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期主持人 | 王鵬凱
近期,說唱歌手攬佬登頂Spotify華語歌手月收聽人數榜首,他超過的是此前長期排名第一的周杰倫。更讓人吃驚的是,他的月收聽人數還在繼續飆升,目前已經超過440萬,成為斷層式的領先者。攬佬的走紅在當下的流行音樂工業并不是孤例,《跳樓機》今年在中文互聯網爆火,上個月剛結束的金曲獎頒獎中,男團歌曲《星期五晚上》爭議性地獲得年度歌曲獎,再到今年在世界范圍內爆火的《APT.》等歌曲,流行音樂似乎正在短視頻化、神曲化,我們如何理解正在發生變化的音樂工業,以及與此關聯的聽眾和社會心態?
01 神曲的代際更替:從彩鈴、播放器到短視頻
徐魯青:我查了一下,發現2020年騰訊熱門音樂榜單推出的十大神曲,大多數是抖音的歌,還有一些網絡歌手。你會在街邊小巷聽到,或者在短視頻刷到這些歌,但你并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演唱者是誰,比如《學貓叫》這首歌,有各種各樣的翻唱版本,但是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它的原唱作者,所以我特意去搜了一下,發現唱這首歌的歌手叫小潘潘。
王鵬凱:它是一個新現象嗎?比如2010年前后的網絡神曲,像是徐良、汪蘇瀧的音樂,我記得汪蘇瀧開始走向主流舞臺的時候就在說,之前大家都聽過他的歌,但不知道他長什么樣。所以它到底是類型之分,還是當下短視頻平臺崛起以來,音樂創作上出現了作者與作品的分離。
張友發:你以為某項技術帶來的某個現象很新,你以為你面對的恐懼也好、期望也好,很新,但它都只是在不斷地循環往復。神曲也是一樣,它在一代代地產生。
進入新世紀后,手機彩鈴是一個很大的變化,它帶火了第一代網絡神曲,龐龍、楊臣剛這些人,很多一開始也都是正經做唱片工業的,發現根本賺不到錢,就做了像《老鼠愛大米》和《兩只蝴蝶》這種神曲,突然火得不得了,它迎合了彩鈴時代,直接改變了受眾,用現在話說,新興的下沉市場促進了彩鈴神曲的誕生。
后面徐良、汪蘇瀧還有許嵩,是屬于音樂播放器一代的網紅歌手,他們通過互聯網創作、發歌,我記得很早的時候關注許嵩,是關注他的QQ空間,不是微博或其它平臺,后來他們就成為QQ音樂三劍客了。
現在短視頻帶來的神曲時代,最大變化是從收聽到觀看。我幾年前參加過一個創業公司的活動,他們做了一個音樂APP ,創始人認為以后音樂的觀看比收聽重要。他已經注意到大家主要通過MV這種方式來收聽音樂,當時《小蘋果》的爆火已經和MV結合。所以他說,下一代的音樂APP可能不是播放器,而是一個視頻聚合平臺。他的判斷是完全正確的,但他沒想到抖音是一個巨大的黑洞,你做的所有垂類的嘗試都會被抖音吸收。
《小蘋果》MV截圖
神曲的邏輯,我覺得本質上沒有變化,技術永遠在帶來聽眾和推送方式的變化。抖音有一套算法,在這套邏輯下,音樂被拆解為15秒,被拆解為和畫面是否符合,以及是否適合短視頻魔性的算法傳播。用1920年瓦雷里說過的一句話,他形容音樂“因無所不在而無可抵擋”,在所有藝術中,音樂是最應該用現代的方式進行輸送的,它是所有藝術中最受歡迎,與社會現實結合最緊密的,它又距離生活很近,把生活中真正有機的東西點亮,然后進行陪護、做出模仿。所以他認為音樂最適合被新技術改造。互聯網神曲比這個時代的電影和劇集都更接近互聯網邏輯,但是也因此被大家所質疑。
王鵬凱:我想要進一步問的是,隨著收聽方式和收聽媒介的改變,它給流行音樂本身的內容帶來什么樣的影響?比如我們在聽播放器時代或彩鈴時代的神曲,跟我們今天在短視頻平臺聽到的神曲,會有什么不一樣嗎?還是說它們其實是有類似的特質?
