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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與石的透明性
朱育帆
在朱育帆的景觀設計中,“閱讀”是起點。設計不是去重寫場地,而是傾聽它的沉默,看見它的脈絡,從中發現那屬于它自己的獨特故事。
他以石為骨,以水為魂,于遺址、采石場與工業廢墟中重構風景,激活場所自身的力量。景觀由土地本身生長而出,時間與記憶在地貌與材質間悄然浮現。
這是一次關乎場所、記憶與人心的靜默對話,也是一次山水精神在當代的溫柔回聲。
01
青海原子城紀念園
“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了她的賬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在那遙遠的地方》王洛賓寫于金銀灘草原
青海原子城,位于海北州海晏縣的金銀灘草原,四面環山,海拔逾三千米,距西寧一百二十公里。這里曾是中國上世紀六十年代原子彈與氫彈研發的重要基地。
青海原子紀念公園,正是在這片遙遠高原上,以獨特的空間敘事銘記那段歷史。
隱形的鐘擺式軸線從南側的紀念大廳出發,一直延伸到北邊的和平丘。這條看似簡單的軸線,卻通過一條曲折小徑(zigzag)串聯起來。路徑的每一個轉折,都是一次節奏的變化,一次視線與方向的重新調整。
▲青海原子城紀念園體驗設計 魏方、徐靜繪
穿過一片仍然保留的青楊樹林,經過紀念墻,再轉入一個下沉廣場,廣場內有一道“鋼門”。300米長的路徑前段,被鋼墻包圍,空間變得安靜、內斂,像是在讓人沉思。
接著穿過“鋼門”,人們從低處走出,踏上鋪滿碎石的小徑,緩緩朝和平之丘前行。丘體的入口寬約三米,像是一道沉靜的門扉,迎面展開的,是黑暗與光明、壓縮與開闊之間的強烈對比——仿佛從幽深處步入空曠,從收束中迎來豁然開朗。
▲青海原子城紀念園場景圖 一語一成工作室攝
一路行走,雕塑群、嵌入地面的鋼制標記、留存的物件與文字,如同引子悄悄引導著步伐的快慢與停駐,身體的轉向與回望。
“遠矚”是第一個敘述節點,一座仿若掩體觀測口的巨型望遠鏡被安放于此。透過它,視線直指園區核心——和平之丘。凝望之間,仿佛提醒我們:唯有看見遠方,方能知曉此刻身在何處。
▲“遠矚”節點 木樨攝
第二個敘述節點,是有關一位讀信者。沿著銹鋼與毛石夾道而行,路徑不斷收窄,空間愈發沉靜。盡頭,一位靜坐讀信的人佇立于樹影之下,仿佛時間在此按下了暫停鍵。
他所承載的,是一段深埋于塵封信紙中的故事:一對北京來的夫妻,分別被派往原子城工作,卻因保密任務,彼此不能相告。
他們以書信維系情感,而信件需繞行千里,才能從一墻之隔的崗位傳至對方手中。直至慶功宴上,他們才驚喜發現,原來彼此一直近在咫尺。
在這片狹長的通道中,讀信者也許不只是一個人,而是一代人。那些在沉默中相愛的、等待的、犧牲的身影,被悄然安放在風吹影動之間。
▲“讀信者”節點 木樨攝
轉折,轉折,再轉折。每一個轉角,都是一次記憶的敲門。鐵門后是一串編號,一段遺跡,像暗語般層層遞進,隱喻清晰而沉默。
路徑如一場心理的遞進,高潮藏在全園的三分之二至五分之四之間。轉過最后一道折線,豁然開朗——一群透光的白鴿騰空飛起,像極了希望的剪影,直指藍天。
山頂平臺中央是一方映照無限天空的方形鏡面池,水面輕輕流淌,宛如天地交融。池畔圍繞著長條石椅,鋼板門上鏤空的和平鴿剪影與池底由和平鴿拼成的世界地圖相呼應,低語著設計的主題——世界和平。
▲“和平鴿”節點 木樨攝
中國古典園林的設計理念,根植于傳統山水畫的美學智慧——“筆墨丘壑”“土石皴擦”“虛實雖殊”“理致則一”等原則。那“留白”之處,便是一道“閾”,是意義悄然發生的所在。
青海原子城紀念園中的空間設計,正是借鑒了這份山水畫的構圖精神。在水與石間,留下情感的印跡,編織出一條曲折繾綣的紀念之路。
▲石濤的山水筆法
▲青海原子城紀念園平面圖 一語一成工作室繪
02
上海辰山植物園礦坑花園
在上海辰山植物園的深處,曾有一座廢棄采石場。峭壁陡峻、水潭幽深,原本危險而荒蕪。但如今,它悄然轉身,成為一個步步深入、層層遞進的礦坑花園。
園路從高處的花園開始,隨即是一段封閉的鋼梯,將人引入采石場底部的深水潭。這種緩慢下降的節奏,仿佛進入一部隱秘的故事。
▲上海辰山植物園礦坑花園手繪草圖 朱育帆繪
當游人轉身進入一個洞穴般的空間(原是采石的通道遺跡)。頂部切開一道“天線”,陽光從裂隙中灑下,如白晝的閃電,劃破幽暗。
接下來,是一段漂浮的棧橋,貼著水面蜿蜒前行。遠山、水光、天影,一齊倒映。最終,一道被植物掩映的坡道隧道,將人帶回地表。此刻,天地豁然——仿佛《桃花源記》中,“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上海辰山植物園礦坑花園 一語一成工作室攝
