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網友口中“一把爛牌打出王炸”的女孩:
父母智力缺陷,爺爺年邁多病,20來歲的她一邊賣煎餅果子賣菜,一邊做自媒體養家。近來,她記錄鄉村賣貨的短視頻,火了。
李福貴視頻賬號主頁
7月上旬,我們來到河南新鄉衛輝市唐莊鎮南司馬村,凌晨四點多,跟李福貴出發去賣貨。
01
福貴的貨車
福貴的貨車滿滿當當,堆著酥脆的點心和軟糯的糕點十來種,生抽老抽陳醋白醋汽水果啤瓶瓶罐罐一堆,還有散落在間隙里的草帽、殺蟲劑、清涼油、風油精、電池、鏡子、梳子、鞋刷、布鞋、拖鞋,搗蒜的木臼、鍋蓋的把手也是有的。
賣貨前,我們先去了距家車程一小時的農貿市場。早晨五點多,跟在福貴身后,小跑穿梭在攤位間,買了一箱西紅柿、兩大板豆腐、四盆涼粉、幾袋燒餅和一大袋手工面條。這些食物不宜長時間存放,為保新鮮,福貴都是在賣貨當天來進貨。
接著趕路,不到六點,福貴已經在第一個村子的路口喊出“打豆腐嘞來啦~”。她在一旁支起三腳架,用手機記錄自己賣貨的場景,買東西的村民習以為常。
福貴視頻里,買東西的老人可能只出現幾秒或幾分鐘,實際他們會停留更長時間。一位奶奶路過,跟福貴寒暄,圍著貨車瞧瞧,選一把鞋刷,聊一會兒再稱一袋點心。熟人過來了,奶奶又被粘在原地,互相“安利”一番再下一單,等結賬時二十來分鐘過去了。奶奶買完也不急著走,東西放在一邊,再跟近旁的人坐坐。
在這個村子,福貴藏起醬醋這些佐料。村里還有一個小賣部,她說賣小賣部有的東西“不合適”。
車的后視鏡就是試衣鏡,村民對著小小的鏡子比劃選哪頂帽子。一頂草帽,四塊錢。點心統一售價6元一斤,布鞋賣十一塊錢,鞋刷賣一塊錢。調味品五毛到兩塊不等。有的村民怕她掙不著錢,會在結賬時勸她不要再抹零,有的大姨還要多給她錢。
賣一兩個小時,不見顧客時,福貴便向下一個村移動。她頂著草帽,站在烈陽之下,上衣胸背處汗透。
我們靠近,她趕我們上車,“恁說這么熱,恁跑來干啥。”對著村民,福貴熱情招呼“hello,姨”。恰巧路過沒帶錢的,她就等著或者說“下一次給”,老人小孩上前,她就塞一把零食。
途中,蓋貨的紅色織布被福貴落下時,村民會騎三輪車趕來送還給她。點心盒搖搖欲墜時,路旁的奶奶會喊她停下來,幫她塞妥當。門前種著旱黃瓜的爺爺,會塞黃瓜給她、還有素不相識的我們。他所在的村,房屋大都荒廢了,現在只剩下三戶人家,買東西要趕去十二里之外的地方。
雪白莊,太行山深處,我們停留最久的一個村子,距離福貴家三十多公里。福貴一來,這里立刻熱鬧了起來,人最多時,貨車旁圍著十來個,樹下還坐著十來個。村民告訴我們,村里的小賣部,是一對七八十歲的夫婦在經營,東西容易放過期。之前也有人開著面包車來賣貨,但是不怎么跟他們拉家常。
福貴遇險的路段
中途還遭遇了一次“險情”,福貴在一條小路停下,她剛下貨車準備叫賣時,車卻開始順著陡坡往下溜。跟在貨車后的我們原本昏昏欲睡,瞬間被嚇醒。幸虧她反應及時,立即跳上車,拉住手剎。福貴告訴我們,“腿都嚇軟了”。這一次她自己應付了下來,上一次把車開進路旁的田溝里,是幾個村民聯合幫她撈了上來。
