳴、盤旋,茍延殘喘。
二
近來幾日,我常在門口的搖椅上發呆,像過去已經油盡燈枯的老人一樣。過去花草樹木葳蕤的園圃現在是一片空地,鋪滿不會說話的石板,釘著老年人活動器材。曾經纏繞在杉樹間使它們受苦受難的鋼絲現在變成了各家的不銹鋼晾衣架。時間把人的關系斬得干凈。
我離鄉十多年,已滄海桑田,卻又是一種沒有外貌改動的巨大變遷,像沒有變動的復雜雕塑貼滿了灰塵污垢。我走時,園子里的老人們和花草已經油盡燈枯,似乎鎮上的老人們也已經油盡燈枯。
對門的小孩在玩健身器材,我把他叫到身邊,問:你爸爸叫什么?
他說出一個我不認識的名字,我一怔,又問:你爺爺叫什么名字。
他說出我熟悉的名字,并且補充,我爺爺已經死了。我沒有話了,又跟他聊。
你知道磚瓦廠的煙囪是怎樣倒的嗎?我問。
什么磚瓦廠?他問。
磚——瓦——廠——我加大聲音。
什么磚瓦廠?他問。
就是那邊,我指著河對面,那邊叫磚瓦廠。
他對著天看了片刻,問我:煙囪呢?
我擺擺手要他回家,冷冷告訴他沒有煙囪。他剛走動,我叫住他,成瘋子你曉得是哪個吧?他答,我不知道。我擺手。他完全對黃蓋湖鎮一無所知。
磚瓦廠的煙囪是前幾年建設美麗鄉村時被炸掉的,因污染環境。那時候我在外面,同鄉人錄了爆破的視頻發在老鄉群里。爆破之前有人采訪成瘋子,問他的感想如何。成瘋子對著鏡頭罔知所措,兩條淚水死死縫在臉上,大風吹不動。他說這根煙囪是黃蓋湖農場的神,要尊敬它,沒有它就沒有現在的黃蓋湖鎮!磚瓦廠可以不用,但是不該炸!他強烈地表達自己的不舍。視頻里猛地一聲爆炸,煙囪潰散墜落,頂部磚塊落地時,我看到淚水縱橫交錯爬滿了成瘋子整張臉,隨即像藤蔓一般纏繞了他的整個身體。下面的留言全都在笑話成瘋子,說他好笑,說他還是瘋。
三
我記憶里與成瘋子有過一次交集,在我的小學。那時候他頭腦清不清醒,我不知道,總之我記不清了。那時候我非常厭惡害怕他,我奶奶過去告訴我,成瘋子是個極其好色的人,喜歡偷女人的內褲塞進褲襠里。她告誡我,我一個人遇到成瘋子了一定要跑,跑不掉了要大聲喊救命,被他抓到了就不得了了。在學校里,我們女同學傳出關于成瘋子的流言,說成瘋子是色魔,已經糟蹋了兩個女學生了。老師也告訴我們女同學,不要跟成瘋子有來往。那天中午,我去上學,他詭異地從路邊的小路躥出,對我發出奇怪的笑聲。他身上臭,蓬頭垢面,頭發像被野狗撕咬過。我拔腿就跑,他一把攥住我的衣服,我聽到銳利、窒息的布匹撕裂聲。他對我說,小孩,給你。他的手打開,是一顆嶄新的棒棒糖,我不敢動,他松開我的衣服,打開我的手,將糖放入我的手心,笑著離開。等我從恐懼中反應出來,他已走出十幾步。我狠狠將糖扔出去,正中他后腦勺,我聽見玻璃破碎的聲音。他蒙了,苦著臉去撿糖,我撒腿就跑。