徐魯青:比較直觀的是聽感上節奏更快,之前我有看過一篇神曲制造的特稿,里面寫到,一些歌手會希望用韓國和歐美的公司來制作歌曲,但是由于韓語和英語的語言節奏和漢語不一樣,曲調上不一定符合,所以就要大改歌詞,讓漢語的節奏和韻律更符合歐美、韓國那邊寫出來的曲。
B站上經常會有這種視頻,一個模板拆取多少首歌,或者一個和弦拆取多少首抖音神曲,這中間是會有一個模板的,套用哪些和弦,再加上哪些節奏,在哪里停頓一下。在短視頻時代,因為你打開15秒就會劃過,所以副歌能不能抓人變得越來越重要。但是在CD時代,它是慢慢進入的,你可以想象節奏會更慢一點。
王鵬凱:但彩鈴也是截取副歌,打電話也是聽到最開始的精華部分,它跟短視頻截取副歌有什么區別呢?
張友發:彩鈴時代沒有改變唱片工業的邏輯,周杰倫這代歌手還是在一張張專輯地發行,但現在短視頻、互聯網的這套邏輯改造得更徹底,導致原有的唱片工業體系已經融入到這個邏輯里面。彩鈴在當年還算一個異端,現在每個人都在短視頻系統中,你要么為它制作,要么被它挑選。移動互聯網的控制力和摧毀力是很強大的。
2005年,中國移動炫鈴(彩鈴)等移動增值業務的廣告(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02 神曲可以被預測嗎?
徐魯青:成本也會有很大變化,之前一首歌曲要雇傭非常多制作人,還有作曲人、作詞人,里面的勞動分工是很細的,而且作詞人聽起來是一個藝術家,你是在創作,要對彼此之間的風格進行調和,中間可能會有很多協商的過程,要支付很多工資。但是現在,基本上一首歌的成本能夠控制到一萬以內,這之前可能二三十萬才能做一首歌出來。現在很多神曲制作公司都是量大鋪貨,推流很多時候是玄學,所以他們就把量做大,有賭博的性質。
丁欣雨:現在的音樂制作變得軟件化了,越來越不需要創作,更像一種定制加工。有人說,有些制作網絡歌曲的公司在評估音樂的時候,也是把它丟到數據庫里面,通過分析看這個歌可能會達到什么熱度,會有一個評級,如果評級太低,這個歌就不會發出來了。它整個也是在遵循像短視頻那樣的流量邏輯,什么歌能夠出來,就往那個方向去試。前面說像玄學,也有點像中彩票,把所有歌都按照算法編好,最后勝出是哪個,可能是看后面流量端的結果。
王鵬凱:我采訪有聽到一個觀點,現在的音樂其實是明碼標價的,所有音樂在市場上潛在的收聽數據、預測趨勢,大唱片公司都是可以掌握的,他們其實很清楚什么歌能火,像攬佬的歌,他們一聽就知道肯定能火,所以會去競價版權。當大家都清楚什么歌能火,這個時候你就去拼制作成本,去短視頻花更多錢推流,讓它被更多人聽到。
張友發:我們在討論音樂播放量能不能被測準,能不能被預測,其實被監測本身,就已經形成了一種權力。大家都在追求結果,但是長期以來,銷量也好,收聽量也好,收視率也好,它都是不可測的,雜志時代沒有人知道自己賣了多少本,即使一本雜志賣得很好,大家也不知道其中是因為哪一篇稿子。收視率時代也是,一直沒有精確過。這種不精確是對作者的保護。
到了互聯網時代,一切都可測,反饋很及時。你今天投100份音樂進去,第二天就能知道在排行榜上是什么樣。就像我們寫稿子,10萬加的訣竅不一定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會為了10萬加而去寫。都在賭,但是問題在于,是否形成了一種反方向規訓的機制,最終會把作者性逼到無路可去。
03 神曲難登大雅之堂?
