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兒童最常被看到的命運分化,往往分布在兩個極端:或是考上高校,成為“寒門貴子”,或者早早輟學,沾染惡習、暴力甚至逾越法律。
阿遠則是夾在這兩種命運中間不被看到的大多數。長大后走出山村,大專的學歷讓他一次次被心儀的工作拒之門外,但他也不愿意子承父業,進廠打工。
小時候,他分明是親戚們口中的“讀書種子”,肩負著整個家族對“出個大學生”的期待,卻在學業階梯上兩次滑落。他開始叩問自己的命運,讀書的種子沒能成材,錯究竟在誰?
尋找答案的過程中,他為父輩拍了部紀錄片,讀了不少研究,也隨著年齡漸長體會了生活的苦。過去模糊的感覺在他腦海里漸漸成型:對他這樣的留守兒童來說,教育是向上流動的唯一途徑,然而這條路上幾乎沒有容錯的空間。而像父母這樣外出務工的家長,對子女的教育即便有很高期望,也不具備相應的投入能力。
“讀書種子”在教育階梯上的攀升,就像播種本身。即便種子本身健壯,如果土地貧瘠,如果風雨驟來,那么莊稼人也就只好看天吃飯。
父母不應被怪罪,社會又無力改變。他覺得,與其像現在這樣痛苦,自己還不如從不是一塊讀書的料。
一
當老師,吃龍眼
阿遠還記得小升初的那個暑假,熱浪襲人,比人還高的玉米發蔫地站在地里。他在河邊洗衣服,洗到一半,爺爺來了。
“你九阿姨剛才給你打了個電話,說有事情找你。”
阿遠手忙腳亂地把剩下的衣服呼嚕呼嚕地過幾遍水,稍微擰了一下,然后就跟著爺爺回家了。
他生活的村莊在西南邊陲,離越南只有一個小時的車程。四周都是高低起伏的山,瓦房間散落著一兩分田地,只夠村民自給自足。直到1997年,村里才通上電。
九阿姨命好,從山村嫁到了縣城,在縣城的重點初中對面上班。那天,她中午下班,在中學門口看到了小升初的錄取名單,上面有阿遠的名字,就馬上來告訴他,接著又給他在深圳打工的父母打去了電話。
一周后,媽媽又像往常一樣,來接阿遠和哥哥去深圳一起過暑假。她在車站買了一大碗玉米粥,在車上喝了幾口以后,媽媽就問阿遠:“在哪里讀都一樣的,是吧?”
阿遠坐在大巴的臥鋪上,看著媽媽的臉,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點點頭。
一個月后,阿遠獨自坐了20多個小時的長途大巴,從深圳回到了村里。爺爺用扁擔挑著前一個月就買好的木箱、水桶和席子等行李,把他送到了鎮上的初中。
阿遠從小是爺爺帶大的,爺爺是他最親的人。
農村沒有幼兒園,阿遠在山間地頭玩了7年泥巴以后,才被進了學前班。第一天上學,老師教學生們寫“牛羊”。他寫了滿滿的一紙的“羊”,雖然寫得亂七八糟,但老師還是給他打了100分,還用紅色的鋼筆畫了一個大大的鉤。阿遠很高興,下課以后,一路小跑,拿給正在種地的爺爺看。
爺爺也很高興,雖然他只能看懂紙上的對鉤和數字。
一生在山村生活的爺爺是個文盲,但他是最關心阿遠學習的人。剛上小學,阿遠數學學得吃力,爺爺就會抓起一把玉米粒,分成兩堆,教他算術——這也僅限于50以內的加減法,再大的數,他也不會了。
對阿遠教育上的很多事,爺爺都有心無力。四年級的某一天,爺爺以為阿遠以前的課本都沒用了,就全部當廢紙賣了,換回了2塊錢。等到阿遠上了五年級才發現,沒有課本復習了,只能和同桌借。
為了鼓勵阿遠好好讀書,爺爺盡力向他描繪出了自己所能想象到的光明前景:“畢業出來當了老師,你吃荔枝也行,你吃雞蛋也行哦。”
在阿遠之前,家族里讀書最厲害的一個堂哥,考上了市里的財經中專,工作包分配。爺爺總讓阿遠好好向堂哥學習,“出來去到新華書店工作,一個月賺1000多”。