這是我記得的事,我不記得的是他什么時候變得正常。我在門口搖椅上和花草一起發了幾天呆,循環地在小半輩子的殘缺的回憶里搜索、擷取,從沒有了名字沒有了模樣的人的嘴里拼湊出了一小段故事。早些時候,成瘋子還是瘋子。他依舊在深夜里在睡前去翻垃圾桶,正逢接連幾日有人辦席面,他撿了好幾瓶有剩的酒,不就菜,一口一瓶全部干完了。搖晃著身子回到橋洞底下歇息,他躺在幾大坨爛棉花上,來去睡不著,像有火焰在他血液里沸騰。橋上有兩個剛剛喝了酒的流氓,是鎮上有名的文哥和武哥。他們倆趴在橋上嘔吐,嘔吐物像兩條布落下。他們吐完了,成瘋子被這股帶著酸味的肉香吸引,他爬起來準備接嘔吐物嘗嘗味道。文哥說,卵子,喝了酒渾身有勁,有勁冒得地方用。武哥說,搞個女人我們哥兩個玩哈?文哥答,那有什么意思。武哥問,那去搞點什么事?文哥答,他個婊子,殺個人玩?武哥恐,殺——殺哪個?文哥吐了兩口,說,走!就去找那個成瘋子,捉到了就把他打死算了——不行,就把他按在河里淹死算了。武哥應,可以!搞得!反正他是瘋子,死了就死了,沒得用,找他去。
成瘋子一下聽懂了這幾句,嚇得酒醒,抖著身子匍匐著往旁邊菜地里爬,在菜葉中隱匿。文哥、武哥真下到橋洞里,一陣找,一陣踢,踢垮了擋風的爛木板,踢飛了成瘋子捆好的垃圾,踢破了成瘋子的糞桶,糞水濺了文哥、武哥一身,固狀物拋進了他們嘴里。武哥怒罵,他個婊子養的,老子捉到成畜牲了非要打死他個臭狗日的。文哥怒罵,狗日的,今天就在這里等他一夜,老子看他回不回來,捉到他了老子要把他卵子都給剁了!成瘋子嚇得不敢動,但渾身發抖,夜里風大。有條手腕粗的蛇從他身上爬過,他就一動不動了,那條蛇最后纏在他的脖頸,一直收縮、蜷曲。
第二天,鎮上人都說他更加瘋了,他逢人就問,我知道我姓成!可我從哪里來?可我從哪里來?
四
終日在搖椅上,我無聊至極,就把對門的小孩叫到跟前逗他,你不曉得成瘋子是哪個?他搖頭。我把我知道的關于成瘋子的所有事講給他聽。他問我,成瘋子是從哪里來的呢?我搖頭。他再問,那成瘋子到底是不是瘋子呢?我告訴他,過去我不知道,后來應該不是。他問,之前你為什么不知道?他一直在問,我萬萬想不到他一個小孩對成瘋子竟如此感興趣,我牙關緊閉,使勁搖頭,搖椅也一直搖動,無數的小石粒被壓得粉碎,聲音傳入我耳朵里爬,瘙癢難忍。
磚瓦廠被推平之后荒成了泥巴地。清理破磚爛瓦時有六輛渣土車,成瘋子循環地攔住等待裝車的司機,問,你們運到哪里去?還送不送回來?他也循環地對鎮上看熱鬧的人贊嘆,這多好的磚,這多漂亮的磚呵!那些外地司機說成瘋子腦子有問題,鎮里人又覺得他傻掉了。有人打趣他,成瘋子是有心,舍不得他的根哩。有人對他開玩笑,成瘋子你要是舍不得這些紅磚,你趁現在還沒有清理干凈,趕快偷一些回去!成瘋子找到雇他守魚塘的老板商量,劉老板,我求您一件事,我想去磚瓦廠搬點磚頭瓦片堆在您屋的外面,不會占您的院子。劉老板手一揮,你還沒麻煩過我一樁事嘞,只要你不丟到我的塘里,隨你怎么放。等成瘋子趕到磚瓦廠,好磚瓦已經被運走了,只剩茍延殘喘的殘磚廢瓦。他靠雙手一趟一趟把這些碎爛、鋒利的東西往守塘的小屋搬。有人勸他,成瘋子你去找劉老板借個板車嘛,這樣怎么搬得好。他說,不麻煩,是我多來回幾趟的事。那人見成瘋子不按自己意見來,留下一句死瘋子。成瘋子把殘磚爛瓦壘成墻,一面一面的靠著小屋外墻壘了九層,有半個小屋大。劉老板提醒他,成瘋子你小心哦,這些磚頭要是把屋壓塌了就不得了了,你小心點!
