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時節，青石板路上總泛著濕漉漉的光。蘇家繡樓的雕花木窗半開著，飄出縷縷幽香，混著雨霧在巷子里游蕩。
"聽說了嗎？蘇家小姐又在梳妝了。"賣豆腐的王婆子挎著竹籃，朝繡樓方向努了努嘴，"這天都快黑了。"
茶攤前的幾個婦人交換著眼神。穿絳紫衫子的李嬸壓低聲音："自打及笄起，提親的踏破門檻，偏生蘇小姐一個都不應。我娘家侄兒去年托媒人去說親，你猜怎么著？連繡樓都沒讓上！"
"噓——"賣花的張嫂突然扯了扯李嬸的袖子。眾人頓時噤聲，只見蘇家大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林氏挎著竹籃匆匆走出，發間銀簪在雨中泛著冷光。
待那身影走遠，王婆子才神秘兮兮地湊近眾人："我女婿在藥鋪當伙計，說蘇夫人這半月來，天天去買安神的香料。"
"怕不是..."李嬸眼睛一亮，正要說話，忽聽繡樓傳來"咚"的一聲悶響。眾人抬頭望去，隱約見二樓窗紗上晃過一道修長人影，發絲飛揚如瀑。
"作孽喲！"張嫂突然打了個寒戰，"你們聞見沒有？這香味...像極了當年胡家小姐出事時的味道..."
雨絲驟然變密，打濕了婦人們交頭接耳時翕動的嘴唇。
"婉清，娘進來了。"
林氏端著蓮子羹站在繡房外，指節在雕花門板上叩了三下。屋內金絲楠木梳妝臺前的身影明顯一僵，銅鏡里映出半張瓷白的臉。
"娘，我說過戌時后不要打擾。"蘇婉清的聲音像浸了井水的絲綢，涼而滑。她左手持著犀角梳，正將一縷青絲挽到耳后。燭火跳動間，林氏看見女兒腕內側有道紅痕，像被什么抓過。
林氏強笑著走進來："你連著七日沒好好用膳，娘心疼..."話說到一半突然哽住——梳妝臺上那面祖傳的纏枝牡丹銅鏡，鏡面竟泛著詭異的青光。
"娘看什么？"蘇婉清突然轉頭。燭光下她的面容確實極美，但林氏分明看見女兒眼角有顆朱砂痣，可婉清明明...
"您臉色不好。"蘇婉清起身扶住母親，衣袖拂過妝臺。林氏鼻尖突然嗅到一絲腥甜，低頭見那檀木梳齒間纏著幾根發絲，末梢竟沾著暗紅。
窗外驚雷炸響，照亮了蘇婉清身后——繡著百蝶穿花的屏風上，投著兩道影子。一道是婉清纖細的身形，另一道卻蓬松如獸尾。
"當啷"一聲，林氏失手打翻了瓷碗。蘇婉清彎腰去拾碎片的瞬間，林氏瞥見銅鏡深處似有金瞳一閃。
三日后清晨，林氏在佛堂里捻著檀木念珠，忽聽前院一陣騷動。她匆匆趕去，見個灰袍道士被家丁攔在照壁前。那道士背負桃木劍，腰間懸著個泛黃的銅鈴。
"夫人！"道士甩開家丁阻攔，銅鈴無風自響，"貴府妖氣沖天，再不出手，七日之內必出人命！"
林氏手中佛珠"啪"地斷了，檀木珠子滾了一地。她想起昨夜去給女兒送新裁的夏衣，隔著紗帳看見婉清披發站在月光里，正用染了鳳仙花汁的指甲，在鏡面上畫著什么。
"道長..."林氏嘴唇發抖，"小女她..."
"可是每夜梳妝？鏡中有異？身帶異香？"道士玄真從袖中抖出張黃符，"更可怕的是，她如今..."
