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是個釣龍蝦的。
釣龍蝦不比釣魚,釣魚不必學,只需性格平穩淡定,又有大把閑工夫;魚竿也用不著太好,找條江或河,在岸邊支起一把太陽傘,坐上一天靜待魚兒上鉤即可。日出放竿日落收起,伴著晚霞帶幾條不肥不瘦的魚,回家。
釣龍蝦是件有技術含量的活計,學成了是能靠那根銀線吃飯的。找一條龍蝦密集的小河,帶一大卷銀絲和小半桶誘餌,有本事的釣蝦人一天能釣上幾百只蝦。就是青黑色、個頭小小的龍蝦,釣滿幾桶便送去海鮮大排擋,那兒的老板“高價”收購。
老王就是那種能憑銀線吃飯的人。他不同于其他釣蝦人坐等龍蝦上鉤,而是在銀線上穿更多的誘餌,在水下的龍蝦洞穴附近放線并抖動;膽大的龍蝦便會鉗住誘餌希望探個究竟,老王此時便猛拽絲線將它扯出水面,這只好奇心旺盛的龍蝦就歡脫地到了岸上。
這樣的方法屢試不爽,且龍蝦中的膽大者多半也是健壯者,成活率高,老王釣上來的龍蝦即便放上幾天也很少有死去的,大排檔老板尤其喜歡。其實死蝦也是一鍋燜,爆炒過后變得通紅的龍蝦放上大把的調味料,客人的舌頭辨不出死活,新鮮與否就更不用說。
那些鮮活而健壯的龍蝦,被飼養在大排檔門口的透明魚柜里,供客人挑選。而在飯店內部的廚房里,則還有一個更大的玻璃水族箱,里面滿是半死不活的河鮮——客人付的是門外的新鮮價格,吃進嘴里的是廚房里的半死不活。
老王曾很是反感大排檔老板的做法,久之也熟視無睹,專心負責供給門外的那個大魚柜。這樣的釣蝦技術讓他每天可以從老板那里得到124塊人民幣。不多,但對于老王這樣一個年過五十又生活簡單的人來說,足矣。況且這并不是個苦活計,是有點意思的事兒。這么一來,老王還算是個悠哉又不愁吃穿的、所謂幸福的家伙。
本來這樣的職業,是很難掐準數的,今天釣的多些明天釣的少,可能日入斗金可能分文不得。然而老王就是能有一個準確的數字,還精確到了個位數,124塊。
原因是老王的人文主義情懷。他每天邊釣龍蝦邊計數,只釣372只,一元錢三只的收購價,到了數字即停手,絕不多取。他這樣計數,回到家中還要再數一遍,若是超出了這個數,就把多出的那幾只放生。
把這座城翻個遍也找不出第二個這么有格調的釣蝦人。這是絲毫不短斤少兩的人文情懷,落在老王身上,這個住弄堂釣龍蝦的老頭。
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上“124”這個數字的。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那只龍蝦。
不是他曾釣過的數萬只,而是一只,他養著的那一只。某日老王釣蝦歸來,還是固執地恪守著“372定律”,滿當當的兩大桶。到了家后按照慣例點了一遍數,卻發現多了一只。青黑光滑的外殼表示它的確健康極了,鉗子和須也都還完整,是只精壯的、百里挑一的小龍蝦。當晚老王疲乏極了,實在不愿出門把它扔到附近的小河浜里,便做了個重大決定:養著。
釣龍蝦、賣龍蝦、靠著龍蝦吃飯睡覺的人吶,養了只龍蝦。老王的養法,幾乎是把那只硬殼當作兒子,每天回去第一件事不是數今天釣上來的龍蝦了,是給他“兒子”喂油豆腐。
兒子是養在小玻璃缸里的,老王從小河浜里扒來兩根水草放在小缸里給兒子作伴,油豆腐也買的很勤。總之,老王竭盡所能地讓這只生活在捕蝦人家里的龍蝦過著豐衣足食的好日子,而龍蝦兒子也不負所望地好好活著,壽命甚至過于長了一些:它在小魚缸里活了整整一個月。對于一只小龍蝦來說,差不多是時候壽終正寢了。
但兒子沒有,兒子活的精精神神的,就像剛被老王釣上來時那么健壯;弄堂里的鄰居都揶揄老王,說他兒子能長命百歲。
據那條弄堂里幾個喜歡講些閑言碎語的鄰居說,老王每天晚上是要和兒子說說話的。問他們老王都說些什么,便挑著眉毛故作神秘,跟兒子講他那早死的老伴唄!