我暫時又無法找尋到關于成瘋子的記憶碎片了,這些隱秘的回憶就如同被爛磚瓦死死覆蓋住的那面屋外墻一般,再難重見天日;或者在以后,屋外墻也隨著破爛磚瓦一起坍塌、湮滅,一切都從未存在。
搖椅一直在搖,兩只木搖腳把水泥地碾出深深的傷痕。隨風搖晃時,如鎮里人剁辣椒的兩把鐵菜刀,響不停。
一片枯黃的樹葉落到木搖腳下,瞬間就破碎,來回幾次,猶如人死后燒成灰的衣裳。我又記起一些往事。我的初中,約莫過去二十年,只嘆黃蓋湖鎮沒有留住我,現在我不愿與故土割舍了,其實又是嘆我的無能為力。初二,鎮里面啟動危房改造計劃,成瘋子加入了鎮政府的施工隊。這是政府給他的關懷,一開始政府決定按半個小工付他薪酬,他堅決不要,說,拿了錢就是我麻煩你們了,我不麻煩你們。那些人白眼一翻,暗罵,傻!成瘋子干活一人抵兩個泥瓦小工,勁大,蠻干。跟他一起的小工有大把時間閑聊。
之后的美麗鄉村建設,百花園改造——園子中間恣意盎然的園圃被推平,換成了簡單的石板走道。推土機推了一整天,園圃里了無生機,泥土被蹂躪得不成樣子,昆蟲殘損的尸體遍布;花草七零八落地堆在一邊,它們根莖折斷處的汁液已不再流動,偶有蒼蠅停留。只有成瘋子覺得這是慘狀,他向園里的住戶們嘆息,百花園以前是農場老干部宿舍,現在沒干部了,這一小片泥巴以后也看不到了,哎。園子里的人罵他,成瘋子真瘋,有毛病,狗兒貓兒死了他也要去傷陣子心,念念咒,總喜歡搞這么一套。
五
我在搖椅上搖了許多天,搖不出一丁點兒破碎記憶和想象,于是決定出門。鎮上的公墓是前些年新修的,里面有好多我認識的老人,或許還有一些人的墓碑在架子山上散落,或者不知道在哪里。今天墓園還沒開始打掃,滿園的枯枝敗葉一直飄舞。走到我奶奶的墓前,我陡然感到過去的光景像針線一樣往我身體里反復穿插,把我縫成繭。我跪在反復被灼燒的骯臟的石板上,雙手抵著我奶奶的墓碑,我的心仿佛被放在干透了又沒刮干凈的滾筒水泥攪拌機里一直翻炒,內壁上怪異嶙峋的突起水泥塊時時刻刻處處刺拉、劃剖著我的心。百花園的園圃也是被水泥攪拌機吐出的泥流給掩埋,那些難以重見天日的泥土與我一同流淚。
我走了許多地方,漸漸把一些將要遺忘、已經遺忘的土地與記憶一一相對,整個黃蓋湖鎮的版圖,清晰明了。眼皮下垂只能靠透明膠布提拉眼皮的老人的嘴;中風之后只能靠助行器移動的老人的眼;瞎了一輩子卻沒有走過歪路的老人的耳;頭發雪白的退休教師的所有感官。這現實、飄渺的一切又重新為我演繹一段往事。