爺爺的這些話,在小時候的阿遠聽來更像是模糊而遙遠的故事,然而他還是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一定要認真讀書。
到了小升初時,阿遠和兩個同學并列全校第一。但到頭來,三個人都沒上成縣城的初中。
鎮中離村子不遠,但山路坎坷泥濘,有時路旁就是十幾米深的狹窄的山溝。于是阿遠寄宿在了學校,只在周五的時候等著村里派來接學生的三輪車。有時車不來,他就冒險走山路回家。
而所謂宿舍,是無限接近危房的瓦房,硬生生塞進了18個學生。
夏天,夜來香隨著晚風飄進屋,很容易讓人陷入夢鄉,然而冬天就很難熬了。風大的時候,需要用釘子把幾塊木板拼起來,像兩扇木門一樣擋住寒風。但風還是會從巴掌大的縫隙沖進來,凍得人哆嗦中半睡半醒。
天冷的時候,同學們都喜歡午睡,但是阿遠不睡。十年前家里的祖屋著火,紅十字會捐了一條厚厚的棉被,爺爺特地給阿遠帶到了學校。他就披著那條棉被,露出兩只凍得紫紅的手,趴在床上寫英語單詞。
初一第一次大考,阿遠考了全年級第一名,直到初二都經常考全校前三。他曾經獲得過200元的助學金,那是香港的一家企業捐助的。錢發到手上,他首先跑去學校的小賣部買了一瓶30元的洗發水,因為那是那里最貴的東西。
一張一張成績優異的獎狀拿回家,親戚們開始經常在阿遠耳邊念叨:“你是我們李氏家族目前啊,唯一的一個讀書的種子了。其他人都不行啊,學習差,又不聽話。”
有一次,叔叔代替在外打工的父母來給阿遠開家長會。到了班里,班主任大力夸贊阿遠成績好,叔叔的朋友也去了,他的孩子和阿遠同班,卻一直在被批評。叔叔回來后很高興,對阿遠說:“哎!你讓叔叔臉上有光了。”
于是阿遠也和讀了中專的堂哥一樣,成了家里的正面教材。而阿遠的哥哥則落到了反面——他從小調皮,經常去偷別人家地里的甘蔗,到了初二就輟學跟著父母去深圳打工了。爺爺苦勸無果,無奈之下去學校里把哥哥的桌椅用扁擔挑回了家。那是入學時學校要求學生買下的,桌子側面,還用紅漆寫著哥哥的名字。
在一片夸贊聲中,阿遠考上了縣城的重點高中。這次,父母沒有反對。因為鄉鎮的教育水平只到初中為止,只有縣城才有高中。
阿遠高二時,父親回村照顧重病的爺爺。有天,他發現阿遠床頭有一臺磁帶機,打開看到里面放著的不是流行音樂,而是英語磁帶,于是又滿意地合上。
“不然我給它砸爛哦。”回深圳之前,父親特地和阿遠說了這件事,還給了他一個蘋果作為獎勵。
阿遠嚇出了一身冷汗,那臺磁帶機是他跟朋友借的。
這是他記憶里,父親少有的一次“管”了他的學習。
二
孩子考上了,家長考不上
爺爺去世的那天,阿遠在上學。后來聽爸爸說,爺爺死前,把藏在內衣里的積蓄緊緊地攥到手中,說是給阿遠念書用的。爸爸和叔叔好說歹說,他才肯松手。
那疊厚厚的紙幣,有百元大鈔,也有零散的幾毛錢,加起來總共832.5元,后來都用來交阿遠的高三學費了。
身邊再也沒有人念叨著要他好好學習,去當老師、吃龍眼了。但為了滿足大人對他“做個好孩子”的期待,阿遠還是繃著那根好好讀書的弦。“網絡游戲”在他眼里,成了洪水猛獸般的存在。
同村有兩兄弟,之前沒有接觸過電腦,到縣城念書以后,逐漸流連于網吧,成績從全鎮前列一落千丈。最后哥哥的高考只考了200多分,弟弟沒有達到本科線。或許是因為家境不好,或許是因為無顏面對親友老師,他們沒有復讀,最后都去廣東打工了。
阿遠并非純粹的好學生,他也很想玩游戲。但聽說了這些故事,他害怕上癮,所以就不允許自己玩。