話未說完，后院突然傳來丫鬟尖叫。眾人奔至繡樓，只見蘇婉清散著長發倚在欄桿邊，雪白中衣上沾著點點殷紅。她腳邊躺著只被撕成兩半的繡繃，上面未完成的鴛鴦只剩半邊翅膀。
"吵什么？"蘇婉清輕笑，嘴角沾著抹胭脂。她抬手理鬢發時，林氏看見她小臂內側密密麻麻全是紅痕，像被無數細絲勒過。
玄真道士突然拔劍指向二樓："妖孽！你..."劍尖卻在半空劇烈顫抖，仿佛被無形之力阻擋。
蘇婉清倚著朱漆欄桿俯身，發絲垂落如瀑。在眾人驚恐的目光中，她伸出舌尖舔去嘴角胭脂——那分明是凝固的血跡。
"娘，"她聲音突然變得甜膩，"今夜我要梳個新發式，您來看可好？"
暮色四合時，林氏攥著道士給的符咒，躡手躡腳來到繡樓。窗紙上映著女兒梳頭的剪影，動作優雅得近乎詭異。她捅破窗紙，看見永生難忘的一幕：
蘇婉清背對銅鏡坐著，鏡中卻分明映著她的正臉！更駭人的是，鏡里人像正在自行描眉畫目，而現實的婉清只是呆坐。檀香繚繞中，女兒突然開口，聲音卻似男非女："白璃，你還要多少皮相才夠？"
鏡中影像竟咧嘴笑了，嘴角裂到耳根。林氏驚恐地發現鏡臺上有東西在蠕動——那是堆正在融落的黑發，發梢不斷生出又斷落。
"誰？"蘇婉清猛地轉頭。林氏倒退兩步，撞翻了廊下的花盆。當她再抬眼時，窗紙上赫然映出九條舞動的影子！
銅鏡"咔嚓"裂開一道縫，青光暴漲的剎那，林氏看見窗外老梅樹上蹲著只紅狐，金瞳如炬。它口中叼著的，正是自己半月前為女兒求的平安符。
夜風突然卷著碎花瓣撲來，繡樓燈火盡滅。黑暗中響起"咯咯"輕笑，既像蘇婉清，又像某個陌生的聲音："既然看見了...不如進來幫我梳頭呀..."

暴雨拍打著繡樓窗欞，蘇婉清在雷聲中驚醒。她摸到枕下冰涼的物件——那支三年來從不離身的青玉簪正在發燙。簪頭雕著的狐貍眼睛在黑暗中泛著幽幽綠光。
"又做那個夢了..."她喘息著坐起，銅鏡里映出蒼白的臉。窗外閃電劃過，鏡面突然浮現陌生畫面：雪地上躺著只通體雪白的狐貍，后腿插著支箭，鮮血把皮毛染得斑駁。
這是三年前的上元夜。十七歲的蘇婉清從燈會歸來，在城郊梅林發現了這團顫抖的白影。
"別怕..."記憶中的自己解下斗篷裹住狐貍，拔箭時那生靈竟發出人般的嗚咽。當她用繡帕包扎傷口時，白狐突然抬頭，金色瞳孔里閃過一絲人性化的驚訝。
"姑娘心善。"身后突然響起女聲。蘇婉清回頭看見個戴帷帽的白衣女子，遞來一支青玉簪，"此物可報救命之恩。"
夢境在此處總是碎裂。蘇婉清握緊發燙的玉簪，突然發現鏡中的自己沒有動——那個"蘇婉清"正歪頭凝視著她，嘴角慢慢揚起詭異的弧度。
"想起來了嗎？"鏡中人開口，聲音像隔著水波，"那晚給你的不是簪子..."閃電再亮時，鏡面映出的赫然是只咧開的狐貍嘴，"是索命的契約啊。"
五更梆子響過，林氏端著安神茶來到女兒房前。自那夜撞破詭異一幕后，她暗中將道士給的符灰混在婉清的飲食里。可女兒非但沒有好轉，眼尾那顆朱砂痣反而愈發鮮艷，像滴血似的。
"娘，進來吧。"門內傳出女兒的聲音，卻比平日低沉。林氏推門看見婉清正在梳頭，妝臺上擺著個從未見過的琺瑯盒子，散發著濃郁的檀腥味。
"這是..."
