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新義先生作為當代“詩書合璧”的典范,其創作將自作近體詩的雋永與書法藝術的深邃熔鑄一爐,在筆墨與文字的共鳴交響中,復活了中國傳統文人藝術“詩書相生”的傳統文脈。他的新人文書法詩,既是對經典碑帖的臨摹感悟,亦是對千年文脈的深情回望,更是在現代語境下對士人精神的重新錨定。
一、詩書同構的文人傳統
臧新義的詩書創作始終遵循著“以詩入書,以書養詩”的互文法則。其書法取法廣博,追求“金石氣韻”與“書卷氣息”的融合。隸書力追秦漢古雅氣厚的大境之美,楷書則取法顏褚,渾樸厚重中透出清雅筆致;行草則深研二王法帖,并在宋蘇黃米及明董其昌王覺斯等處化身立法,瀟灑曠達,矯縱散逸處,風神灑落。他曾以詩言志:“三十馀年與古徒,朝臨暮寫燥漸無。詩心自有風神見,祈得金丹造化圖。” 詩書一體,恰是其藝術境界的最佳注解。這種筆墨實踐直接滋養了其詩歌的意象系統。例如《甲午中秋臨漢〈封龍山頌〉有感》:“今夕將逢漢時月,因之把盞再揮毫。封龍山刻真名世,明月天心秋意高。”詩中“漢時月”與“今夕揮毫”的時空呼應,恰似揮毫時墨痕滲入宣紙的瞬間——書法臨摹的動作,升華為與古人精神對話的詩性儀式。而“明月天心”的澄明之境,正是其書論中推崇的“致虛守靜”道家美學的詩意顯影。
臧新義主張書法應融入日常“書法生活化”,認為“得半日之閑,臨古帖數紙,可抵十年的塵夢”。在秋日古院內靜寫晉人尺牘時吟詠道:“魏晉風流幾度雄,朝臨暮寫意匆匆。小園燕坐心如水,一任長風嘯碧空。”(《甲午國慶大風先農壇書院臨諸晉帖有感》)詩人常年沉浸于晉人法帖中,此日臨習時,遇秋日大風激蕩,觸景生情而為詩。“幾度雄”暗含歷史縱深感,魏晉風度歷經千年仍具磅礴生命力。“燕坐”,蘇軾有句云“吾燕坐寂然”,類如禪語“宴坐”,喻沉靜觀照。“一任長風嘯碧空”,自然與精神的交響:窗外狂風“嘯碧空”與內心“心如水”形成張力,大風乃天地之氣,一如書法線條的奔放灑脫。
此詩可視為臧新義先生詩書生活的縮影:他出身教育世家,幼從祖父習書,后師從書法大家劉藝先生,始終以士人傳統為根脈,在“朝臨暮寫”的深耕中,將時空(古帖與秋風)、心境(靜坐與長嘯)融為筆墨的生命律動,為當代書法承續“士人傳統”提供了精神樣本。
二、林泉心齋,古典意象的現代詮釋
臧新義擅于構筑經典意象,賦予其當代文人生活的風雅。其詩中的“器物”與“自然”意象,均承載著雙重文化基因,如《清明海棠花開之際背臨寒食帖有感》中“海棠無次第,滿樹應時開。忽起東坡意,千年與古徊”,“背臨”不僅是技法重現,更是靈魂的“在場”。海棠花開(當下)與寒食蕭瑟(往昔)并置,“徊”字讓詩人在千年時空中自由穿行。書法墨跡與自然物象在詩中再次交融,達成視覺經驗與詩性想象的生動詮釋。
另如《甲午臨王珣〈伯遠帖〉有感》:“風流王謝數千年,巷陌尋常代代傳。自古幽人多弄世,三希晉跡兩如煙”,以“王謝風流”對應三希晉帖僅存之真跡,成為文明傳承的象征。以“幽人弄世”慨嘆世事滄桑,白云蒼狗多變幻。
最典型者莫過于《甲辰三月修禊日有感》
三月常修禊,蘭亭曲水流。
平生無遠志,一室一沙鷗。
漢晉唐為序,蘇黃米亦儔。
淡然方寸內,今昔若藏舟。
頷聯,表面看“平生無遠志”似消沉,實為對世俗功利主義的自覺疏離。詩中“一室一沙鷗”,類比杜甫筆下飄零天地間的沙鷗,在此棲息于“一室”,象征自由無羈,又呼應《蘭亭序》“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觀山水之曠達,處一室之自在,這種“芥子納須彌”的意象轉化,蘊含陶淵明般“心遠地自偏”的古今文人生存哲學。又如:“寂寂寥寥夜與辰,一書一筆一閑人”(《庚子疫際雜感》),三個“一”字的排比,以最簡意象(書、筆、人)構筑起封閉環境下的精神心齋。
三、用典藝術:歷史折疊今古情