但阿遠拒絕不了電影,這是他看到外面世界的窗口。
村里的電視盒早就壞掉了,整個村都沒電視看。直到上高中,阿遠才通過同學的mp4播放器第一次看到了電影。小小的屏幕上,是想象力無法抵達的世界。
有次,他偶然看到了一部電影的介紹:“有一種鳥是關不住的,它的每一片羽毛上都沾滿了自由的光輝。”內心忽然掀起波瀾。后來,男生宿舍施工,他就趁午休,偷偷通過腳手架爬出去,溜到網吧看那部惦念以久的電影。電影很長,他花了三個午休才看完。
高中大門旁立著的光榮榜,在另外一個維度上為他標記了外面的世界。10米長的公告欄,一半貼滿了學生照片,下面寫上了一所所985高校的名字。
另有幾個牌子,單獨介紹了杰出校友:考上清華北大的,到早稻田大學讀博的……但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再往后,就沒人考上清華北大了。于是老師和校長把那些考上頂尖名校的學生掛在嘴邊,一再強調他們如何努力學習,改變了命運。
雞湯故事聽久了,阿遠開始幻想自己的未來,似乎努力一把,自己也能成為老師口中的榜樣。
但從初三開始,阿遠的數學就有點跟不上了。鎮上買不到教輔,更沒有輔導班,最后他靠找同學請教加勤奮刷題,才有驚無險地上了高中。一個學期后他就自覺數學沒救了,靠文化課根本不可能考上那些光榮榜上的大學。
在美術課上,他看到了一條新的出路。老師說,藝考可以讓文化課成績不太好的同學考上二本甚至一本的院校。于是阿遠就加入了轟轟烈烈的藝考大軍,每天有一大半的時間都泡在畫室里畫水果和石膏像,直到快熄燈時才回宿舍。
然而三年后,一出成績,阿遠傻眼了:突襲一年半的專業課剛過及格線,文化課靠120分的英語撐著,只能上三本院校。
他自己靠百度檢索,選了一所據稱是“北京最好的三本”,每年的學費要3萬多。他猶豫地去問父親,父親反而安慰他:“沒事,我跟幾個老師也打聽過了,這個學校還行,你填吧。”
高考后的暑假,阿遠去深圳找父母,在路邊等車的時候,父親慌慌張張地來了個電話,叮囑阿遠趕快打電話到北京的學校去,確認要去上學,不然就不發錄取通知書。
那通電話讓他更加確信,父親是支持他讀大學的,哪怕只是三本。
等他到了父母身邊,一家人開始討論怎么解決學費。
母親說:“學費太貴,還是復讀吧。”
父親一聽,急了:“誰不讓我兒子去北京念書我就殺了誰!”
那幾天,父親很高興,到處去和親朋好友喝酒,每天喝到晚上十二點才回來。
直到后來的某個晚上,父親忽然對阿遠說:“我們家沒這么多錢,你還是回去復讀吧。”此刻的他似乎酒醒了,或者是夢醒了,接受了自己沒那么多錢供兒子去北京上大學的現實。
在阿遠高三時,哥哥和女友開始談婚論嫁。父母先是出了六萬塊給哥哥買了車,然后又開始修建新房子。
家里確實已經沒有多少積蓄了,父母從沒想到過要攢錢給他當學費,也沒有可以借鑒的經驗——村子周邊沒人上過大學,沒人知道學費要多少錢。
在阿遠高考前,家里的房子修了一半,哥哥的女友卻和他分手了。女方家給出的理由,很快傳到了阿遠家里:“不要嫁到他們家,房子還沒建好,而且還有個弟弟在讀書。”
在這之后,哥哥總時不時地抱怨阿遠上學費錢。阿遠猜想,在哥哥心里,這次分手有阿遠一半的責任。這讓他隱隱約約地覺得,上大學,對于家人來說是一種負擔,甚至是恥辱。
面對父親的決定,當時的阿遠最終只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新房終于建成封頂時,一位親戚來幫忙,看到阿遠,就問:“你不是去北京上大學了嗎?怎么還在這里?”
