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冬,北國已經冰雪寒風,而南國卻溫暖如春。
南方某省臨江市刑警支隊,老刑警楊正棋本月9日辦完手頭的一個案子,又被抽去加了一個班,因為太累了,一個人正躲在宿舍里睡覺。這時有人敲門,進來一個婦女,她面目憔悴,嘴唇干裂,一進來就拉住他的手,凄聲地問:“你們已經幫我的男人和孩子報仇嗎?”
“你是怎么進來我宿舍的?你是人是鬼?”
楊正棋額頭汗流如注,他緩緩地睜開眼,好在是一個夢,不禁感嘆:這件事啊,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他想起本周六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辦……
公安局政治處安排了一批文藝骨干,前往S省省會C市的文豪書院參加“公安文藝創作學習班”。楊正棋是個40多歲的中年人了,中等身材,長相普通。微微發福的圓臉,微微隆起的腹部,微微開始有點謝頂,三個“微微”足以說明:這是一個長相一般的剛步入中年鄰家大叔。誰不曾年輕呢?年輕時他也帥過,有過激情,所以寫的詩也充滿活力,經常在報紙發表一些“豆腐塊”,被單位同事稱為所謂的“文藝骨干”。
楊正棋年輕時也有幾分帥氣,他的妻子也是一名公務員,被他的情詩吸引,于是不顧家人的反對嫁給了——現在的級別和比楊正棋高,所以經常調侃他:人家當官越當越大,你卻越當越小,從刑警隊的教導員變成了老刑警。我感覺你智商有余,情商不足。
楊正棋的前女友,現在成了他的同事,級別也比他高,現任丈夫是個教育局的處級干部。
她見到楊正棋,不但感謝他的“不娶之恩”, 還調侃說: “你知道作家,歌唱家都有家,而詩人卻是人沒有家嗎?”
楊正棋說:“不知道!”
楊妻:“因為詩賣不出去,所以買不起房子,成不了家。”
楊正棋也被逗樂了,他不在乎這些。
二
市公安局擬安排學員們周六動身,讓他也準備一下。
剛好手頭沒案子,單位也沒有大的專案要搞,領導于是也有意讓他把握這個學習交流的機會,順便放松一下緊繃的神經。
S省地處于中國大陸西南,長江上游地區,省會C市更是一個據說是很休閑的城市,懷著一顆對文學向往的心,楊正棋告別家人,在臨江市公安局文聯梅主席的帶領下,和公安局的30多個文藝青年、骨干,朝著S省省會出發了。
火車經過D省H市,楊正棋站在車廂過道,透過車窗朝外觀望,那是多么熟悉的城市、鄉村、山野啊!景色飛快地從眼前掠過,有高山、低谷、平原……
突然,他又想到那件事,心情開始沉重起來。一些異常殘酷的畫面又在他的腦海里閃現……
他揉揉眼睛,啊!是幻覺。
這時,梅主席經過,見楊正棋臉色不太好,就關切地問:“小楊,你身體不舒服?”
“哦,梅書記,我沒事!”
梅主席是一位60年代生人的女領導,中等體形,梳著一頭齊耳短發,帶著一個金絲眼鏡,俏臉白皙瘦削,面頰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粉紅色,鏡片后的眼睛炯炯有神,充滿智慧和慈祥,與她熟悉的人都知道,她的外表纖細只是假象,其實內心強大無比,意志堅不可摧。她從警30多年,什么場面都經歷過,兇殺、車禍、火災等等,在她眼里都已經習以為常。她是刑警支隊的副支隊長,領導和參與偵破過很多宗大案要案,曾經參與抓捕香港的世紀賊王張子強。更難得是她在業余時間筆耕不輟,不但研究理論發表了很多論文,還把這些案件都轉化成了文學作品,有一部小說《智擒賊王》還被改編成電視劇,在全國熱映過,是個真正的公安作家。她是楊正棋刑偵一大隊(大案組)的主管領導,同時也是刑警支隊的業余心理醫生,支隊有心理問題的民警都會找梅支隊長“開導”一下,梅副支隊長兼任黨委副書記,大家都親切地稱呼她“梅書記”。
這回他又向梅書記請教一個心理問題:“梅書記,我以前在實習期間經歷過一個案子,那個場一直讓我耿耿于懷,后來經過你的開導,本來已經忘記了,可是火車經過我以前實習的那個省,看到那些似曾相識的景象,結果,又想起來這個案子,想起了受害人,以及和受害人的對話。”
梅書記往邊椅上坐下,親切地說:“那你把案子講給我聽一下。”