"白姐姐送的胭脂。"婉清用簪子挑了點殷紅膏體抹在唇上。林氏倒吸冷氣——那分明是凝固的血色！她突然發現女兒中衣領口松開了些，鎖骨處浮現出蛛網般的紅紋，正緩緩向心口蔓延。
銅鏡突然嗡鳴。林氏驚恐地看見鏡中映出的不是繡房，而是一片荒墳。月色下有白衣女子跪在冢前，九條尾巴在身后如扇展開。女子轉頭，露出與婉清一模一樣的臉，只是眼角沒有那顆朱砂痣。
"看清楚，這才是你女兒。"鏡中狐妖輕笑，"至于現在這個..."她突然伸手穿透鏡面，抓住現實中的蘇婉清，"不過是借了人皮的容器罷了。"
林氏尖叫著打翻燭臺。火光中她看清了恐怖真相——女兒被狐妖觸碰的右臉開始融化，像蠟油般滴落，露出下方另一張蒼白的面孔！
第六日黃昏，蘇婉清在妝臺前劇烈咳嗽，帕子上沾著黑血。自從那夜鏡中異象后，她左臉開始長出蛛網狀的青斑，觸碰時竟感覺不到疼痛。
"還剩最后一點..."她顫抖著打開琺瑯盒，里面黑紅膏體已見底。這是白璃給的"胭脂"，實則是維持人皮不腐的妖藥。每夜子時，她都得用它重描五官，否則面皮就會如那夜般脫落。
銅鏡泛起漣漪，白璃的聲音從深處傳來："永寧三年，落第書生胡玉郎騙走狐女內丹，剜其心肝入藥救疫。"鏡面浮現血腥畫面：青衣書生將匕首刺入白衣女子胸口，女子金瞳含淚卻帶笑。
"你可知那書生后來如何？"白璃的九條尾巴在鏡中舒展，"他吞了狐心變成半妖，被村民燒死在祠堂。"畫面跳轉到火海，慘叫的書生抬頭——赫然長著與蘇婉清相似的臉！
"我苦等百年才找到轉世的你。"白璃的手穿透鏡面，冰涼指尖撫過婉清腐爛的左臉，"每夜畫眉，實則是將你的魂魄一絲絲抽出來..."她突然掐住婉清喉嚨，"就像他當年剖我七竅那樣！"
蘇婉清在窒息中突然抓住妝臺上的青玉簪。簪頭狐眼爆出青光，一段陌生記憶涌入腦海：書生顫抖著捧出狐心不是為了入藥，而是將其按在垂死的孩童胸口...
"不是...這樣的..."她掙扎著擠出話語。就在這時，房門被猛地撞開。林氏舉著桃木劍沖進來，劍尖貼著的黃符正劇烈燃燒。
"放開我女兒！"林氏將符灰撒向銅鏡。白璃尖叫著縮回手，鏡面"咔嚓"裂開蛛網狀縫隙，滲出汩汩黑血。
子時更鼓響過七下，蘇婉清對著破碎的銅鏡涂抹最后一點"胭脂"。左臉腐爛已蔓延到脖頸，琺瑯盒底殘留的黑紅膏體發出腐敗的甜香。
"撐不過今晚了..."她苦笑著看鏡中自己——右臉依舊明媚，左臉卻如腐尸。這是白璃說的"七日劫"，當子時畫完最后一筆眉，她的魂魄就會徹底被抽離。

窗外飄來狐騷味。蘇婉清突然將玉簪刺入掌心，鮮血滴在妝奩上刻的隱秘符文處。這是她昨夜在記憶碎片里看到的——書生當年用血畫的護心咒。
"白璃！"她對著空氣喊道，"我知道你能聽見。若恨意真如你說得那般深..."她將染血的簪子指向自己心口，"何不親自來取？"
狂風驟起，所有燭火同時熄滅。黑暗中響起細碎的抓撓聲，從墻壁、地板、天花板的每個角落傳來。蘇婉清感到有冰冷的手指撫上她腐爛的左臉，白璃的聲音貼著耳垂響起：
"如你所愿。"
繡房門窗同時洞開，數不清的白影從四面八方涌入。在意識消散前，蘇婉清最后看見的是鏡中完整的自己——穿著嫁衣，眼角沒有朱砂痣，正微笑著對她伸出手...
