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帕把我拉到屋外說:“你們中國人講理是沒用的,他們不懂道理。”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699個故事—
一
太陽已經升到山頂,經過兩個小時爭吵,那個黑瘦的男人和他更加黑瘦的老婆還是拒不還回女孩。他的老婆用一塊骯臟的布將女孩綁在后背,手里拿著柴刀,邊嘟嚕著邊像野獸般瞪著我們。
加帕把我拉到屋外說:“你們中國人講理是沒用的,他們不懂道理。”
我對加帕說:“因為我們都是人,所以要講理。”
加帕是這個落后寨子里的民兵,長著一雙有些像女人的漂亮眼睛。他把我推到柴堆后邊,從背上取下步槍,右手向后一滑,嘩啦一聲子彈上了膛。我裝作阻擋的樣子在空中伸出手,又將另一只手伸出,對加帕說:“我們是人,要講理。”
話音未落,只聽到一陣啪啪的槍聲響起,我呆住了,順著槍口看去,十幾米外的屋子墻壁上多了一排彈孔。
屋子里沉寂了幾秒,接著是慌亂的叫聲,那個黑瘦的女人沖到屋外,快速解下背上的女孩,蹲在地上恐懼地看著端槍的加帕。
我走過去時,手里掂著一顆越戰時期的美式手雷,這種老舊手雷能不能爆炸我也沒數。蹲在地上的黑瘦女人伸直雙手將女孩遞給我,眼睛緊緊盯住我的手。我知道,她是擔心我把手里的東西扔進屋里。
黑瘦女人乞求地看著我,剛才還像野獸一樣冒著兇光的眼睛完全暗了下來。我看著她,伸手抱過女孩,這個剛會走路的女孩似乎還沒一個南瓜重。我把女孩抱在懷里,感到她全身的骨頭都是軟的。
女孩在懷里看著我,她叫艾米,她的母親剛剛被這名巫醫折騰至死,現在這對巫醫夫妻又想把她搶走。
這天是2019年12月7日。
我和民兵加帕將艾米從巫醫和他老婆的手里將艾米奪了回來。
二
艾米的母親,在一個月前死于不知名的疾病。
艾米母親死的那天,是個大晴天,山上撲天蓋地的古老栗子樹,很寧靜,我穿過栗子樹林,一座很舊的吊腳樓映入眼簾,離栗子樹林不到十米,很多寨子里的男人和女人正沉默地站在吊腳樓前的空地上。
我預感到,這次是又出大事了。
人們看到我挎著腰刀猛然從林子里出來,很驚愕又有一些期待。村長看見我,用生硬的中國話說:“老師,你快到屋子里去看一下。”
村長阿達巴用手指著吊腳樓,他看起來也被難住了。
我看向吊腳樓上唯一的門,艾米就赤著腳站在門前。
她抱著一根方形的柱子,臉露出一半,漆黑的大眼睛緊張地瞪著我。
我立刻沖進屋子,看到艾米的爸爸跪在地上,雙手牢牢抓住艾米媽媽的手。艾米的母親躺在一塊很舊的毯子上,身上蓋著說不出顏色的毯子。她的臉色蠟黃,雙眼緊閉,看不出有任何呼吸的動靜。
我在艾米母親身邊跪下,向艾米的爸爸示意,伸手抓住艾米母親的手腕。手腕的皮膚很涼,像是從冷水中拎出的膠皮。
沒有脈搏了。
我又翻開艾米母親的眼皮,她的眼球布滿血絲,眼白呈淺灰色,沒有一點光澤。人已經死透了。我走下吊腳樓,看著面露期待的村民們,接著告訴村長,艾米的母親已經離開寨子,“去天堂了。”
似乎是我的莊重感染了人們,大家一齊仰頭望著天空。在緬甸深山里,這個人口不足百人的寨子,人們都信仰基督教。如果不幸的人死后仍然有一個美妙的去處,它的意義勝過人生中每一天簡單的生活。
聽我說完,村長吩咐幾個男人去找木板。在山里,當一個人死了,也要準備一口棺材,但所謂的棺材就是幾塊長短不一的木板釘成一個匣子,然后將死者用布一裹,勉強放入木匣,抬到山上挖個淺坑埋了。
沒有墳頭,沒有標記,而且以后也無人祭祀。
兩個小時后,艾米的母親已被寨子里的人抬到山腰處下葬。我拿了把鋤頭和大家一起向坑里填土。很快,艾米的母親將長眠于地下。
本自中國的習俗,我認為覆蓋棺木的土層太淺,一旦有野獸嗅到,會破壞死者的身體,于是大家又去搬一些大點的石頭壓在土層上。
在埋葬艾米母親的整個過程中,艾米的爸爸一直蹲在一邊。
他雙手抵著頭,兩眼失神地看著腳下。平日里,我常看到他背著一支老馬AK47進山。他是寨子中公認的好獵人,每個月至少能獵到一只野豬,還有其它獵物。看他現在的樣子,我隱隱有些擔心。
自從我到這里的兒童庇護營當主任后,寨子里先后有三個年輕母親死亡,而那三個失去妻子的男人,也都在不到一個月內自殺了。
其中的緣由,沒有人說得清。
只是苦了他們留下的孩子,或被親戚收留,多數無人撫養的,就被我收入營里。看著艾米,我于心不忍,其實她的母親本不該死的。
三
不久前的一個晚上,我們七八個人圍坐在村部的木板屋里喝苞谷酒。
艾米的爸爸說要給艾米及她的兩個哥哥做飯就先走了。村長阿達巴拎來一塑料桶苞谷酒和一只碩大的鷹,讓加帕去把鷹處理好燉了吃。
我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只塑料桶。
那只裝苞谷酒的塑料桶是裝農藥甘草磷的,我跟村長說,裝農藥的桶不能裝吃喝的東西。村長阿達巴不以為意:“多么好的桶,還是我跟在縣里的親戚要回來的。”村長說他的親戚都在用這種裝農藥的桶裝酒。
我有些奇怪,這種農藥在中國已經禁止生產了,怎么就賣到緬甸來了。
這個事情,我也無法深究,這里實在是太落后了。
我勉為其難地跟他們喝酒,幾個人突然說起了艾米的母親,村長阿達巴告訴我,她在一個月前就生病了,背水時摔倒在了坡下邊。
“病了一個月怎么不送到縣里醫院去?”