楊正棋開始講述23年前的一個案子:1993年,我在D省警院最后一年的寒假,被安排D省H市天爐灣派出所實習,也是初冬的一個晚上,安平村一戶人家男主人和兩個小男孩在房間被害,受害人均被鈍器擊打頭部致死,作案手段殘忍,其中一個最小的男孩才五歲,腦漿流了一地,我們當時還是穿著橄欖綠警服時代,掛實習生警銜,我和師傅劉衛國先期到達現場,一個失去丈夫和孩子的40多歲,披頭散發,幾乎遮住了半邊臉的寡婦,坐在門外,她既不哭也不鬧,眼中無神,盯著一個方向。我當時不敢正眼看她,在村干部的協助下,我們把警戒線拉好,將圍觀者隔離開,區公安局的現場勘查人員和法醫正緊急往這邊趕來。
后來,現場勘查民警在勘查的時候,我門外觀看,發現死者都是死在床上,房間的地上、床上、床頭柜到處是血。房間里面照明的是一支蠟燭,砍人的是一把短柄斧,蠟燭倒地上,斧子把蠟燭壓成兩段。現場非常慘烈。辦案人員對周邊進行搜查,在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找到一個煙頭,那是一個S省省會產的一種香煙,這里沒有賣,村民也沒有吸這種牌子煙的人。偵查員如獲至寶,于是像撿到寶一樣,把它提取,并且保存起來。
死者的妻子因為打麻將晚歸,所以幸免于難。
勘查完現場,殯儀館的車把死都拉走,已是中午,我當時又渴又累,那個寡婦一直坐在那里,無論是誰勸都不理。村干部說,這家男主人在深圳打工,發了一點小財,也太張揚了,又是建房子,又買摩托車,怎么不招賊眼哦?
就在我和師傅都要回單位的時候,寡婦不知從哪里來的勁,一把揪住我的袖子,就是不松手。于是我們有了一段對話。
她說:你們一定能為我的男人和孩子報仇嗎?
我說:能。
她說:你發誓,一定。
我當時不知是為什么,鬼使神差地就答應了她。
我說:我發誓,一定。
這個案子叫‘93、11、29特大搶劫殺人案’,專案組還沒有撤。
我父親曾告誡我:不要輕易許諾,一旦許諾就要盡力而為。我當時真想分配到D省H市做刑警,可是不是由我來決定的,我后來通過公務員考試分到了南方的臨江市。這個案子經常壓在我心里,特別是我曾經的誓言不能實現,以至于經常做噩夢,讓我心神不寧。”
梅書記笑了笑,說:“我是學心理的,用我們的行話來講,你這種情況是有一個心結。這里我要解釋一下。心結是心理狀態的一種,指心里解不開的疙瘩,是心里放不下的事情,是內心所受的一種壓抑,也就是通常所說的一種心病。心結會影響到一個人情緒和情感的變化。情緒和情感是人對客觀事物的態度的體驗,是人的需求是否獲得滿足的反映。情緒和情感有積極和消極之分,消極的情緒對個人有著不良的傷害。對不良情緒所產生的能量可用各種辦法加以調整。你對我講出來就是一種調節的方式,等學習回去后我請一個專業心理醫生幫你開導一下!”
楊正棋投去感激的目光。
三
火車準時達到C市,熱心的文豪書院的羊院長親自到火車站迎接,雖然火車站廣場寒風習習,學員卻倍感溫暖。30人在文豪書院旁邊的銀都酒店安頓下來,一夜無話,第二天開始上課了。
文豪書院與銀都酒店本為一體,實際上酒店就是文豪書院辦的,它們共一個院子,里面佳木佳木蘢蔥,奇花爛漫,曲徑通幽,沿著小徑,穿過假山,踏著樹影,十幾步便來到學院的辦公區。辦公區的側面是文豪紀念館,那是一棟中西結合的兩層樓房,館內布置非常的簡樸,正好暗合了文豪為人簡樸的崇高品格。紀念館前方是方形院子,一半是平地,一半是園林,平地放著幾張公共木椅,周圍的一些居民悠閑在平地上運動,坐在公共木椅上休息,一派和諧的景象。羊院長安排了一個足夠40人使用的會議室,給臨江市公安文藝愛好者做課室。為了顯示熱情,在課室正位的墻上醒目位置拉了一條橫幅:“熱烈歡迎臨江市公安系統文學創作研討班學員”。
早上8點50分,楊正棋等人來會議室等待。梅書記8點鐘30分就來了,她要先與講課老師見面,代表臨江市局對講課老師表示歡迎。第一天,上午是吳清揚教授,S省的作協副主席,主講了《文學創作中的用詞用句》;下午是S省的作協秘書長魯謙,主講了《小說與戲劇的文本轉換》。第二天,上午是S省的作協常務副主席張雪山主講了《把握創作的靈感》;下午迎來重量級人物,S省的文聯主席阿東。阿主席以提問的方式侃侃而談,文不加點,滔滔不絕,他那個知識面真是深不可測啊!