林氏沖進繡房時，銅鏡已經爬滿蛛網狀的裂痕。黑血從縫隙里汩汩涌出，在妝臺上積成小小的血洼，倒映出無數個扭曲的蘇婉清。
"娘！別過來！"婉清的左臉完全腐爛了，露出下方蒼白的骨骼。她右手死死攥著青玉簪，簪頭狐眼正發出刺目紅光。更可怕的是她的影子——在燭光下分明是條蓬松的狐尾。
林氏抄起門邊的桃木凳砸向銅鏡。"砰"的一聲巨響，鏡面應聲而碎，卻詭異地懸浮在空中。每個碎片都映出不同的場景：書生剜心的血腥畫面、白狐在雪地掙扎、婉清對鏡梳妝的夜夜輪回...
"愚蠢！"白璃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一道白影從最大的鏡片里鉆出，化作人形。她穿著血染的嫁衣，金瞳在黑暗中像兩盞燈籠，九條尾巴在身后如孔雀開屏般展開。
林氏撲過去抱住女兒，卻發現懷里的身體正在變輕——婉清的皮膚開始透明，像融化的冰一樣滴落。"您...您看..."婉清顫抖著指向白璃心口。那嫁衣破洞處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個正在蠕動的青色符文。
"這是...同心契？"林氏突然想起玄真道士的話。她猛地扯開女兒衣領，果然在婉清心口發現了同樣的符文，只是顏色已經黑如焦炭。
白璃的尾巴突然僵住："你怎么會..."
"原來如此。"林氏淚如雨下，"百年前那書生，是用自己的心做了封印..."她突然抓起地上的碎鏡片劃破手掌，血滴在婉清心口的符文上，"我愿以命換命！"
鮮血觸到符文的瞬間，整個繡房劇烈震動。白璃發出凄厲的慘叫，嫁衣下的符文開始燃燒。無數記憶碎片從銅鏡里噴涌而出：
——書生跪在祠堂，將狐心按在垂死孩童胸口，孩童胸口浮現青色符文...
——疫病痊愈的村民們舉著火把，書生被綁在柱子上，火焰吞沒他最后一句"白璃，別恨他們"...
——輪回后的書生轉世成女嬰，出生時接生婆驚呼"這孩子心口怎有狐形胎記"...
"不...不可能..."白璃的尾巴一條接一條化作灰燼。她跪倒在地，金瞳流下血淚，"他剜我心是為了..."
婉清突然掙扎著爬向她。腐爛的左臉完全脫落了，露出下方另一張蒼白如紙的面容——竟與白璃有七分相似。

"你看清楚..."她撕開衣襟，心口的狐形胎記正在發光，"這顆心里...流的從來都是你的血..."
屋外狂風大作，暴雨中夾雜著狐貍的哀鳴。白璃顫抖著伸手觸碰那個胎記，指尖剛碰到就燃起青色火焰。火焰順著她的手臂蔓延，所過之處皮肉化為晶瑩的琉璃。
"原來這場劫..."白璃在燃燒中輕笑，"是我的癡念化了障..."她突然將手插進自己胸膛，挖出顆跳動的青色心丹，按在婉清腐爛的臉上，"物歸原主罷。"
黎明時分，家丁們撞開反鎖的繡房，看見林氏抱著昏迷的婉清坐在碎鏡中央。老太太一夜白頭，懷里女兒的左臉布滿疤痕，卻不再腐爛。妝臺上散落著琉璃狀的碎片，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光暈。
最詭異的是那面銅鏡——雖然布滿裂紋，卻詭異地保持著完整形狀。鏡中映出的不是母女倆，而是株并蒂蓮，一朵嬌艷欲滴，一朵枯萎將謝。
三個月后，村里出了兩件奇事：一是蘇家繡樓突然倒塌，在廢墟中發現座無名冢，碑上只有道狐爪印；二是村口多了座白狐廟，每逢雨夜就有紅影繞著廟宇徘徊。
"姑娘，眉要這樣描..."十年后的雪天，盲眼的蘇婉清握著孤女的手，在妝鏡前示范畫眉技法。她左臉的疤痕已經淡去，只在眼角留下顆朱砂痣。
窗外紅梅被風吹落，紛紛揚揚像場紅雪。小丫頭突然指著窗外："姑姑，梅樹上有只好漂亮的白狐貍！它沖我們搖尾巴呢！"
婉清手中的青玉簪突然發出溫熱。她笑著摸摸眼角的痣，那里正微微發燙，像被誰輕輕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