是千禧年的事。成瘋子清白之后不敢再回橋洞,不敢與文哥、武哥打照面,文哥、武哥清醒之后也不敢與成瘋子見面。成瘋子沒清白之前,夜里翻各個垃圾堆,他的腦子里,只要物件脫了手,入了垃圾堆,那就是他的東西。文哥還沒跟武哥廝混在一起時,曾經扔過一件破襯衣,等他發覺口袋里留了十塊錢的時候,成瘋子已經穿在身上了。文哥說,你個狗東西手腳還蠻快,老子衣服里面還有十塊錢,拿出來給老子。成瘋子不理他,文哥罵,你媽個×,老子給了你臉吧!一腳把成瘋子踢進了垃圾堆里,上去扯衣服。成瘋子把衣領一拉,身子一彈,打兩個滾滾開,拔腿就跑。文哥邊罵邊追。快追到磚瓦廠的時候,路上許多細小碎磚,文哥邊追邊撿磚頭砸,一塊雞蛋大的石頭精準命中成瘋子后腦勺,成瘋子剛剛撿的玻璃杯破碎墜地。文哥一驚,以為腦袋破了是這樣的聲音。成瘋子回頭看一眼文哥,又跑。文哥又砸又追。跑進磚瓦廠,成瘋子看文哥還緊追,把磚瓦廠里壘起的好磚好瓦拿起來對著文哥砸,邊砸邊嚎,文哥不退也不近,一直閃躲。等好一批磚瓦都摔碎后,文哥叫來了磚瓦廠的管事人。管事的看成瘋子摔壞了那么多磚瓦,手一揮叫幾個漢子用麻繩把成瘋子捆在一棵大樟樹上。他們問成瘋子為什么糟蹋磚瓦,成瘋子不作聲,不管怎樣問,成瘋子就是亂嚎亂叫。管事人說,你個死瘋子,狗東西,捆他兩天給他長點記性。人都走后,文哥上去罵成瘋子,你個勺婊子,你再跟老子狠一個看看?老子怕你個瘋子?他上去一頓拳腳,又翻他的襯衫,翻遍了口袋,沒有找到半毛錢。文哥見到成瘋子猙獰地瞪著自己,忽然心悸,對成瘋子狠狠地踹了幾腳,成瘋子開始狂嚎,把廠里的狼狗都嚇得低嗚繞開。文哥怒甩了一巴掌,在他的衣服的干凈處揩干凈手,留了幾口痰和一句畜牲東西!
成瘋子清白之后,覺得磚瓦廠是去處,是歸宿。沒有求人,沒有找事,成瘋子到廠里只在后面幫拉磚的工人們推車,推了兩天車,工人們漸漸讓他幫著拉。誰要方便時,招呼一聲,成瘋子就上,不管是卸窯磚還是入庫磚,他都擺得整齊。一人高、兩手長的磚堆,他堆了三個,人家才剛剛堆完一個。后面不只是三急,誰想要歇息了,只需揮手招呼成瘋子。勁大,不惜力,是所有職工對他的評價。他們的樂子是坐上斗車讓成瘋子拉,人人都說成瘋子拉得比馬快。他們茶余飯后議論成瘋子:總還是個瘋子!在廠里幫了個把月忙,廠長和農場書記注意到他了,書記看他腦子恢復正常,一聲令下:暫時讓成瘋子幫忙拉磚,管吃不管住,看后續表現。成瘋子半個身子,就落到了黃蓋湖鎮。此時,他大概已走過小半輩子。