“我爸沒錢,又讓我回來復讀了。”
親戚連聲說:“哎呀你這孩子是考上了,但家長考不上,沒辦法。”
但他那時并不怨父母,只是想著,明年再努力一點,考個更好的成績,上一個更好的學校,學費可能會便宜一點。指導老師勸他去畫室培訓,他想著省錢,就只是自己跟著畫冊臨摹。
又一年過去,復讀的成績陸續出來了,阿遠的專業課沒過及格線,文化課成績和去年一樣,就連英語也還是120分。
阿遠認命了,再怎么努力也是一樣的結果,他也不想再浪費錢復讀了。
他填了3個大專院校,結果被第三志愿的學校錄取了。雖然心有不甘,但他還是硬著頭皮去報道了。后來有了專升本的機會,他也因恥于再花家里的錢而放棄了。
三
“他是命對。”
高中時,阿遠去同學家吃飯,同學的家長問起他家里的情況,他老實回答:“爸媽都去廣東打工了。”
“啊,留守兒童啊。"對方說完,笑了一下。
那笑,也許是戲謔,也許是憐憫,也許是尷尬。他分辨不清,只想著叔叔阿姨之前對他很好,應該不是在笑話他。
然而笑聲過后,阿遠才知道,原來像他這樣的孩子還有一個專門的稱呼。
村子附近十里八鄉的孩子,都是這樣長大的,也都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對他們來說,沒有接不接受的選擇。
阿遠始終記得初中時一個“驚為天人”的同學。音樂課上,她聽到老師唱出來的旋律,就能把簡譜寫下來,最多只寫錯一拍。
但這樣的天資,在山村并沒有得到被精心栽培的機會。
同學在高中畢業以后,就早早結婚了。婚后,她每日照顧完孩子和公婆,就去洗家里的礦,鏟到車上,再洗下一堆,如此循環往復。丈夫則終日不見人影,不是去喝酒就是去賭博。
她想離婚,但是丈夫不簽字,一拖再拖,還隔三差五去她娘家鬧事。
她忍到到孩子大一些,離開家到了深圳打工。做了兩年,熬到前夫終于同意離婚,她就辭職回了老家。
離開深圳前,她找阿遠和幾個同學去KTV小聚,歌聲仍然如阿遠記憶中那樣,驚為天人。
阿遠曾經統計過,小學班上一共有38個同學,其中28人一畢業就去外地打工了,大多都去了村里首富在廣東辦的廠,一個月休息一兩天,臨近年關就放個半個月的長假,提早回村過年。一切順利的話,他們就會在縣城買車買房,結婚生孩子。
如果阿遠從來沒被家里人看作是“讀書的料”,那這也可能是他甘愿過下去的一種人生。他想,那樣的生活未必是麻木的,也會有諸如還房貸、和老婆吵架這樣的煩惱,但至少不會像他現在這樣痛苦。
大專畢業后,阿遠一直想到影視行業工作,也曾到北京闖蕩。因為沒有光鮮的學歷,他被影視圈子拒之門外。唯一一筆相關的收入,是臨時幫畫分鏡賺來的400塊錢。
決定要離開北京時,他逛遍了高中時向往過的所有景點和高校,唯獨沒有去自己考上又沒錢讀的那所三本學校。他沒有勇氣,而且也太遠了。
回到南方后,他輾轉換了好幾份糟心的工作,后來總算穩定地工作了一段時間。直到疫情那年,他在封控期間,被扣掉了七成的工資。
這些波折讓他心底漸漸生出了埋怨。他想知道,父母為什么一次次草率地對待他的教育,讓他聽天由命,導致他落到如此地步。
阿遠找不到機會和他們好好談談。父母和他,從來是一件事情,兩三句話說清楚就行。在阿遠看來,從小聚少離多,他們實在是不太擅長跟自己的孩子溝通,哪怕他已經長大成人。
前幾年春節回家,阿遠決定給父輩們拍一部紀錄片,希望借此理解他們。
在他的鏡頭前,父親一邊組裝手表,一邊把時間拉回到了1990年。