就這樣,我們跟著福貴顛簸在路上,總是在以為走到路盡頭時,柳暗花明又見一村;總是在村民圍攏她的貨車時,才發現看起來蕭條的村子,原來有這么多人。
02
福貴的“破防”
到了晚上8點,我們跟著福貴已走過了七八個村子。
生意不錯,福貴告訴我們,“在農村賣東西其實很簡單,你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就是真誠。”從天黑動身到天黑收攤,滿滿一車貨物只剩一小半,這一天下來,福貴掙了三百元左右,收獲了五六百分鐘的視頻素材。她一般賣一天貨,剪三四天視頻。從去年底開始游村賣貨,太行山下大大小小的村落,她已經去過一百多個。
福貴跟我們講起,她剛開始架起手機時,有人問她這是干啥,她要跟老人解釋“網絡是哪里”“有什么人看”。幾回下來,再相見時,老人們欣喜地告訴福貴,“俺孫子說在你拍的視頻里看到我了。”
這些老人之中,有的一輩子沒收過一次快遞,也沒上過網,但是他們知道,自己的孩子能在福貴的視頻里看到自己,于是,很樂意在福貴的鏡頭前晃悠。上福貴的視頻,等同于“上電視”。
外地的游子托福貴給自己的爺爺奶奶帶東西,有的老人會在福貴到來時,特意換上干凈的衣服“出鏡”。老人與福貴是買家與賣家,好像又不全是,他們一遍遍念叨,“你怎么這么久沒來俺村了,俺都想你了”“你賣這東西也不容易,別給俺便宜了”“你餓不餓呀?我給你弄點吃的吧”。有人送水,有人端飯,有人怕她走這么遠賺不到錢,會特意多買點。
福貴一度“想不開”,“我只是一個賣貨的,我是來賺錢的,我跟你素不相識,你干嘛要對我這么好。”
她慢慢覺察到,每一次賣貨結束她會不舍,“我只恨天黑得太早”。
“我發現不一樣了,我好像不止在賣貨,我好像不止在做自媒體,我好像在做一件更有意義的事情,就是一份念想,盼望,牽掛。”拍視頻發上網這件事,對她而言多了一層意義,她希望賣貨路遇的老人被看見,被關心,“我會心疼他們這份善良就這樣被埋沒。”
“我想去關心他們,就像我需要被他們關心一樣。”
“我為什么會喜歡賣貨,因為我能在這些老人身上感受到溫情,這是我成長中欠缺的。我成長中沒有這些答案 。”
福貴的父母均有智力缺陷,母親不能與人正常交流,如廁不能自理,自打她記事起,她要不時為母親換褲子。福貴教她拿筷子,給她剪頭發,給她擦臉,哄她吃飯。父親的智力“相當于十歲孩子”,在家里打下手干農活。福貴記憶里,常常因為瑣事,父親被爺爺訓斥得畏手畏腳。
福貴的童年僅有一張獨照,那是她六歲時鄰居幫著拍的。
圖中右下角為六歲的福貴
從小學到初中畢業,再到中專讀了半年忍受不了校園霸凌而草草輟學,她談起學生時代的高頻詞是“嘲笑”“孤立”“欺凌”“受不了”。
“你沒有爸媽去關心你,你回家沒有辦法去喊一聲‘爸爸媽媽我回來了’。你在學校受欺負了,回家跟誰說呢?”
輟學之后,福貴常年在新鄉市打工。期間有過一段維持了不到兩年的婚姻,但福貴不愿再提及。
“怎么我老受到欺負?我要變強就沒人欺負我了。我一定要做出一番東西來!”