飯后,我打斷玩遙控飛機的小孩,給他講了這段故事。他抱著飛機渴望地問我,然后呢?我沒有話了,支支吾吾說,后來,后來我也不大記得了,等我找……等我問……等我想,等我想起來了再告訴你。小孩有些失望,隨即眼睛閃著光把他的遙控飛機和遙控器一齊遞給我,說,姐姐,你玩不玩,我給你玩。我擺擺手。我不會玩。我長這么大,還沒有玩過這新奇玩意,在我的童年,也沒見過這新奇玩意。我說,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會打珠子、釣龍蝦,到界河邊上捏泥巴。
六
我花了半個月時間,走遍了黃蓋湖鎮的每一條路。有些小徑讓我迷茫,在半途,荒蕪、恐怖,我不知道通向哪兒。我會認為這路是新踩出來的,我的腦子毫無印象。有一處田埂讓我記憶重置,成片的沒有界限的綠色麥田與天銜接,我似乎被玻璃罩給蓋住。遼闊的麥田讓我壓抑、眩暈。麥苗似波浪起伏,我的身體浸在風里。成瘋子守過的魚塘已是野塘,旁邊的小屋坍塌,一堆破磚爛瓦。
架子山上剛剛廢棄的小廟,也愈發破敗不堪,成瘋子走后,無人管理。這段事是誰告訴我的?我記不清了,半個月里我向許多老人都打聽過,那些老人牙齒都掉光,舌頭也萎縮,講到激動處,口水如雨飛,扁桃體一覽無余。
成瘋子在磚瓦廠有了活干,仍舊每天翻垃圾堆。寒冬臘月里,他翻得更加迅速、著迷。那時候鎮上熏臘肉是三根木棍子一架,毛氈一蓋,支起一個三棱錐體的小棚,燃起枝葉就一天一夜地熏。老盧家臘肉隔垃圾堆不遠。那天夜里,守肉的老盧迷糊著打盹,他下午去聚會了,在長凳上抱著《圣經》跟著其他人念到了吃夜飯,他不識字,只會說,阿門,阿門,啊地鹿鴨。每到這幾句禱告詞時,他就挺起胸膛,聲音蓋過所有人。成瘋子在翻垃圾。兩個黑衣人摸到熏臘肉小棚子前,麻溜地割掉繩子,順走了所有臘肉。他們點燃棚子之后,從翻垃圾的成瘋子背后離開。成瘋子翻完垃圾回頭時,在腳底撿了一根臘腸。熏臘肉的小棚燒散了架,木棍子摔在地上,把老盧嚇得跳起。老盧趕忙拿蓋的破棉被撲火,撿起棍子撥開灰燼和火星子,他找不到一丁點臘肉的影子。犯疑時,望見了成瘋子。他跑上去擒住成瘋子,恰好摸到了成瘋子手里的臘腸,心落了地,立馬招呼一屋人出門,來人!來人!婆婆快起來,盧盧快起來!有偷臘肉的!老盧一家子把成瘋子圍在熏臘肉的小火堆旁,堆中火星依舊。成瘋子說,我沒有偷臘肉,我真的沒有偷臘肉。老盧的兒子小盧上去就重重地給了一巴掌,罵,你個婊子養的,抓到現行的了,還說不是你,不是你,難道是老子偷的?你給老子把肉交出來!小盧奪過成瘋子手里的臘腸,一聞,對成瘋子說,這就是我屋熏的臘腸,你個狗日好大的膽子,偷到老子屋來了!老盧說,他個狗日他偷了肉還把我們的棚子燒了。