那年,父親放下了老家的修表攤子,進了深圳的手表廠。廠里計件算工錢,一只手表只賺7分,通宵返工是常有的事,同車間的一個工人甚至崩潰大哭過,“哭完還是得接著干”。
就這樣每天加班到兩三點,一個月只賺300塊。父親干不下去了,開始尋找新的機會。
應聘時,他把之前廠牌上的職位改成“技術指導”,為了“看起來真一些”,又在地上蹭了幾下。靠著假牌進了面試,老板問起之前的工資,父親多報了500塊,沒成想對方開出了再加500的條件。他“心里火辣”,但也硬著頭皮上了。
父親一向這樣敢闖,之前擺攤時就自己動手改大了證件上的經營范圍。這多少是技術傍身帶來的底氣。有次面試,對方拿出五個線圈來試父親,焊到第二個,父親就被喊去寫字樓里談工資了。
也許這樣的經歷,讓父親并不相信讀書才有出路。紀錄片拍完,阿遠幾個月沒找到新工作,父親總勸他去富士康:“你表弟小學沒畢業都可以做,你也可以的。”
在父母看來,工廠流水線與寫字樓沒有什么區別,只要能賺錢、夠生活就行,而阿遠三十來歲還沒有組建家庭,這在他們看來才是最大的失敗。
“不要想那么多,先結婚、把小孩生下來再說。”母親這樣勸他。
聽到父母這樣定義“失敗”,阿遠爆發了,他大喊:“我的人生從你們沒有送我去縣城念書那一天就已經失敗了!”
母親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不要說得那么嚴重嘛,反正都過去了。”
“東叔是你們帶出去的,他至少讓兩個孩子在外面念完了小學……東叔以前就說過,如果我考不上更好的學校,你們就是罪人。”
聽到這話,父母沉默了。第二天,他們也沒像往年一樣早早地拍門叫阿遠起床貼對聯、做年夜飯,只是等他自己醒來。
紀錄片的拍攝,并沒能帶來想象中的和解。這些年,阿遠領教了生活的不易,對父母當年的難處多了一些理解,偶爾心里還會糾纏出另一層羞愧:“是不是不應該對父母有所要求?”即便如此,他的不甘仍然無法平息。
他需要為自己命運的滑落,找到一個理應承擔責任的對象。
他看了很多關于留守兒童的新聞、研究和紀錄片,想從中尋找答案。處在書中所說的那些“結構性的問題”之中,他很難說清那些復雜的感受,只能分辨出強烈的絕望和無力。
那些進廠打工的同學,大多都早早地生了孩子。條件好的,帶在身邊;條件不好的,就讓村里的爺爺奶奶帶。那些留在農村的孩子,不聽話的、打架的、偷東西的都有,重復上一代的命運。
一切在有生之年,都沒什么大改變。
余下能夠被怪罪的,似乎只剩命運本身。
那一張張獎狀、照片、錄取通知書,還有親戚們的交口稱贊,一遍遍確證著他生來就是一塊“讀書的料”,這是他的命。然而身為留守兒童,運的流轉,讓這些都只能在他的記憶中保持鮮活。
至少,這是父親希望他接受的一種解釋。
在阿遠的紀錄片中,父親向他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36年前,春節剛過,村民們都忙著播種。犁完地,大家坐在田埂上吃飯,一個在鎮上當農村信用社社長的親戚忽然問父親,兒子阿勇快初中畢業了,讓他跟父親學修手表好還是去學修電視好?
父親早已忘了自己的回答,但他清楚地記得兩個月后,一則通知送到了鎮上的農村信用社,讓阿勇去縣城參加為期2個月的培訓,考核通過后,就可以子承父業,進入銀行系統工作。
“你勇叔也沒有多少文化的。”講到這里,父親深深地看了阿遠一眼,“他就是命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