▲上海辰山植物園礦坑花園 一語一成工作室攝
朱育帆在設計中同時考慮了“近質”(從近處觀察所感知的材質與細節)與“遠勢”(從遠處體會的空間動勢),這與“以骨為質”的繪畫技法相似。
設計并沒有刻意掩蓋這座采石場的“傷口”。崖壁的裂縫成為瀑布的通道;粗糲的巖石、裸露的鋼材,被保留下來,作為記憶的見證。
在這里,舊的與新的界面彼此交織、共同生長。空間不僅被修復,更被賦予了一種“氣韻生動”的生命。
▲“以骨為質”的《蘆鴨圖》 曾宓繪
▲上海辰山植物園礦坑花園平面圖 一語一成工作室繪
這一段園林路徑并非勻速的“游覽”,而是一段節奏鮮明的心靈行走,逐漸從未知走向發現,從黑暗步入光明,從個人走向群體,從現實步入象征。
當你走出那段幽暗的坡道,重新回到陽光下,回望那片曾經是采石場的空間,也許你會明白:真正的美,不是完美無缺,而是在斷裂中找到連貫,在粗礪中發現詩意,在荒蕪中孕育希望。
這正是東方園林之魂,也是一段關于“精神之園”的當代表達。
▲上海辰山植物園礦坑花園平面圖 來源:網絡
03
首鋼群明湖公園
首鋼群明湖公園,作為2020年北京冬奧會的城市更新項目之一,被賦予了新的空間生命。
它的前身,是首鋼首都鋼鐵廠的核心工業區,冷卻塔、高壓電線、水冷池和高爐等遺跡仍靜靜矗立——見證著一個時代的工業輝煌,也等待著一種新的敘事。
朱育帆并未選擇用常規的景觀語言去“覆蓋”或“清洗”這段工業歷史,而是借助中國傳統山水畫的邏輯,將這片土地處理為一幅橫向展開的山水畫卷,展開為一條“行走中的風景敘事”。
▲首鋼群明湖原貌 魏方攝
▲首鋼群明湖現狀 邱思嘉攝
所謂“斷”與“連”,構成了這幅畫的節奏。一如傳統山水畫中看似連續的畫面,實則通過屏風、坡地、云霧、樹木形成層層“段落”,為觀者提供可駐足、可轉折、可遐想的空間節奏。
群明湖公園中的“段落”感,源自地形起伏與植物演替的共同塑造。如石景山等地形被用作天然的帷幕,而大量野植物,如同傳統畫卷中的“皴法”,遮蔽與引導著游覽路徑,使建筑不再以完整的姿態出現。
更妙的是,這些植物的倒影被平靜如鏡的湖面復制一遍,形成如鏡中畫卷的垂直“再現”,把時間與空間延展得更為幽深。
▲《韓熙載夜宴圖》
在《韓熙載夜宴圖》中曾通過屏風與布景,讓不同場景在一幅長卷中彼此連接卻又各自獨立。
朱育帆在此借鑒了類似的策略,利用植物、地形甚至殘留結構,使視線被反復打斷、引導、重新展開。
▲首鋼群明湖剖面圖 魏方、徐靜繪
首鋼群明湖原本是一個危險、廢棄、無法親近的場地。如今,它沒有被完全“整修”,而是在“保留與轉化”之間找到了一種新的“連續”:新與舊、空與實、機器與花園、工業與生態,在有限介入下彼此呼應、交織。
它讓我們在城市中暫時抽離日常的線性節奏,在時間與記憶的裂縫間,重新找到人與環境的聯系。
在這里,每一次轉身,每一個拐角,都是一次新的畫面“起筆”。
▲首鋼四高爐 邱思嘉攝
▲首鋼現狀 邱思嘉攝
▲首鋼現狀 邱思嘉攝
結語
在朱育帆的景觀設計中,水與石不僅是物質介質,更是時間與精神的承載者。設計是對“場地之魂”的溫柔回應,既不掩蓋創傷,也不浮夸重建,而是在斷裂與縫隙中,嵌入可以共情的空間。
他以山水畫的構圖邏輯為骨架,用中國古典園林的“虛實相生”來穿引道路,用肌理粗糲的石與輕盈流動的水構成對比與呼應,營造出一種似有若無的“精神之境”。
人在其間游走,不只是看風景,而是在重溫一種緩慢、含蓄、可回味的空間體驗。
水與石之間,是張力,是留白,也是連接。正是這種不聲張的介入方式,讓廢墟開花、記憶重生,這正是我們心中所追求的理想風景。
一卷山水未盡,一場對話未完,余韻仍在心中緩緩流淌。
資料引述:
1.《Revealing sites: three post-industrial landscapes of Zhu Yufan 》
2.《景觀透明性與基于差異顯現的設計方法 》
3.《花園中的機器 》
4.《為了那片青楊 》
編輯| mume??
責編| 王梓宇
初審 | 袁兆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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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審|黃 山
- End -
內容合作:微信chenran58,
|免責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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