小盧一鞭腿甩到成瘋子身上,罵,你自覺給老子把肉拿出來!成瘋子有點怏了,說,我沒有偷你們屋的臘肉,我沒有偷,這臘腸是我在垃圾堆那里撿的。小盧又是一鞭腿,成瘋子撲地。小盧罵,你還跟老子說得巧,你撿的?是不是臘腸長了腳自己跑到垃圾堆里跳到你手上讓你撿的!成瘋子在地上嚎叫,像上了案板受了放血那一刀的年豬。老盧對成瘋子說,你也莫要在這里鬼嚎,把臘肉還回來,就算了,明天也不把你交到農場去。小盧又一腳踢得成瘋子一陣嚎叫。小盧對老盧說,莫跟他啰嗦。又對成瘋子說,你自覺給老子把肉拿出來,莫要老子去找,老子要是找到了你今天莫想走著回去,老子不搞走你半條命老子就跟你姓!成瘋子緩了片刻,說,我是真的沒有偷你們的臘肉,我沒有偷哇——我沒偷啊——小盧踩在成瘋子身上,吼,你只管跟老子犟,你看老子今天治不治得了你。小盧反擒著成瘋子雙手,兩膝死死抵著成瘋子的屁股跟腰,開口招呼老盧跟盧婆去垃圾堆里找肉。老盧的小孫子揉著眼睛探到門外,走到小盧面前,問,爸爸,這是干什么?小盧說,盧仔仔快回去,這是個扒手,他偷了我們屋臘肉。小孫子說,這是個壞東西。小盧說,是的,你快點回去睡覺。小孫子對成瘋子吐了幾口唾液,罵,死偷子。小盧催他回去,小孫子說要尿尿。小盧讓他到門口去尿,尿了趕緊回去睡覺。小孫子不肯,說要尿在小偷的頭上,說著拉下了褲襠。小盧雙手雙腳都使著勁,阻止不了兒子。童子尿淋在成瘋子臉上,他像被七八個大漢按著放血的豬一樣,發起生命中最后的沖鋒,猛地大聲怒嚎,猛地兩個打挺,打滾,把小盧掀翻,把小孫子嚇哭。成瘋子對還未爬起來的小盧吼,我沒偷肉!拔腿就跑,沒有十步,又被小盧擒住了,小盧狠狠地掐著成瘋子的手筋,疼得成瘋子嗚嗚亂叫。小盧喊老盧跟盧婆,讓他們拿麻繩來。他們把成瘋子手腳捆死,又把整個身子纏一遍,像要送去宰殺的豬一樣。一直到天亮,老盧一家也只找到了那根有成瘋子牙印的臘腸。
成瘋子嗚咽了半夜,第二天的樣子與他瘋亂時一模一樣。老盧一家怏在門前,小盧打了半夜,無力癱坐;成瘋子受了一夜打,說了一夜沒偷肉。等人在成瘋子周圍聚集成眾,老盧跟盧婆又有勁了,盧婆坐在地上邊哭邊怒,老盧在給大伙們講成瘋子偷肉的手法和經過。當老盧得出臘肉被成瘋子藏到遠處結論時,小盧也有勁了,他說,這個婊子養的也算是磚瓦廠的職工,把他拖到磚瓦廠去,要廠里出錢賠肉。成瘋子又爆發,在地上蜷曲打滾,他紅著眼對所有人歇斯底里吼道,我沒有偷肉,腸是我撿的……無人理會他。他對老盧一家人再吼:姓盧的——老子要是偷了你們的肉,老子把頭剁下來給你姓盧的一屋!