阿達巴驚訝地說,“去縣里那么遠,我們也沒有錢呢。”
“再說一個女人生病了,怎么能送到醫院?”他又嘟嚕了一句。
這下輪到我愣住了,想到學校里的女孩子,在我面前走過時即刻彎下腰的卑微,她們的命,永遠沒有男人的命值錢。
曾經在課堂上,我讓所有的男生和女生把手心朝上放在桌子上,女生的手掌都有一層發黃的厚皮,她們從四五歲時就開始干活,從做飯、背水砍柴,直到在山上種旱稻和苞谷。從小就要照顧男人。
村長阿達巴大概意識到我是老師的身份,也知道我關心那些孩子的家人,便找補說:“老師你放心吧,為了給艾米的母親治病,按醫生的吩咐,我們殺了好幾只大公雞還有豬呢。”
所謂殺公雞和殺豬,是大家用來驅邪用的。我大概猜到幾分,村長說的治病醫生是村里的巫醫。聽到這,我就不再說話了。
而加帕當時拎著一只鷹腿,遞給我時突然僵住,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四
不久,村長帶著“醫生”來給艾米的母親“看病”。
那天早晨,我從寨子中間走過,在濃霧中路過艾米家,看到一堆火及幾個身影在忙碌。 我好奇地走向火堆,靠近一看,一個穿著藍色衣裳、黑瘦似風干臘肉一般的男人,正念念有詞地繞著吊腳樓轉。
村長阿達巴和艾米的爸爸,每人手中抓著一只已被砍掉頭的大公雞,跟在那個黑瘦男人的身后,繞著吊腳樓灑雞血。灑完公雞的血,黑瘦的巫醫登上吊腳樓,他伸出雙手指向天空,嘟嘟囔囔一陣后,雙手便摁住坐在地上的艾米母親,用手使勁拍打她的頭和后背。
艾米的母親如一只癱軟的羊,躺在地上一聲不吭。
我知道巫醫的這套玩意兒不能治病,想大喊一聲制止鬼魅般的巫醫,但話卻卡在喉嚨喊不出來。這是他們世代信奉的東西,而且巫醫在村里的民望很高,如果我那樣阻止他,肯定會被村長趕走。
我站在吊腳樓下,黑瘦的巫醫站在樓梯上,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他的眼神讓我很不舒服,沒多久,我就離開了。
然而一周后,村長阿達巴突然到兒童庇護營來找我。
當時我正在給孩子們上課。阿達巴背著槍走進教室,他臉上擠出笑容,把槍從背上取下雙手遞給我,巴結地說,可以玩一陣他的槍。
這支槍是美式M15自動步槍,已經很舊了。在緬甸山區遺有不少美式及俄式武器,當地的民族武裝中也有類似槍支。我接過槍,問他有什么事就直說,順手拉了下槍栓,槍栓倒挺滑溜的。
村長阿達巴說:“巫醫來給艾米母親治病,要三滴外國人的血。”
我聽完一頭惱火,“他媽的,這里只有我一個人算是外國來的,那黑鬼盯上我了,過一陣還要我三斤肉是吧?”
