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貝魯特,沒有真相
巴基斯坦馬麥德是個愛思考的人,他曾經問我:“為什么中國人不如美國人有創造力?”
我按照標準答案回答:“這是制度原因。中國人每個個體都不比美國人差,但制度和社會因素限制了他們的創造力,讓他們達不到本來應該達到的高度?!?/p>
我的回答讓他很不滿意?!翱矗@是美國人準備好的答案,偷偷塞給你,”他不容反駁地說,“既然你說美國制度好,那么,你給我舉幾個例子,中國人去了美國后,又做出了什么類似喬布斯那樣的成就?”他特別提到了剛剛去世不久的喬布斯。
我告訴他,許多中國人到美國后獲得了諾貝爾獎。但他擺了擺手:“多少個諾貝爾獎都沒有用。我說的是真正的創造力,直接影響人類文明的,記住——喬布斯?!?/p>
我想了半天,舉出來兩個例子:一個是華人何大一(David Ho)發明的治療艾滋病的雞尾酒療法,將艾滋病變成了類似高血壓、糖尿病的慢性病,減輕了艾滋病對人類的損害程度;另一個是旅美中國臺灣同胞建立的視頻網站,人們可以用它便利地在全世界范圍內分享視頻。他對第一個例子沒有說什么,但對第二個例子表示了認可,看來他對視頻網站的印象很深刻。
“但畢竟例子還是太少了,對嗎?除了這兩個,你也舉不出更多來了?!彼磫柕?。我不得不承認他所言非虛。
巴基斯坦人繼續說道:“聽你說過之后,更加深了我的印象。也許中國已經很強大了,但中國根本沒有能力領導世界。中國人的某些缺陷,比如創造力不足,讓中國不可能領導世界?!?/p>
我想繼續反駁,因為他的話帶著人種歧視的成分:他認為缺陷在中國人種本身,而不是制度,但他已經不再想聽我的辯解了。
巴基斯坦馬麥德對任何可能被解讀為西方思想的觀點都極其敏感,只要認為我的觀點來自西方,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反駁:“西方的觀點永遠只適用于西方,既然這里是伊斯蘭的土地,就不要指望他們的東西能用在這兒。”
“比如,你來之前,所接受的關于黎巴嫩和貝魯特的消息大都來自西方的新聞報道,”他舉例說,“但那都是錯的。在貝魯特,沒有真相。除非你自己去觀察和思考?!?/p>
從那天開始,他決定帶我去看更加真實的黎巴嫩。這個小小的地方就是整個伊斯蘭世界的縮影,所有的問題都在這里有所反映,而所有混亂也都可以在這里看到。
除了巴基斯坦馬麥德之外,土耳其馬麥德也在努力把他眼中的貝魯特展現給我。出乎意料的是,他們雖然出身于不同教派,且這兩個教派在政治和軍事上一直處于敵對狀態,但兩位馬麥德看待世界的大部分觀點驚人地一致。
我把他們的看法綜合起來,形成了伊斯蘭世界整體上對黎巴嫩的認知,并擴展到對整個中東、世界的看法。
自2011年興起的“阿拉伯之春”(又稱阿拉伯革命)影響了許多國家,從北非的突尼斯、利比亞、埃及,到亞洲的敘利亞、也門,還有一直處于戰亂之中的伊拉克。
在這一輪混亂中,黎巴嫩雖然也不夠穩定,卻幸運地保持了大體上的和平。但兩位馬麥德不這么認為,他們要讓我看到的就是和平幻象之下混亂、不公平的現實。這些現實證明了所謂的和平只是戰亂中的短暫停頓。
巴基斯坦馬麥德首先向我展示的是黎巴嫩的豪華和奢侈。
每一個旅行者剛到這里,都會吃驚于黎巴嫩的富裕。我住的旅館位于貝魯特最為繁華的市中心地區(Downtown),這里有著黎巴嫩政府精心打造的商業區(Beirut Souks)。
這片商業區比北京、上海的任何一個區都要有格調得多,充斥著酒吧和各種奢侈品店,到了晚間,眾多俊男靚女穿著正式或暴露的服裝在街邊坐下,邊吸煙邊喝酒,欣賞著樂隊的表演。在大街上,大尺度裸露的廣告牌旁邊,就是嚴肅雄偉的清真寺。黎巴嫩不像是個穆斯林人口占多數的國家,反而像是個沒有宗教的國家。
這里的人們穿著也很開放,在街頭能夠看到,有的女孩子戴著頭巾,有的女孩子不僅不戴,還穿著超短裙,仿佛她們生活在紐約或巴黎,而不是中東。