老伴也是龍蝦?
去去去,你娶只龍蝦過日子?其實老王原先也不釣蝦,他愛人曾得了肝病,終日不能起床做事,臉色總是蠟黃的。那個年代哪來營養品?老王便拿上銀線釣蝦去了。那時河浜里的龍蝦也瘦小,但對于那個家庭來說已是至味啦。
沒能熬過半年,他愛人還是走了,那么那么多小龍蝦也救不回來。老王傷心吶,可也沒辦法,誰都要死的,時間問題。他硬是一滴眼淚都沒掉。
說出最后一句話的時候,那個碎嘴鄰居看起來還挺正經。
這樣的日子平穩地滑過去幾天,出大事了。
老王的兒子丟了。
傍晚時分老王拎著兩桶蝦回到家里,不知為何很是渴睡,便沒清點龍蝦數量而是先睡上一覺;這一覺醒來,兒子已不在魚缸里了,那兩桶龍蝦倒在地上,幾百只蝦爬的遍地都是,不必多想也猜到兒子就混在這幾百只龍蝦里頭……
它們黑壓壓的一片,形成了一條龍蝦的河流。老王絕望地看著清一色的沒有特征可言的龍蝦們,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河流里失神了。
之后的三天,老王不出屋門,一只、一只地撥弄那些龍蝦,一只只地辨認,盼著能找回兒子來;老王堅信兒子也在這條河流里找他,他們父子一心,就總能在這間小屋子里相會。
三天過去,老王已不成人形。他眼睛黯淡無神,手臂上是一道道細小的血口子,龍蝦們用鉗子竭盡所能地反抗。兒子,還是沒有找到。老王不信,死活都不信,他養了一個多月的、日日跟它說話交心的兒子會就這么不見了,就這么散失在蝦潮里了?
到了第五天,所有的希望,都破滅。龍蝦們都死了。即便是老王釣上來的、尤其精壯的龍蝦們,也都死了,現在屋里是死龍蝦的河流。
鄰居們都說沒事沒事,老王會挺過來的,那年他老伴去世,他也只難過了幾個月,何況一只龍蝦呢。再去釣一只,也把它當兒子,不就沒事了嗎。
可實際情況是,老王垮了,連每天的124塊錢也不去賺了,只偶爾拿上年輕時買的魚竿,釣釣魚。再也沒拿起過銀線,再也沒釣過蝦。
他是在以此祭奠龍蝦兒子嗎?或許是吧。
幾個月后的一天,老王出門釣魚時碰上鄰居正嘮嗑,上前一同聊上幾句。那位碎嘴鄰居說,為何不去再釣一只龍蝦當兒子,釣魚哪有捕蝦賺的多嘛。
老王搖搖頭不理他,又扯開話題去。那位鄰居又說,兄弟,為一只龍蝦日日沒精打采的,太窩囊了點吧,釣只新的去,釣只新的去。
后來的事,在之后的一年里,被弄堂里的人嚼爛了。據說老王發火了,脾氣頂好頂好的老王發火了,第二天便收拾行李搬出了這條弄堂,去了別處。
有人說老王那天,像是哭了。
作者:王詩婷
來源:中華少年作家
供稿:陽光文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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