楊正棋聽他父親講過:走廣(行萬里路)不如走訪(訪問名人)。這次算是開了眼界了,對自己今后的寫作技巧將會是一個很大的提升。在講課的間隙,阿東主席接到了一個電話說自己又獲得了一個獎,語氣顯得很“無奈”的樣子。楊正棋不禁想:名人也會有矯情的時候,他沒成名前要是接到這個電話還不知道會蹦多高呢!成功了,放的屁也是道理;失敗了,講的道理也是放屁。第三天,……第四天,……
到了第四天下午,來是S省作協委員、副秘書長龍標。楊正棋定睛觀看,但見龍標一張刀形臉,滿是沒有刮干凈的絡腮胡子,他手長腳長,關節粗大,如果不是坐在課臺上,肯定有會認為他是一個作家,而是李逵的扮演者。他沒有笑容,一副變色近視眼鏡,將自己的眼神隱藏了起來。
梅書記開始介紹龍標:龍標先生,1964年出生,1985年,龍標在C市文聯主辦的《新作家》期刊發表了自己的處女作。1994年他在知名文學期刊《中篇小說》上發表短篇小說《燃燒青春》,成為C市X縣第一個在該期刊發表小說的作者。此后,龍標曾自費到魯迅書院學習創作,獲得結業證書。2005年,他的中短篇小說集《兩塊玉佩》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這他帶來了極大聲譽——2009年被S省授予2005—2006年度S省“文學藝術出版獎”一等獎,此獎項被業界稱為“S省文學獎”,是S省最權威的文學類評獎。龍標先后出版散文集《心路歷程》、電影劇本《殺星李逵》以及28萬字長篇小說《負罪千秋》。2016年擔任S省作協委員、副秘書長,但是依然筆耕不輟,作品散見于全國的各大文學期刊。
介紹完畢后,正式開講:“……有一部分作家特別容易被文學史關注,如汪曾祺、沈從文、錢鐘書等,因為他們的文體意識特別強,能把敘事風格發揮到極致。……錢鐘書以一部《圍城》奠定了他在文學史上的不可撼動的地位,……要成為作家,寫出有分量的作品就要,所使用的語言就要有詩意,……創作的時候,一定要把握細節,”龍標越講越興奮,“諸位是警察,就像破案一樣,一定找到嫌犯留下的蛛絲馬跡,當出現一個犯罪現場,勘查的警員會蹲在地上尋找,如煙頭,作案工具如斧頭,照明工具可能是白蠟燭,現場一片血跡。………”
楊正棋猶如遭到電擊,這是“93、11、29”大案核心證據,龍標是怎么知道的。楊正棋是個唯物主義者,他不相信這是巧合,或是心靈感應。
龍標繼續講課“寫作不但要把握細節,更要組織好語言……,所以我們要大量的閱讀。不好意思,我這個煙癮比較重,你們各位如果吸煙也別客氣了。……”龍標點燃一支香煙邊吸邊講“……寫作需要大量的閱讀……”
楊正棋已經沒有心思聽課了,趁著龍標講課的間隙,發了一條微信給梅書記:“……龍標知道這個案件的核心證據,這絕不巧合,下一步該怎么辦?”
見到楊正棋的微信,梅書記也起了疑心:人是具有“潛意識”的,一旦那些具體的象征形成記憶,將永遠無法在人的腦海里磨滅。現在有很多記憶大師,常用的方式就是利用圖像的特殊性來激發永久記憶。很多人受到刺激后,會在某些時候把這些記憶流露出來。
于是微信下達指令:“你要冷靜,不要和他接觸,課間我再同他聊一聊,試探一下,下課后你把他的煙灰缸拿走,所有的煙收集起來,馬上寄往H市公安局專案組,明白?”
楊正棋:“收到。”
課間休息。
梅書記與龍標開始了一次交鋒,以聊家常的方式,讓龍標談談自己創作的經過,人生經歷。龍標好像有意回避,特別是1993年他在哪里?
楊正棋則用微信聯系他的師傅劉衛國,很快得到回音。劉衛國早已退休了,“93、11、29特大搶劫殺人案”專案組還在,由一位李姓副局長掛專案組組長,把李副局長的聯系電話和地址發給了楊正棋,并告訴他,當年受害人的妻子,也就現場像個木頭一樣的寡婦,前幾天死了。
楊正棋發微信:“師傅,什么時候?”