但這還不是全部。巴基斯坦馬麥德帶我出入各種各樣的高檔場所,從門口保安林立的高檔酒店,到專門為富人的游艇打造的小型港口。港口里停滿了眾多奢華船只,都屬于黎巴嫩的富豪們。
在海邊的汽車商店里,有著以美元計價的保時捷、法拉利。距離汽車店不遠的是毛毯店,巴基斯坦馬麥德隨便指著一塊毛毯詢問價格,漂亮的售貨員小姐熟練地用英語和我們交談,隨手翻開毛毯露出價格牌,竟然是令人咋舌的30多萬美元,數字有零有整,精確到個位。在我驚嘆于這些富人的奢華時,巴基斯坦馬麥德卻對毛毯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游刃有余地詢問著毛毯的產地是伊斯法罕(Isfahan)還是設拉子(Shiraz)。
“看到這一切的繁華,你能夠想象這是一個頻繁發生戰亂的國家嗎?”從店里出來后,巴基斯坦馬麥德問我。我回答:“想象不出。”
“那么再跟我來看。”他拉著我的手,隨意地走到大街上,我們看到一位黑人保安。黎巴嫩是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國家之一,卻仍然從海外招收大量的勞工來做低級工作,這位黑人保安顯然就是勞務輸入人員。巴基斯坦馬麥德混雜著英語和阿拉伯語與保安攀談起來。這位黑人保安來自一個非洲中北部的國家乍得(Chad)。“你的工資是多少?”巴基斯坦馬麥德突然直截了當地問道。
“400美元,先生,400美元。”乍得人畢恭畢敬地回答。他每天需要從早上6點站崗到晚上10點,期間不準坐,也沒有休息時間,吃飯時間要自己擠,但他對400美元的工資非常滿意。
到黎巴嫩務工的人員大都來自南亞、東南亞、北非、東非等地。另一位孟加拉國來的女仆工資是200美元(中東國家女工工資偏低),埃塞俄比亞來的掃地工工資是300美元。印度來的店員掙得多一些,有500美元,因為店員被認為是一種智力工作。
“看,這是一個怎樣的國家?富豪們一擲千金購買毛毯,卻只肯給女工200美元一個月。他們買一條毛毯的錢就可以把兩個女工的一輩子都包下來!土生土長的黎巴嫩人寧肯失業閑著,也不做這些低級活兒。富豪們從國外招收大量的勞工,這些勞工為了掙那一點兒錢,甚至連最基本的權利都要放棄?!卑突固柜R麥德憤憤不平地說。這一刻,他的批判精神比馬克思更加充足。
比如,婦女最基本的權利是生育權,但是,黎巴嫩政府規定,任何一個來務工的外國婦女都必須放棄生育權。不管是與合法的丈夫,還是與主人發生關系,婦女只要懷孕,就立即喪失一切權利,被遣送出境。
黎巴嫩人對勞工的態度,到最后連國際社會都看不下去了。他們印刷了不少指導小冊子免費派發,告訴勞工們如何在卑微的境地中使用一些維權的手段。巴基斯坦馬麥德就送給我一本這種小冊子,小冊子的封底顯示,資助這個項目的機構除了世界勞工組織阿拉伯國家分部之外,竟然還包括歐盟和瑞士發展合作署(Swiss Agency for Development and Cooperation,SDC)這些看上去八竿子打不著的機構。
“這就是黎巴嫩富裕的一面?!卑突固柜R麥德總結說。黎巴嫩之所以這么富裕,還來自內戰遺產。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黎巴嫩內戰進行得如火如荼時,大量黎巴嫩人逃出了自己的國家,在海外居住的黎巴嫩人比國內的還要多。這些黎巴嫩人經過奮斗,大都有了一定的經濟基礎。黎巴嫩和平之后,許多人都選擇長期或者短期回國居住,將大量的資本傾注在這個方圓只有1萬平方公里的小國,加上黎巴嫩政府集中資本打造,于是形成了這個獨一無二的富人區。
“但如果你認為黎巴嫩只有富人,那就錯了一千遍了?!卑突固柜R麥德說道。
本文經 上海譯文出版社/火與風 授權,文摘自 郭建龍 著《穿越百年中東》。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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