“不要肉,只要三滴血。”村長阿達巴被我嚇到了,聲音變小了。
他知道我在教孩子們格斗,沙袋就吊在教室里。
“算了,好吧。”我口頭答應,但想看看巫醫到底想干什么。
我讓學生先下課,跟著村長到吊腳樓外,幾十個寨子里的人聚集在那里,見我來了,他們閃開一條路。我盯著這些黑廋衣衫破舊的山民,心想,他們會不會聽巫醫的話,最后要挖出我的五臟六腑。
在吊腳樓下,我的目光與巫醫碰了一下。
他的眼神充滿了一種說不清的渴望。
村長阿達巴告訴我,艾米的爸爸欠債,賣了一頭豬,他非常想治好艾米的母親。巫醫開始指揮寨民殺豬,被綁住的豬瘋狂地嚎叫。當鋒利的刀刺入豬的心臟,血咕嚕地涓涓向外流時,一切都安靜了。
巫醫端著半碗豬血遞到我面前,我看看他冒著光又渾濁的眼睛,還仔細看了看他滿嘴如鍋底一樣烏黑的牙,心想這家伙嚼了一輩子檳榔,怎么沒患上口腔癌呢?之后我不慌不忙取出自己帶來的別針,用打火機燒了一下,然后在中指上扎了一下,用勁擠出三滴血。
當我的血落入碗中的豬血后,巫醫張開嘴笑了。
這個滿嘴黑牙的男人,笑起來讓人十分惡心。
坐在樓板上的艾米母親此時被兩個女人扶著,她有氣無力地伸手接過巫醫遞過去的碗,張開嘴將那碗血喝了下去,很是瘆人。
喝完后,她的手一松,碗掉落在身下的草堆上。
我轉身看了那些寨民,心底十分不安,這些與世隔絕的山里人,為了能卑微地活著,什么事兒能干得出來。
舉行完巫醫的治病儀式后,寨子里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開始處理豬。那些女人們則謙恭地彎腰站在巫醫面前,聽巫醫指點她們的命運。
黑瘦的巫醫拎著用布包好的一大塊豬肉,臨離開前走到艾米旁邊,他仔細看著艾米的大眼睛,又摸了摸艾米的臉,騎上摩托車走了。
我也要走,村長阿達巴卻挽留我喝酒吃肉。他笑盈盈地說,我對艾米的母親有救命之恩,等她病好之后可以陪我一夜。我驚愕又火冒三丈地盯著村長阿達巴,罵了幾句純正的國粹,之后揚長而去。
五
艾米母親的病不但沒減輕,而且更加嚴重。
艾米爸爸按巫醫的指示,又從親戚那借來一頭牛,山里的風俗習慣一代代相傳,每當誰家有人得病,都是先燒鴉片熏屋子、殺雞驅鬼,還不行就殺豬和牛,直到病人死去。殺牛那天,我在教室給孩子們上課,想把人與自然以及人患病后應該怎樣做的常識解釋給孩子們。
盡管我知道這種努力幾乎無效,但還是聲嘶力竭地說著。
一頭牛的三分之一被巫醫帶走了,剩下的牛肉被全寨子的男女老少一掃而光。甚至隔一座山的另一個寨子的人,也一群群走來分食。
被殺的這頭牛可以賣五千元,而當地山民人均年收入不過三四百人民幣。為了還一頭牛的賬,借牛的這家人估計要兩三代還下去。
后來我對村長阿達巴抱怨時說:“一頭牛加上一頭豬再加兩只雞的錢,怎么也夠去醫院治病了,何況病人在患病初期很可能是小病,花很少的錢就能治好。“村長阿達巴看著我這個戴眼鏡的外國人,甚至向后連退幾步,像是我說出這些不敬鬼神的話會連累到他。
艾米母親死后,我很憤怒。
那段時間,我見到村長及寨子里的人總是橫眉冷對。有時在上課或看著營里的孩子們吃飯,我禁不住想,自己到底來這原始社會干什么?
一天晚上,民兵加帕來找我玩兒,讓我意識到自己的作用。
加帕跟我來往較多,有時還坐在教室里聽我上課。他曾悄悄地告訴我,他的姐姐多年前被強征去當兵,后來跟其他幾個女兵逃到泰國去了。
加帕這回來,是為了通知我,艾米被巫醫帶走頂賬了。
因為艾米的母親欠了巫醫的錢。
我問加帕,敢不敢和我一起去找巫醫,把艾米奪回來。
加帕笑了起來,點頭說:“敢。”
第二天一早,我和加帕騎著馬背著槍去找巫醫。
于是就有了開頭的一幕。
把艾米從巫醫手中搶回來后,我把她帶到她爸爸面前。
寨子里的人不知從哪得到消息,又聚集到吊腳樓周圍。
村長也來了,我對村長說,艾米一家沒欠巫醫的錢,如果巫醫敢到寨子來,就讓他找我。我以為大家懼怕巫醫,會一起涌上來把我綁了,像綁那些牛羊一樣,把我扭送到巫醫那里。但大家一片沉默,當時加帕也在我旁邊,手里還拿著一把槍。沒有人趕上前。
村長看我這回是認真的,也只好點了點頭。
從那之后,巫醫再未在村里露面,寨子里的氣氛也還像以前一樣。我把這件事和一個來自中國的橡膠公司老板說了,他哈哈大笑。
很快,他派人送來很多治療常見病以及外傷的藥品。
于是我就成了寨子里的醫生,不但給孩子們治病,寨子里的人也來找我看病,小病配點藥就好了,我感到有麻煩的,就竭力勸說去醫院。
至于艾米和她的兩個哥哥,每當他們的爸爸要去山上種地干活,就把三個孩子放到我這里。他們有時會問我,媽媽去哪了?
我告訴他們,媽媽離開了這個世界,你們要好好活著。
作者 | 黑葉
編輯|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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