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你也網上沖浪啊?”
這句bbs時代的網絡流行語,在過氣多年后重回互聯網,變成了一個戲謔的“梗”。“沖浪”的意象,卻在無意中精準地捕捉了互聯網瞬息萬變的形態。
電子郵箱、bbs、門戶網站、QQ相繼崛起之后,以微博為代表的自媒體開啟了web2.0世界。2021年,中國的網民數量突破10億,短視頻和直播時代也引領互聯網走入更下沉的新紀元。
香菇就是這一波波浪潮的見證者,失業前,他的每一步都恰好踩在浪尖上。從微博營銷到影視宣發,那些年從客戶到老板都不急著做出爆款,莫名其妙的限制也沒那么多,豐富的討論和選題空間內,人人都想把內容做得更獨特、更有趣。
工作的十年,是他和內容行業共同的黃金時代。
年至40歲,香菇卻再也找不到工作了,中年危機恰好與短視頻興起的步調重疊:他的簡歷頻頻因為年齡被卡掉,而在內容高度同質化與追求流量的氛圍里,他也沒法像從前那樣靠做自己喜歡的內容賺錢。
十年積累的經驗失去了用武之地,最終,他不得不離開北京。
此刻,“橫店變豎店”的消息正席卷互聯網,內容行業的形態還在隨著互聯網這股浪潮的更迭不斷變化。香菇,或許就是當浪潮退去后,被留在原地的沙子。
你的履歷很好,但是
北漂十年之后,香菇決定離開北京。
他暢想過無數未來,卻從未想過會以如此匆忙而狼狽的方式離開北京。他的老家在大連,那里沒有太多做內容的互聯網公司,工作機會寥寥無幾。
這些年在北京,他做過新媒體運營,做過策劃,做過營銷,從新人一步一腳印晉升到帶領一個團隊的總監職位,簡歷上積累了若干出圈的成績。最后到了40歲,他發現自己也逃不過中年危機:炒股失敗,賠了全部的積蓄;長期失業,求職越來越難;缺乏收入來源,坐吃山空。
剛剛辭職時,香菇再也不想被瞬息萬變的行業信息控制了。他取關了很多此前因為工作而被迫關注的公眾號和抖音號,降低了看電影的頻率,并且只看自己喜歡的,再也不必因為什么火了就去關注什么。
然而中年危機的到來,讓他發現這是很幼稚的想法:“做內容,做自媒體,才是我唯一擅長的東西。”回想徹底遠離行業的那段時間,每天的開心竟然都像是“偷來的”。
他開始嘗試重回自己擅長的領域,努力留在北京。只是每次面試聊完工作經歷,會議室就會變得安靜起來。“你的履歷真的很好。”面試官說,接著就是一句“但是”。
“但是,你還能適應廣告公司的加班節奏嗎?”“但是,你覺得我應該給你多少薪資好呢?我們公司都是九零后,你溝通起來會不會不方便?”