王鵬凱:我們討論神曲是否可預測,也反映了當下這些神曲會面臨的批評,它是模式化、套路化生產的。有人會看不上這些音樂,你在短視頻上可以火,但是你永遠不可能上得了大雅之堂,拿什么音樂獎。但這里也會有一個趨勢,神曲跟主流音樂之間的界限其實越來越模糊,比如今年金曲獎的年度歌曲獎,頒給了《星期五晚上》這首男團歌曲,很多人會說,這真的是主流唱片工業在過去一年里面最具代表性的音樂表現嗎?但也有人覺得,這就是當下大眾最喜歡的音樂,你為什么要把所謂主流分得那么清楚呢?
圖片來源:微博@Energy團體
張友發:首先音樂產業的評價體系已經近乎沒有了。香港地區之前每年會有十大金曲評選,四大天王的火爆就是被這套音樂和媒體評價體系捧出來的。但如今沒有一個大眾認為權威的金曲體系,你很難去借由官方形成這種鄙視鏈。現在這種鄙視鏈感覺是大家自發的,你成神曲了,我就瞧不起你。
徐魯青:樂評體系也沒有很完整地建立起來,包括音樂媒體、樂評人。我記得以前讀中學的時候,還喜歡買《非音樂》,《hit輕音樂》,都是介紹歐美流行音樂的雜志,現在也沒有了,包括音樂類公眾號,我覺得做得大的都很少,所以這些周邊的基礎設施,媒體、評論、雜志,已經沒有一個完整的體系了。
丁欣雨:現在的音樂在制作完之后,他們想要做宣推,也不會想著去找傳統媒體,他們在依賴短視頻的推流邏輯,因為確實收獲的效果比較好,所以也一直在把這些機會給到短視頻。
徐魯青:對,現在基本就是依靠短視頻,短視頻BGM帶火了之后,再反向進入到QQ音樂這種流媒體平臺,來吸引聽眾去聽單曲。
張友發:內地大部分聽眾認為的好歌就是芭樂音樂,副歌很好聽的。好像你只要超出這個邏輯去評價音樂,就會有點冒犯大眾。所以我有時候會想,中國聽眾為什么喜歡攬佬啊?這也不芭樂啊?
王鵬凱:其實音樂本身就沒有統一標準,它是因人而異、因場景而異的。比如《我是歌手》這樣的舞臺,通常投出來的是飆高音、展現唱功的音樂,現在的樂評作者或者機構,他們的標準也不一樣,很多人會看耳帝,他的年度100首最佳歌曲是非常小眾的榜單,里面的歌很多人都沒有聽過。我之前看到馬世芳說,他并不覺得網絡神曲很沒有技術含量,只要聽眾覺得好聽,它就是好音樂。特別是在當下,大家聆聽音樂的場景越來越私人化,龐大的曲庫下,每個人的歌單都很不一樣。當你想要對這種很私人的內容生態建立工業評價體系,它就是一個很困難的事情。
2013年首屆《我是歌手》總決賽(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徐魯青:我覺得這樣的說法也可以放在評價文學和電影,其實每個人的品味都很私人,為什么音樂就好像極其細分,以至于沒有辦法達成任何共識的審美標準?因為我覺得這存在于任何藝術形式上。
張友發:麥克盧漢說過,舊媒介是新媒介的內容,比如說文字是書籍的內容,如果你把音樂看作前一種媒介,它更像是現在這種短視頻媒介的內容,它被嵌入其中了,我們常說“畫面感”,你看短視頻里的女生跳舞,同時音樂出現了,音樂就永遠和女生的舞姿結合在了一起。再比如《追光者》對于很多粉絲來說,象征著一種追星的心理狀態。對大部分人來說,音樂已經成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你去鑒賞它的時候,好像很難形成一個評價體系,因為它大部分時候已經不再是單一的、獨立的文化產品。
04 神曲呼應了特定的時代氛圍
王鵬凱:前面聊的這些流行音樂,它與流行當下的時代氛圍或者大眾情緒有關系嗎?像是抖音神曲,它的鼓點節奏和舞曲風格,會不會跟當下社會生活壓力很大,人們想要從緊張繁忙的工作中逃逸出來的心情有關。也包括最近大家喜歡聽一些老音樂,像是周杰倫、陶喆這些千禧年代的流行音樂,覺得他們依然是最好聽的,會不會也因為,他們覺得那個時期的音樂是有所謂經濟上行期的活力,那種向上的美好愿景。
