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解讀《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十八章。
上回我們讀到,正當孫少平為他與田曉霞的感情而患得患失的時候,他的師傅王世才為了保護少平的師兄安鎖子而遇難了。
在煤礦,不要說孫少平的感情世界沒人關心,就連死人的事也算不了什么:
對于煤礦來說,死人是常有的事。這不會引起過分的震動,更不會使生產和生活的節奏有半點停頓。當醫院后邊的山坡上又堆起一座新墳的時候,大牙灣的一切依然在轟隆隆地進行。煤溜子滾滾不息地轉動,運煤車喧吼著駛向遠方;夜晚,一片片燈火照樣燦若星漢……
這很殘酷,但這是事實。
路遙是善良的。為了安撫善良的讀者,他說了這么一段話:
我們承認偉人在歷史進程中的貢獻。可人類生活的大廈從本質上說,是由無數普通人的血汗乃至生命所建造的。
偉人們常常企圖用紀念碑或紀念堂來使自己永世流芳。真正萬古長青的卻是普通人的無名紀念碑——生生不息的人類生活自身。
是的,生活之樹常青。
這挺讓人感動,也確實是事實。不過呢,我們仍必須明白,這改變不了王世才的死對煤礦來說“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的事實。只有對大牙灣煤礦黑戶區那個小院落來說,這似乎就是世界的末日。
畢竟這來得太突然了。路遙說:
如果是在疾病中慢慢被折磨而死,親屬也許不至于長時間陷入痛苦。而在毫無精神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失去了最親近的人,那痛苦就格外深重。
關于這一點,前段時間一位朋友曾經說到過。她剛退休的父親,平時身體很好,然而一天深夜突發心梗,緊急送醫后再也沒有醒過來。這讓她很長時間無法從這個打擊里恢復過來,因為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成了寡婦的惠英也正是這樣。她的痛苦是無可言喻的。她連續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她不相信丈夫已經死了,但他確確實實沒有再次走進這個曾經那么溫暖的小院。
為了兒子明明,惠英不得不掙扎著起床做飯,她也仍然像往日一樣把丈夫的筷子和酒杯給他擺好,想象“丈夫會像過去那樣羅著腰從門里走進來,坐在這張飯桌前,撫摸著明明的頭,笑瞇瞇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然而這是一種無望的期待。有一天她聽到小院里傳來了腳步聲,但那不是王世才,而是孫少平。
孫少平這幾天和這不幸的母子倆同樣悲傷,因為“曉霞的來信和師傅的去世,使他精神上扛起了雙重的十字架”。
師傅猝不及防的犧牲,讓少平顧不得再為自己的感情而痛苦,卻被師傅的死壓得喘不過氣來。
注意,王世才的死,與少平并沒關系,但少平就是那種人,他曾經受到過師傅一家的關愛和恩惠,那么當他們遭遇災難的時候,他就視這個家庭的全部災難為自己的災難,“沒有任何考慮,他就自動地、自然地對這不幸的家庭負起了責任”。
而且少平的“責任”,并不是給惠英母子一些言語的安慰。這是常人會做的,而事實上是沒有用的。
少平的方式,是在下井之余,來到這個愁云籠罩的家庭干一些具體的活。
他為他們做飯、劈柴、打炭、補壘殘破的院墻、挑水、引著明明到矸石山上去撿煤,在山里給明明逮螞蚱,拔野花,千方百計使孩子快樂……
他用干活,“使這痛苦不已的孤兒寡母重新喚起生活的愿望。他干活,也使他自己冰冷的心恢復一點熱力”。
這其實也是與孫少平一貫的生活哲學相關聯的:
他知道,人的痛苦只能在生活和勞動中慢慢消磨掉。勞動,在這樣的時候不僅僅是生活的要求,而且是自身的需要。沒有什么靈丹妙藥比得上勞動更能醫治人的精神創傷了。