她做過美容,賣過護膚品,賣過首飾,也當化妝師在婚禮跟妝,在影樓當助理時學了剪輯和拍攝。疼愛福貴的奶奶去世之后,生活重擔壓向80歲的爺爺。2021年底,福貴回村,一邊打工養家一邊做起自媒體。她原叫李亞云,網名“李福貴”是她對日子的憧憬。
03
福貴的父親
“我剛回來的那一年,特別排斥這種生活”,要適應“單調的農村生活”,要適應“爺爺粗暴的教育方式”,福貴還要學會與父親溝通。
睡前成了她的“自省時刻”,這是6月8日晚上福貴寫下的一篇日記,這天上午她又跟父親生氣了。
我似乎永遠學不會與我的父親心平氣和地交流,教他做事情。每次溝通,我都無耐心,指責。幾乎我把所有言語上的攻擊方式,好像都對他一覽無余地講了出來。
我嫌他笨,嫌他什么都做不好,嫌他什么都學不會,我對他只有萬般嫌棄嗎?可他曾經也照顧著我的童年。盡管他做得并不太好,但他已經竭力地在為我付出。他是否也會在我小的時候傻傻地帶著我,怕我跑丟,怕我挨餓。我想他當然會,只是那時我還未曾記事。當我記事起,我只看到他做什么都做不好,比不上人家的父親……
福貴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數落父親的不是,責怪父親幫不上忙,但又心疼起父親——
“我經常賣貨回來了,我爸永遠都是在那里站著等我回家。我不回來,他是不會睡覺的,沒有一次例外。”
“在你很累,或者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就會在你旁邊一直轉悠轉悠轉悠。他知道你需要他,雖然他做不好什么,但他認真地在做,他想幫你,他已經盡最大的能力了。”
“我老說他做不好,老吐槽他,我今天跟他大吵一架,第二天他還跟我笑呵呵的。他從來不會生我氣,沒有一次。”
福貴說,趕上賣貨的那一天,她凌晨四點多起床,父親和爺爺就會在她身旁一直轉悠看能幫上什么。有時她會被“轉煩”,脾氣上來就是一句“別在我面前轉來轉去了”。
賣貨的前一天,福貴在后院理貨時,我們見到了“轉悠來轉悠去的父親”。他在福貴推不開后院鐵門時,著急上前拿起木棍幫著撬門。他在地上鋪上毯子,一趟又一趟,小心翼翼地把貨品搬到福貴的貨車旁,方便福貴往貨車上擺放。他沒有說一句話,卻又做了很多。
福貴與父母爺爺合影留念
某天傍晚,出乎意料,福貴的父親跟我們聊起來,雖然方言不通,有時所問非所答,但不妨礙他滔滔不絕講起門前的杏樹和地里的桃樹。
福貴說,她回村之后,父親開朗了許多,以往嚴厲的爺爺笑容也多了起來。在福貴記錄生活的視頻里,我們看到福貴教父親騎車,掌握新技能的父親成了村里保潔員。農忙時,福貴幫爺爺種地摘桃賣桃,農閑時,她帶全家去趕集買新衣。去年春天,她牽著84歲的爺爺第一次出遠門,在爺爺心心念念的天安門前,他們拍下人生照片。
04
福貴的書
不賣貨的日子,福貴習慣早晨“趁腦子比較清醒”讀一會兒書。奶奶的離世之后,福貴一度抑郁不振,為了“讓自己重新活過來”,她撿起了書本,家里現在堆著一百來本書。
我們見福貴時,她剛讀完一本跟思維方式有關的書。她在“不同視角和不同方式看待這個世界”下劃線,在“人必須經歷他們自己的革新和發展”下劃線。她讀過的書,都有線條爬過的痕跡。
回村之后,福貴讀的第一本印象深刻的書是《論語》,“《論語》對我最大的改觀,就是教會我‘吾日三省吾身’”。
福貴還喜歡讀歷史類書籍,她相信“讀史可以使人明智”。這一兩年先后讀了《全球通史》《世界簡史》《中國近代史》《航海、貨幣與貿易》等。她筆記上記著歷史事件的思維導圖,記著“人類祖先演變的過程”,摘著“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摘著“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在寫完“生存還是死亡”之后,再次劃線,重重標記。
福貴好幾本的筆記本封面上,都寫著八個字:虛心若愚,求知若饑。她說《史蒂夫·喬布斯傳》是對自己很有影響的一本書。
那是2023年初,福貴正準備擺攤賣煎餅果子,煎餅一開始攤不成形,“一上機器就廢”,同時也在做自媒體,“缺少自律,缺少對自我的一些要求”。在自我懷疑時,她遇見了“喬布斯”,“哇,這個人活得好有能量好有能力,他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最好、做到極致”,她用指背敲敲書,“誒,我就發現,這個人格魅力就影響到我了。”
福貴稱這本書來得“恰逢其時”,“喬布斯”好似推了她一把,她也要賺錢,也要變得“很有責任感”,也要“做事精益求精”。
我們在福貴的視頻里,見過她撿起碎了一地的雞蛋,見過她獨自把沒電的三輪車往家推,見過她晚歸路上出了車禍,躺在地上不能動彈。不久,她又在笑盈盈出現在煎餅攤前。
天熱煎餅果子生意不好做之后,她比以往起得更早,拉著三輪車去賣菜、賣豆腐。
福貴說,在她成長過程中,“做人做事的道理,是沒有人教的,你需要自己實踐,去摸索人生的道理。”她補了一句,“不過,這樣可以讓你變得更強大。”
“我會把我經歷的自卑、苦難磨練成一種意志。”
福貴說到這里,拳頭握起又甩開,幾乎是吶喊著的,“我一直有一股勁兒,想要發泄出來。我在極力渴望地去尋找一種方式,我要成長!我要學習!我要改變!”