這些“但是”的問題香菇都解釋過,但是沒有用。內容和創意行業在中國已經成為了高強度的體力行業,公司都想招聘年輕能熬而又愿意接受低薪資的員工。
后來,招聘app上的信息漸漸變成了“已讀不回”,他連在線下和面試官“解釋”這些問題的機會都沒有了。
為了生存,香菇投過瑞幸的店員職位。招聘啟事上明確寫著“有無經驗均可”,但店長回復說:“你沒有相關的服務業經驗。”他問:“不是說不要求經驗嗎?”店長轉而又說:“我覺得你年齡有些大了。”應聘鏈家、海底撈的店員職位,也都沒有下文。
失落當然是巨大的。在過去十年的職業生涯里,他的工作,幾乎每一份都是甲方主動伸來橄欖枝,老板多次招徠,朋友熟人牽線。他從來沒有在職場上如此被動。
回到大連后,香菇想找制片人朋友幫忙介紹工作。朋友說,最近影視行業太難了,不如試試做團購,他在做,他的很多其他制片人朋友也在做。
做團購,這是香菇目前唯一的收入來源。有人加了他的團購群,還給他提意見:你這個“團長”當得太佛系了,除了發每天的選品,別人不問就不說話。香菇也有點無奈。在他的形容里,各大平臺就像一個個大商場,自己則像在角落里擺攤的人,“羞于叫賣,呆呆地站在那里”。
在北京時的生活偶爾會闖進他的腦海里。那時他整租了東四環的一套房子,周末不是和朋友出去看展、看電影,就是發個信息,叫一大群朋友到家里一起聚餐、打桌游,還有一次叫來了很多同事來家里一起加班。生活總是熱熱鬧鬧的。
而現在,他的生活縮小到一人兩貓的單位,關掉了朋友圈,也很少見朋友,幾乎沒有社交,每月的支出只有1000元。
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失落感和挫敗感總會悄然泛起。有一天,他對父母說:“我想死,其實這個念頭一直縈繞著我,只是我牽掛著我的貓,你們和朋友。”聽完后,媽媽抱著他哭了,安慰他說:“我和你爸的退休錢能養得起你,你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香菇覺得,自己不配。
長期失業帶來的不僅僅是生計層面的困境,更致命的是,它摧毀了香菇的價值感。
中年危機和大環境的變化趕到了一起,他不免懷疑自己是不是沒有實際的生存和賺錢能力。然而他也覺察到,這個時代,需要的是一下子就能抓住各種痛點、在開頭就用鉤子鉤住注意力、做出大爆點的內容工作者,不然用戶就會劃走。他想通過慢慢打磨內容呈現出的那個真實自我,已經不被社會需要了。
“在我們那個年代”“我很懷念那個年代”這樣的表述,在他口中經常出現,語氣很像是《甲方乙方》里面的葛優,既傷感又無奈。
后來,他在自己用了很多年的豆瓣ID前加上了四個字:“回憶大師”。
在我們那個年代
職業生涯的頭十幾年,香菇始終意氣風發地踏在互聯網的浪尖上,內容行業的黃金節點幾乎一個都沒有錯過。
零幾年剛開始工作,香菇就在當年最紅的門戶網站做自由撰稿人,負責好萊塢影視板塊的文章撰寫。那時候,搜狐、新浪、網易這三大門戶網站,是中國互聯網最早解鎖的內容平臺,也是國內網民了解“附近”以外的窗口。
在香菇的回憶里,那是一個人們對于外界信息充滿好奇心的年代,也是一個獲取信息相對自由的年代。那年谷歌還沒有退出中國市場,IMDb仍是無數觀眾觀看國外電影的權威清單;視頻網站上,每周都有很多美劇幾乎同步上架更新;每年的歐洲三大電影節、奧斯卡頒獎禮都會引起空前的關注。
香菇就像一只蜜蜂,從好萊塢采摘最新鮮的資訊,再帶到中國網民身邊。每天起床,打開電腦,連接國外網站,把好萊塢相關的娛樂和電影新聞瀏覽一遍,從中選擇最有價值的內容,翻譯、編寫成中文。
這是一份在當時看來很前衛的工作:擅長英語,鏈接國外的世界,資深影迷,還無需坐班,每天只需工作一個早上,月入八千,因為和父母一起住,香菇也不需要交房租。
在“數字游民”這個概念還少有人提起的時候,香菇就已經是一位不需要朝九晚五待在辦公室的數字游民了。
30歲那年,香菇舍棄了老家安逸的生活,決定北漂。要做內容,要做電影,要搞文藝,還是得上北京——這是當時人們的共識。這一次,他又跟上了互聯網發展的新一波浪潮。
2007年,iPhone4的問世開啟了移動互聯網時代。2009年,微博的誕生拉開了中國web2.0時代的序幕,博客時代成名的韓寒發了第一條微博:“喂。”此時,傳統的4A品牌公司逐顯疲態,做微博營銷的移動互聯網廣告公司迎頭趕上。香菇所在的公司,就是其中一家。
老板一聽香菇是通過豆瓣被介紹來的,立即決定錄用他,只因為老板覺得玩豆瓣的友鄰都很有意思。
香菇也很快就證明了自己。剛進公司不久,有客戶希望策劃一個活動,宣傳一部以父愛為主題的電影。當時還只是編輯的香菇,提出了一個線上活動的方案:“炫父大賽”,讓網友自發“炫”出父親年輕時候的照片。
大家都覺得這個提議很有意思,但不太確定這個活動是否有門檻:網友的手機里,會有父親年輕時候的照片嗎?