徐魯青:我覺得肯定有關系的。我們大多數熱門華語歌曲都是2000年代初發行、火熱的,我現在聽一些王菲的歌,都會覺得好像是另一種時代氛圍。我看過一篇報道,在那些抖音神曲制作公司,現在寫一首歌要搜音樂熱門關鍵詞,他們發現,“遺憾”、“分手”和“emo”的搜索量是“希望”和“成長”的8倍。這種算法會倒逼大家創作。
王鵬凱:我前兩天刷到一個視頻,是2010年春晚,孫楠、容祖兒他們四個人唱了一首歌叫《相親相愛》,現在應該沒人會把它作為流行音樂來聽,但是評論區都在說,這就是經濟上行時期的精神面貌,天下相親相愛,再加上北京奧運,就是一個全球化的世界,一種地球村想象。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丁欣雨:像《繁花》里面放的《明天會更好》,也很符合開放以后人們對于追求機會的熱情,相信明天能比現在更好,有更多的奔頭。到90年代下崗潮,劉歡唱《從頭再來》,心若在夢就在,也很微妙地回應了當時的社會情緒,告訴大家還有機會,不要放棄,還是要繼續往前走。
張友發:我想起80年代的一首歌,叫《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只有80年代的人會這樣唱,再過二十年我們再相會,那時候祖國得多美,就是那種80年代非常昂揚的情緒。還有一首真正算是經濟上行期的歌曲,就是黃渤春晚唱的《我的要求不算高》:“80平米的小窩,還有個溫柔的好老婆,孩子能順利上大學,畢業就有好工作,每天上下班很暢通,沒有早晚交通高峰,天天去戶外做運動,看蔚藍的天空。”
音樂有很強的歌唱時代的功能,到現在這個時代,好像大家的情緒還在醞釀之中。我這幾年比較有共振感的是所謂的“縣城音樂”,去年河南說唱之神的《工廠》,因為我是一個小鎮青年,只要聽那首歌我就會流淚,那就是我生長的地方,所有的情緒就會在這首歌里面。包括《野狼Disco》《漠河舞廳》這樣的歌,它也會有一種懷舊感,不僅是音樂本身,還會和很多復雜情緒結合在一起。
河南說唱之神《工廠》MV
王鵬凱:一個時期的流行音樂,它想要流行就必須觸動到當下人某一方面的感受,比如《工廠》會觸碰到當下城市和縣城之間的關系,人在其中遷移的情感。再比如攬佬的《來財》或許也戳中了當下人想要來財的心理。
前面討論到大家喜歡聽千禧年代的流行樂,我前段時間聽音樂記者Charlie Harding在播客里講,他并不覺得當下這種懷舊潮流反映了經濟下行的趨勢,而是因為,當初聽周杰倫、王菲長大的這一代人,他們開始面臨中年危機,他們可能沒法欣賞、跟進新潮的流行文化,因為它變化太快了,所以他們會去強調自己熟悉的這些音樂是最好的。
有一個概念叫“原生音樂”,可能周杰倫就是這一代人的原生音樂,但是在當下,說唱可能是新一代00后的原生音樂,這一代年輕人的成長過程中,最開始去欣賞流行音樂的時候,他們接觸到的是《中國有嘻哈》,或者就是短視頻音樂,他們可能從小就是刷短視頻長大的,那當然會習慣于去短視頻里面聆聽自己喜歡的音樂。這可能跟代際之間的聆聽方式和社會處境有關系。
張友發:我小時候很喜歡聽周杰倫的《甜甜的》,他就是講那種少年時期朦朧的愛意,我當時還很愛聽王菲的《催眠》,“第一口蛋糕的滋味”。但是我覺得就算是原生音樂,你也一定要在那個年紀,十五六歲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時候,才能聽進去。你現在去聽,其實收獲的是十五六歲聽這首歌的感受,你會想起那個時候聽歌的自己,但是你已經和那個時候聽歌的心情很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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