給她的是一本書,她就像天降甘露,不放過任何一頁,使勁吮吸其中的營養。給她的是一個攤位,她就敢攔住任何一個路過的人,舉起自己的蔬菜推銷。“哪怕生活給我一個破鍋,我就把它修好,給我個鐵,我都把它造個別的東西。”
05
福貴的花園
南司馬村村民的家門口,大都種著一兩棵果樹。福貴家種著蘋果樹、杏樹,搭著葡萄架,樹下就是“福貴的花園”。菊花、天門冬、鐵樹、月季、曇花、三葉草、迷迭香……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植物,綠油油熱熱鬧鬧擠在一起。
屋里,能瞧見花園的兩大扇窗被她改造過,卸下年頭已久的鋼筋欄桿,換上通透的木框玻璃,“這樣陽光就能透進來。”她擅長讓舊的、蒙塵的、廢棄的,重新煥發生機。花籃是賣貨途中別人扔掉的籃子,廢棄的水瓢可以當花盆,不用的鐵盒子填土種花,信手掛在花架頂,風一吹晃晃悠悠,也能擺手招呼客人。
“為什么喜歡養花?”
“哇,你不覺得你看著它,會覺得生命很美好嗎?”
福貴扒拉一盆植物給我們看,沒想到被掀起的綠葉下露出了裂開的花盆,她仰頭笑開,又把綠葉掀回去,“沒關系,擋著就好了。”
突如其來的尷尬不影響她的分享欲,“早上起來,看到這樣一株植物很鮮活得呈現在你面前,你會覺得‘哇’,生命很美好!一定要美好地活著。”
聽到有人形容她是“貧瘠土地里開出的向日葵”,福貴笑說,“我覺得向日葵挺嬌氣的,一不澆水,她就蔫”,“所以我去年養了,今年沒有養。”
去年過冬之后,她喜歡上了歷經寒冬肅殺而不死的菊花。“冬天那么冷,她都死不了,第二年春天她還會發芽,她大眾廉價,別人不會太珍惜,不會把她捧得很高貴,種在雜草堆,種在綠化帶,很容易活,所以你就不會心疼她。”
院內的花盆和院外的花園,種滿菊花,她捧起一叢花葉,“我都沒怎么管她,太頑強了,你看,今年又開了一大片。”
我們離開那晚,福貴不舍,她更新了一條筆記說,“我似乎許久未接觸年輕人了”。漸漸地,才讀出這句話的重量。
這句話,似曾相識。
我們在福貴的視頻里見過,老人獨自坐在門前,看著遠處田地,一坐就是很久。聽到福貴清亮的“hello,hello”,老人的表情瞬間被點亮。我們接觸過,給我們旱黃瓜的爺爺,收起長歪的黃瓜,用最直溜的招待我們。坐在大樹下的村民,對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異鄉人有問不完的關心,還有位爺爺熱心地帶我們去看村里的“古建筑”。
“他們似乎許久未接觸年輕人了。”
我們總說,要走向星辰大海,走向詩與遠方,要去更大的世界看看,是否,這遠方這更大的世界里,也有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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