那是一個甲方不要求乙方立馬出爆款,老板也不要求員工立即出爆款的年代。誰心里都沒底,但老板和甲方都愿意試一試有趣的方案,不行,那就換一個。
活動推出當晚,工作群里傳來驚呼。這個活動從豆瓣火到了微博,一位知名影星上傳了父親的照片,接著很多明星都主動參與了活動。
“炫父大賽”在微博話題榜前三停留了一周之久,甚至一度排名第一。這個活動成了當時現象級的微博營銷案例,香菇得了內容創意行業的大獎和公司的獎金,也從資深編輯晉升到了內容副總監。
那是香菇事業上最得意的一段時光。因為有了電影宣傳的成功案例,香菇得以和更多大導演的電影宣傳業務合作。無數公司向他伸出橄欖枝,其中包括一位知名藝人的工作室。
在眾多機會中,香菇選擇了時代潮水的另一個方向——進入電影行業。他被欣賞自己的一家公司挖去當了影視發行部門的負責人。
那是2015年,中國電影票房首次突破400億元大關。《夏洛特煩惱》《大圣歸來》《小時代4:靈魂盡頭》等各種類型片在院線熱映,《捉妖記》更是以日進300萬的速度打破了好萊塢大片在內地創下的票房紀錄。
也正是那一年,網飛發行的電影《無境之獸》引發了廣泛質疑,沒人想到流媒體有朝一日能改變大洋彼岸的電影業態
國產大片快速崛起,每天都有滾燙的熱錢流入影視行業。香菇所在的影視公司也乘上了時代的快車——每年15薪,五險一金按最高一檔繳納,每一年的薪資會自動上調15%。在年會上,香菇整個團隊抽到了iphone plus,每個人一部。
老板還給了香菇十足的包容和支持。他總對香菇說:“工作時間不要老坐在工位上,要去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這樣才能有更好的創意和想法。”每次香菇在朋友圈宣傳公司的作品時,老板都會留言:“香菇,別這么嚴肅,說點俏皮的。”
開會討論劇本、電影名字、宣傳方案的時候,老板也都會尊重香菇和同事們的想法。
當時團隊負責宣傳一部好萊塢的科幻電影,但香菇和團隊并沒有從行業慣常的角度出發,把酷炫特效和打斗場面當作賣點,而是選擇從這部電影的情感內核切入。可想而知,宣傳效果并沒有那么直接。
沒想到,老板贊同了他們的想法:“要做點特別的,要走心,和觀眾慢慢建立情感連接,不用著急。”
香菇總覺得是自己過于幸運,遇到的都是天使老板。“那時候的老板,可能會因為你有趣錄用你,可能會因為你是玩豆瓣的就錄用你,可能因為你在創意會上敢于否定老板的想法而重用你。”
后來,他發覺:“是那個時代太好了,從上到下都沒那么心急。”
那段日子,是他迄今為止最自由最快樂的時光。
被劃走的黃金時代
黃金時代總有結束的時候。抖音來了,行業的潮水也開始發生變化。
香菇跳槽去了一家網絡大電影制作公司。入職后才發現,市場已經悄然發生了巨變。彼時,曾經火熱的“宮斗,權謀,玄幻”類網劇受到越來越多的限制,在互聯網的記憶中留下了一句“建國后不許成精”。香菇所在的公司,曾經不得不反復下線修改一部電影,只因為帶上了“妖”的字眼。
曾經往這個池子里豪擲金錢的電影投資方,越來越謹慎。
這家公司也在變化之下求生存。這時候,短視頻、直播帶貨迎來大爆發,抖音成為國內最大的短視頻平臺,李佳琦等頭部主播紛紛出圈。老板把目光投向孵化抖音號,試圖通過抖音賣貨變現。