臧詩中典故的運用絕非炫學,而是構建古今對話的密鑰。試看《讀師尊劉藝先生雪泥鴻爪有感》:“幽燕老將氣雄渾,麟筆初成臥晝昏。書史千秋誰與共?雪泥且得爪鴻痕”。“雪泥鴻爪”化自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原典感慨人生無常,在此轉喻書法傳承的永恒性——師尊筆墨如飛鴻留痕,超越時空局限。
再如,“漢晉唐為序,蘇黃米亦儔”(《甲辰三月修禊日有感》),將千年書史壓縮為“我的當下”,體現與古為徒的書學觀。尾聯“淡然方寸內,今昔若藏舟”,“藏舟”典出《莊子·大宗師》,本喻萬物變遷不可固守,詩人卻反其意而用之:方寸之心如壑藏舟,以淡泊守護文化本體,對抗時間流逝。這種用典,以古典語言述說現代心性,饒具思辨,而深意藏焉。
再看《辛丑暮秋感懷》:“暮秋傷遠望,也欲哭途窮。盡日擬碑帖,偶然談雅風。三王兼老米,五柳作鄰翁。心有詩書酒,何妨與世同。”“哭途窮”原典出自《晉書·阮籍傳》,后世文人用此典者,代不乏人,杜甫“舌存恥作窮途哭”(《秋暮枉裴道州手札》),李白“窮途方慟哭”(《古風》),蘇軾《黃州寒食詩帖》“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更是詩書俱佳之經典。疫情之際,深柳堂窗外已是暮秋景象,傷于不能出門,遑論遠行,四顧茫然,自然觸發“途窮之哭。”
四、格律音韻:金石之聲入詩行
臧新義的詩作嚴守近體詩之格律,并在聲律節奏中暗藏書法律動。其用韻考究,多擇尤、侵、真等悠遠深沉的韻部,猶如書法線條的頓挫而綿長。如《臨王徽之〈新月帖〉有感》:
中“欲筑蘭亭栽石竹,仍懷晉跡醉觴流”,此聯平仄交替如行筆頓挫,“栽石竹”三字仄起陡峭如“折釵股”,“醉觴流”平收綿延似“屋漏痕”。韻腳疊用尤韻,悠揚尾音,恰似曲水流觴的潺湲之聲,讓晉人風華在音律中重生。
《辛丑暮秋感懷》頸聯“三王兼老米,五柳作鄰翁”中,五位詩人、書家,皆為鄰翁,妙以流水對,工而貼切。《甲辰三月修禊日有感》中“漢晉唐為序,蘇黃米亦儔”,“漢晉唐”“蘇黃米”以三個朝代及三位書家入對,如碑刻題跋般簡古凝重。平仄的提按轉換,暗合行草書筆鋒的頓挫與飛白,形成“詩中有筆,筆中有律”的獨特美學。
五律《詩酒之間》亦見匠心:“歲歲長安住,晨昏人境行。不時來舊雨,何必共心情。妙語解文味,微風辯樹聲。今猶思小隱,聊作一書生。” 頷聯“舊雨”與“心(新)情”,頸聯“妙語(雨)”與“微風”,皆構成諧音之借對。
頸聯“解”與“辯”二字錘煉精當,恰似書法中鋒側鋒之轉換,并蘊含陶淵明“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及“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意;而“微風辯樹聲”以通感寫靜寂,再現書齋中“闃寂聞秋聲”的禪意瞬間,音韻與意境渾然一體。“平生無遠志,一室一沙鷗。”“平、無”分別對仗“一、一”,虛實相生,欹正間之,可謂偶得之妙。
結語:藏舟于壑的永恒當下
臧新義先生的書法與近體詩創作,以“與古為徒,守望經典”為旨歸,將墨跡與詩心熔鑄為獨特的藝術語言,代表了當代文人對“詩書合璧”文化道統的繼承和深刻復蘇。他的書法詩以書法實踐為根系,在格律的框架內涌動書卷之氣,在古典意象中注入現代文人的哲思,構建起一座貫通古今的美學橋梁。他重新定義了新人文書法的使命:以詩為楫,以書為舟,在歷史長河中錨定生命的永恒價值。此般創作,非僅技藝的展示,實為一場貫通千年的精神修禊。
春來半日寫蘭亭,曲水流觴皆性靈。
罷管且吟一杯酒,但書古紙不需醒。
這首《己亥春三月午臨<蘭亭序>有感》七絕自題詩,無異于夫子自道,正是臧新義先生藝術靈魂最本真的寫照——在蘭亭的曲水畔,在悠然的醉意中,人文、詩意、書法,古今性靈已成合璧,渾然交響。
乙巳暑夏,老雨于北京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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