除了勞動,少平還有意識地在每次撿完煤后,都給明明拔一束野花,讓孩子送到母親面前。
不僅如此,“他還把這五彩斑斕的花朵插在一個空罐頭瓶中,擺在惠英嫂臥室的床頭柜上。花朵每天一換,經常保持著鮮艷”。
正如你知道的,鮮花“使這暗淡灰氣的房屋有了一線活力和生機”。
惠英也被少平感動了,她終于不再只想只在床上躺著了,因為“有了少平的幫助,才使她感到生活中還不是無依無靠。既然命運使她成為現在這個樣子,她就得再掙扎著去生活”。
她靠什么生活呢?我們在介紹煤礦的時候,曾經說到過一個規矩:一個礦工死亡后,他的家屬可以成為礦上的正式工人,“由黑轉白”。
惠英嫂母子倆于是吃上了“國庫糧”。只是令人心酸的是,“這一切都是她親愛的人用生命所換取的”。
但至少,這使她和兒子能夠在礦上活下去了。她的工作當然不是下井,而是“像大多數因失去丈夫而被招工的婦女一樣,被安排到礦燈房去工作”。
從此,少平每次下井,都會在惠英嫂的窗口交接他的礦燈。他享受到別的礦工無法享受到的待遇:最干凈的礦燈,和一聲“千萬操心些”的關切的叮嚀。
少平常會為此而感動得熱淚濛濛。那種感受,只有長年在井下的礦工才能深切體會。
惠英也時常會讓明明來叫少平去家里吃飯,少平不會做任何推諉,去那個小院,就“如同回自己的家一樣自然”。
少平為明明專門跑到集市去買了一條后來取名“小黑子”的小狗。
惠英嫂甚至利用輪休假,親自跑到他住的單身宿舍,幫他拆洗被褥……
讀著這些故事片段,我深切地感受到,人的價值和意義,其實主要就在身邊的人事互動上。
這種生活,對少平來說,主要是“由于他對師傅的感情,使他不能不對惠英嫂和明明擔當起愛護的責任”,同時也因為這讓他在井下沉重的勞動之后,“能在這里的家庭氣氛中得到某種松弛”。
而惠英呢,當然是對少平對她們母子無微不至關愛的一種回報,同時也是一種從王世才在世時延續下來的對這個“弟弟”的關愛。
就是說,他們的這種互動,按照世俗的用詞來說,是“干凈”的、“正常”。然而世俗更喜歡的是八卦。少平和惠英嫂都沒有意識到,有人已經對他們的關系“另眼相看”了,開始風言風語了。
這種言語起始于那些“閑得沒事的黑戶婆姨”,發展到安鎖子公然在井上赤裸的侮辱,說少平“少平年輕足勁,早頂王世才的班了”。
這話可太傷人了。
還好孫少平能文能武,善良卻不懦弱。他對以不同態度對待他的人,有不同的應對方式。
這幾年苦不是白吃的,怒而動手,竟然把安鎖子這個壯漢“在掌子面上打得亂滾亂爬”,甚至“索性抓著安鎖子的兩條腿,一直把他拉到機頭那邊的漏煤眼上。他扯著安鎖子的兩條腿,顛倒著把他懸在那個黑色深淵的口上”。
這意味著什么?只要少平一放手,安鎖子就會隨著瀑布一樣的煤流,跌入了那個深不見底的黑窟窿里。平時不可一世的安鎖子,這會兒像殺豬般嚎叫起來了。
當然少平并沒有失去理智。
盡管懲罰了安鎖子,但少平的心靈還是受到了傷害;這不僅是他的嚴重傷害,也是對惠英嫂和死去的師傅的侮辱。
歪打正著的是,這一次暴打安鎖子,居然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無形中在礦工中提高了威信,之后就當上了班長。
因為“拳頭和力氣在井下向來是受尊重的。能打就能干,也就能統帥這群粗野的漢子”,“有一些班長和區隊干部就是打架打出來的”。
安鎖子居然也因此被他降伏了,破天荒第一遭手提一瓶白酒去祭奠師傅王世才(要知道王世才可是為他死的,他在侮辱他的妻子時卻完全沒有考慮過),并從此成為少平的得力手下。
當然這個時候,他們誰都不知道,少平和惠英母子的關系會比現在更不可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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