那段時間,香菇感覺他是在創業。公司只出了攝影設備和攝影師,剩下的憑香菇自己摸索。他做了一個類似“深夜食堂”的情感號。每條視頻都在一家日料店拍攝,顧客一邊在吧臺吃烤串、喝酒,一邊和老板聊聊感情困惑。老板聽后便會給她們講講雞湯的人生道理。
視頻里,除了日料餐廳和老板是真的,故事全靠香菇來虛構撰寫,顧客也都是他拉來的非專業演員的朋友。
這樣的假雞湯,香菇一共拍了八條,每一條視頻的播放量都可以過萬,粉絲也過了五千,后臺還有小千字的私信投稿。香菇預計半年內可以變現,但老板等不及了,他要求必須短時間內要有爆款,給香菇投入到創作內容、打磨內容的時間變得越來越短。
在一次周會上,老板再次強調了他的訴求,要求播放量要上到百萬。肅靜的會議上,作為團隊負責人的香菇拍案而起,對老板直言:“如果可以輕輕松松搞出來一條破百萬的視頻,那我為什么不自己來?”
這一天,香菇離職了。
他自己做起了影視混剪,總是會把每部電影從頭到尾看一遍,再把喜歡的、印象深刻的鏡頭剪下來,整理到一起。“過程很漫長,方法也很笨。”但是因為熱愛,香菇做得有滋有味。
但他發現,更讓人難以忍受的事情還在后頭——短視頻平臺對內容的審核和限制越來越嚴格。單單是電影中人物走下跑車的鏡頭,就會被平臺判定為炫富。
莫名其妙的下架越來越頻繁,他一氣之下不做了,回到了老本行做廣告。
闊別多年,行業的環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客戶不再想拍一些重量級、偏向品牌方向的廣告片,而是想要在熱門的社交平臺做一些即時的推廣。他們急于看到效果、急于變現,更多時候自己也不確定想要什么樣的內容。
這段工作里,香菇的大部分精力都消耗在了反復修改、反復磨合上。和之前相比,客戶有了很大的脾氣和很多的要求,每一層級的領導意見都不一樣。有時候對接的部門負責人滿意了,但大領導不滿意;有時候部門負責人不滿意,但大領導很滿意,又用回原來的方案。
每次收到客戶修改意見的深夜,香菇都很恍惚:“我到底為什么在做這些東西?”
那是他最后一次嘗試工作。
最困窘的時候,香菇想過各種辦法維持生計。當下最火的短劇,他嘗試做過推廣:把五集的內容壓縮到兩三分鐘內,再配上解說,發到短視頻平臺上。起號很順利,自然流量逐漸超過了百萬。但他看不下去,更做不下去。“屏幕是豎的,劇情難看,演得也難看,很粗糙。我看了吐血,不想推薦別人看。”
他也想過賣教輔材料,還買過自媒體課程,付費換來的“知識”,用幾張精致的思維導圖列出了簡單快捷的模板:刷同質內容起號,照抄同行,搬運、去重,每天堅持發,直到成功變現為止。什么都有模板,這在香菇看來太畸形了,“世界應該是豐富多彩的,世界不應該變成這樣”。
內容,對他來說信手拈來,但像當下這些憑內容賺錢的捷徑,他統統堅持不下來。
“喜歡的東西無法賺錢,能賺錢的不愿意做,或者做不了。這是我的困境。”
失業過后,他遲疑了一年,終于鼓足勇氣把自己的經歷發在了豆瓣上。評論區上千條的回復淹沒了他。讓他意外的是,大多是同情和安慰的聲音。
很多與香菇年齡相仿的人講述了自己的經歷,他們紛紛感慨:“那個時候,我們以為是年輕賺錢容易,其實那只是短暫的幾年好時光。”
從黃金時代走來的人,陸陸續續地學會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