劉衛國:“9號吧!專案派人去看了一下,不知是什么原因,聽回來的人說,死不瞑目。”
“9號”楊正棋一陣悲涼,那天他做了一個噩夢。
下課后,大家都離開了會議室。楊正棋故意慢慢地收拾東西,等同事們離開,查看四周無人,迅速抓起煙灰缸。
“喂!大叔,你拿我們的煙灰缸做啥子?”服務員從門外閃了進來。
楊正棋頭嗡的一聲,但馬上反應過來。“我有用,你不要同任何講,后果自負?”
服務員是個小姑娘,狐疑地看著這位奇怪的大叔。
四
最后一天,羊院長安排民警們參觀市區的景點,其他學員興高采烈。楊正棋卻沒有心情,他只有焦急。
昨天,他采用標準的程序采集了煙頭,聯系了H市李副局長,把煙頭郵往H市“93、11、29特大搶劫殺人案”專案組,如果DNA比中,那么這個案子就破了一半。
學員們景點游玩,梅書記也在其中。當他們玩得盡興時,梅書記卻接到了一個電話,原來是龍標打來的。
龍標:“梅書記,你好!我問羊院長,他說你們是南方臨江市公安局的,這一點應該是千真萬確吧?”
梅書記:“榮秘書長,確實千真萬確!”
龍標:“好像有一些事情不應該是你們管的吧?”
梅書記:“警察在任何時候都應該履行職責!”
龍標:“我一直奇怪,你怎么老是問我1993年在哪里,我告訴你,我忘記了。還有,服務員告訴我,你的手下把我用過的煙灰缸都拿走了,這恐怕不是小姑娘所說的,因為崇拜,連用過的煙灰缸都要收藏吧?!”
梅書記居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說:“我們只是想知道一件事的真相,原因我現在不好說,到時我會給你一個答復。”
龍標冷笑一聲:“真相就是沒有真相!”
他把電話掛了,梅書記愣了老半天,她知道情況有變了。
五
第二天,為期一周的結束,梅書記帶著30多人打包行李回臨江市了。羊院長來送行,他面帶傷感。梅書記也強作歡顏,對羊院長說:“感謝您這么多天的相伴,如果下次組織上安排研討,我們還來您這里。送君千里終有一別,我們走了,您就留步吧!”
羊院長:“唉!從來沒有過地級市安排民警到我們這里來進修過,這是第一次,給我的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安排的這些授課老師對你們的評價也特別高,連阿東主席也夸你們文學素養特別好。本來我不想說的,但還是告訴您一個不幸的消息。前天下午給你們上課的龍標秘書長逝世了。”
梅書記驚得合不攏嘴:“啊!”
羊院長聲音低沉:“昨天晚上龍標和一幫朋友喝酒,突發腦溢血,還沒有送到醫院就走了。唉!今年還沒有過完,作協已經有兩個作家先后英年早逝。他沒結婚,生前買了好幾份意外險,根據他的遺囑,他的遺產設立一個基金,用來資助那些貧困的、有創作志向的年輕人,遺囑的執行人是我們文豪書院。真是好人啊!你走后,我要辦理他的喪事,還要執行他的遺囑,我可沒得閑了!”
現在不止梅書記、楊正棋五味雜陳,在場的30多位文學愛好一時不知所措。
有人提議,為龍標同志默哀5分鐘再走……
六
梅書記、楊正棋一行人回到臨江市,又開始了正常的工作。
一個月后,楊正棋接H市李副局長的電話,告訴他由于時間太久,他們的保護條件不好,當年提取的煙頭已經無法做DNA了,但是這個案件一天不破,專案組一天不撤銷!
在梅書記的辦公室里,楊正棋垂頭喪氣地匯報。
梅書記:“小楊,這案子就到此為止吧!這個世界沒有任何一件事的完美的,要不就會有抱殘守缺這個成語。只要你盡力了就沒有什么可遺憾的,真相并不重要,也許真相就是沒有真相。”
楊正棋:“書記,我是盡力了,這樣能算一個好警察嗎?”
梅書記不假思索地肯定:“你是個好警察!”
楊正棋轉身離開,他努力控制住情緒,沒有讓眼淚流出來。
八
一個月后,已是深冬。
D省H市天爐灣鎮安平村外,一片墳地。
寒風呼嘯,烏鴉哀鳴。
退休民警劉衛國帶著楊正棋來到這里,指四座墳塋,對楊正棋感嘆道:“就是這四座,其中一座還是新的,就是那個寡婦的,他們一家團聚了!”
天空突然下起了鵝毛大雪,大地又將白茫茫一片……
本故事虛構,若有雷同,純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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