后來廟里管事的劉老頭到磚瓦廠里準備買磚擴建廟,見到了被捆了兩天的成瘋子,用化來的錢賠了肉,把成瘋子領到廟里。成瘋子說,我沒有偷肉。劉老頭說,你曉得,我不曉得,農場里沒有人曉得。劉老頭望著佛像,說,他們曉得。小成,你以后下了工到河里洗個澡,洗得干凈了,再來跟我把這廟跟廟里的佛像都擦干凈。擦完了,你想走就走,該翻垃圾就翻垃圾。
送劉老頭西去的炮聲響起的前一夜,劉老頭告訴成瘋子,小成,你記下我這一句,不給任何人添一樁麻煩……劉老頭徹底西去的那夜,成瘋子看到有發著七彩光芒的仙鶴到廟里來接劉老頭,把一切照得透亮,然后消逝。
七
我把這段故事跟對門的小孩講完,鎮上又響起鞭炮聲,我的腦子一陣抽痛,感覺里面有東西蒸發。小孩哀求我,讓我今天就把成瘋子的所有事都告訴他。我說,那不行。他說,你再不說,我就聽不到了。我問,為什么聽不到?他說,暑假完了,我要回浙江上學了。我沉默良久,說,我也跟你講句實話,我不曉得,成瘋子他從哪里來,為什么是瘋子我也不曉得。或許后面我會曉得一些,可你不會曉得了。他說,明年你會不會知道?明年暑假我還到這里來玩。我說,我不曉得,或許,我不再回來了。
第二天,他的父母往車上裝行李時,他到搖椅前,遞給我一個他的作業本。他說,姐姐,您可以把成瘋子的事寫在這個本子上面嗎?寫好了您就放在我家的窗臺上。他指著他家,那個是我家,我爸爸說了,每年暑假我都會到鄉里玩,明年我一定會看到。
小孩真是純潔,天真又可愛。
小孩走后,我愈發強烈地想要尋找到成瘋子那段最隱蔽、破碎的往事。
近來,每隔幾天就會響起炮聲,一打聽,竟全是老了人。之后炮一響,我就感覺有記憶被炸碎,不復存在。隔得近的聲音,我能聽完整個過程,先是急促、濃密的鞭聲,炮聲需細聽,鞭響結束,只剩炮聲依舊,一響隔數秒再響,竟有余音繞梁之感。最后,像是死亡真正的倒數,炮聲一響,去世的人的魂就淡一分。最終一響止,那魂魄也化粉遠飛。
我沿鎮子的街道一圈一圈地走,年輕的孩子們竟都講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在玩鬧,在生氣,在任何時候都是標準的普通話。如此,黃蓋湖鎮方言豈不是要被淡忘?無妨,鎮子還沒轉鎮之前是國有農場,初期的人,來自湖北、湖南、江西、四川各個地方,半個世紀走過,方言已是四不像。這四不像的語言,也只有鎮子的幾千人使用,現在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使用。這樣的語言,或許被遺忘也不可惜。我再沒有找到了解成瘋子的人,或許小廟的菩薩知道,可他們不會跟我講話。炮聲隔幾天還是有響,我意識到,只有這些人知道,可是炮聲一響,成瘋子的故事就缺少一段;炮一響,小鎮的記憶就少一片。
我在探尋小鎮往事的夢里,無數的沖天響炮一圈一圈、一層一層把我包圍。刺眼的火光一亮,我的瞳孔縮到消失。炮齊齊向我發射,在我身上爆炸,在我的皮膚上灼燒。我的皮囊如蠟一般流走,火燒入我的骨髓里。我被炸得黑煙滾滾,只剩靈魂。我的記憶,盡數被炸得粉碎,不再存在。
假期結束,我也要回某個海濱城市繼續工作。清理行李時,對門小孩給我的作業本無意跌落。在離別的前夜,我攤開他的作業本,向隔壁左右借了筆,欲送對門的小孩一個完整故事。
八
小朋友,你好呀,現在我向人打聽到了成瘋子的事情。寫給你看,不知道你有沒有機會看得到。成瘋子或許是北方人,他生下來時或許也不是傻子。三歲的時候,在村里發燒,家里人沒有送到縣城醫院,在村里找了神婆用了偏方,這時候家里人不知道他是傻子。五歲時他只會說一些簡單的疊詞,家里人開始慌了,又找到神婆,神婆把黑的、黃的各種符水往他嘴里一頓喂,喂得他哇哇哭。這一治似乎變得更傻了。同村淘氣頑皮的孩子要他喊爹他就喊爹,喊得歡快又激動;要他學狗爬,他就學狗爬;要他像狗一樣吃屎,他就像狗一樣吃屎。成瘋子他父親每次把他提起來往家門口一甩就怒罵,你真連畜生都不如啊你!他父親與他母親商量把他帶到外面扔了算了,他媽不做聲,使勁揩眼淚,揩不動了才開始哀嚎。隔壁左右來勸他父親,莫要到外面丟了,可惜,養大了傻歸傻,也總能抵些力氣用。他父親覺得有理,他母親這時已經跪在了家里的泥菩薩下。一直養到了十五歲,他什么農活也學不會,翻田把泥往人家地里扔;插秧全是倒插;除草凈拔苗;會扒一點玉米,扒了就往嘴里送。活一點不會干,吃得比牛多。他父親的底線斷了,決定要把成瘋子扔了。他母親不說話,揩眼淚揩得臉破皮冒血,他父親一巴掌打得他母親轉了幾個大圈。
他母親進行著長久的無聲無動作的抵抗,他父親就只能對成瘋子嫌棄辱罵。后來某一天,他父親欣然趕回家告訴他母親,他在湖北某地找到了一位良醫,準能治好成瘋子的病。成瘋子走進來,他父親目光流轉變化,他母親悲欣交錯。他母親掐著手指想了半晌,哀求他父親,說,別治了,治不好又浪費錢,就這樣過下去,過下去
——他父親牙一咬眼一瞪,說,必須去,去了就治好了。
一家人打好包袱,到了湖北蒲圻縣城,下車他母親問,怎么到這一小城來,醫生在這里嗎?他父親淡漠地告訴她,是,莫瞎問。在城里找了三天,一家人沒有見到穿著白褂子的良醫,倒是見了幾個算命先生,算命的算出兩個字:迷,亂。他母親想等后續的解答,他父親拉著他們就走。第四天,他父親給他母親買了返程票,鄭重告訴他母親,我們的錢不能耗在這上面,家里還有兩個孩子等吃,你先回去,我帶著他繼續找醫生。他母親噙著淚想留下,被他父親強扯到月臺上,他母親要上車時,他父親幾乎把全部錢給他母親,他母親不要,又遞回去,說留給成瘋子治病。他父親在嘈雜聲里趁著他母親目無定處時偷偷把錢塞入了她隨身的包袱里。他母親還是不愿走,無聲的眼淚從她眼角涌出,如雨水灑在成瘋子身上。他父親想動手打他母親,月臺人多,只是怒罵、推搡。母親與成瘋子擁抱過后,被父親逼上了車。
母親一路上像死一般,眼淚浸透了大襖。到家,他母親在泥菩薩前久跪不起,兩天茶飯不進,直到他父親一個人回來。等他父親發現他們家一分錢也沒有了時,他母親睜開眼,任由他父親一巴掌又一巴掌打她,打得雙臉腫脹,牙關不合。
成瘋子在車站里不斷被肩膀撞擊,上身搖搖晃晃,雙腳一動不動。屎尿從他的褲腿里流出,他就站得四平八穩。人流把他帶出車站,千番波折,一路上,是春夏秋冬。在某個夏夜,月光亮得如太陽,照亮了每株稻穗下面的一只只稻飛虱,萬物靜謐卻又生機勃發。月亮牽著他,引到了黃蓋湖鎮。
九
我的楷書寫得極差,到了半夜,我才寫完這些。我這一整晚都輾轉未眠,害怕,又悵然若失。第二天,我把作業本放在塑料袋里緊緊地系在了小孩家窗戶防盜網上。風一吹,袋子簌簌響。
我踏上離鄉的班車,炮聲又響,我感到我的心臟有無數根莫名其妙的彈力繩與故地相連。炮聲愈淡,繃得愈緊。我萬般酸楚地祈禱炮聲停止,祈禱此后沒有炮聲,一是怕繩子崩斷,炸碎我的心;二是怕故土再無記憶,全是遺忘。我在車上昏昏欲睡,跟著顛簸迷糊地搖頭晃腦,路兩邊深邃隱秘的林子里探出無數沖天雷的紙炮管,它們一起開火,把班車炸得粉碎。
作者簡介
苦子,生于2002年,現居湖北赤壁。此為作者正式發表的第一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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