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病床前無孝子”,可久病床前同樣也沒有慈父母,特別是這樣一個沒機會做心臟移植,天天住在醫院也只能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患者 。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727個故事—
?一
遇到遠哥夫妻是2014年6月初,那時我還在心內科輪轉。
遠哥個子不高,體型偏瘦,穿著病號服縮在病床上感覺很小。當年,內科住院部還沒有擴建,心內科和腎內科的病房也沒有分開,病房非常緊俏。病情不算太嚴重時,遠哥就會被安排在多人間的大病房里。
大病房里住的都是些患心血管疾病或者腎病的患者,多是慢性病,而且安排到這里的,相對來說病情不算太重。當時只有29歲的遠哥,被裹挾在一群已經上了歲數的患者中,多少都顯得有些扎眼。
多人間的病房非常嘈雜,大病房里住了不少慢性腎功衰的患者,都是要長期出入醫院的。面對疾病長年累月對身體、精神、經濟的多重打擊,人難免會心生煩躁和沮喪。
每天早晨,我跟著上級醫生到大病房查房,這些久病成醫的慢病患者面對醫生程序化的諸如“今天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不舒服”的發問,經常會冷著臉反饋,“還不是就那樣。”
雖然沒直接抱怨不甚滿意的療效,可我能感覺得出他們隱忍不發的無奈和怨氣。每每這時,帶我的上級醫生都會有些尷尬。
醫療技術是在不斷進步,可醫學始終有它的局限性,真正能夠治好的病并沒有多少種。很多慢性病,其實都只能改善部分臨床癥狀,延緩疾病的進展而已。
和其他患者相比,遠哥是大病房里的一股清流。每天查房時,即便不是他的管床醫生和護士,他也都會熱絡地打招呼,好像已經熟識了很久似的。他有個隨身攜帶的小本,上面記錄著他每日早晚的體重變化以及每天的出入量(患者24小時內所攝入和排出的液體總量)。
護士最喜歡他這樣的患者,這樣清晰的記錄幫她們省下了很多的工作量。每次查房時,他都會掏出這個小本兒,向醫生匯報他最新的情況。
有時候連主任都打趣他臨床思維清晰。如果不是查房時他躺在病床上,穿著病號服,你真會覺得他是個工作認真積極的住院醫生。
每每這時,遠哥就會咧嘴直笑,像個剛被老師夸獎過的學生,那一口白牙與黝黑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每次看到這副笑臉時,我都不自覺地想起黑人牙膏。
二
初見遠哥時,他還不是我帶教醫生的經管病人,剛到心內科時,我以為他得的是普通心肌炎,住不了多久就能出院的那種。 所以比起周圍那些罹患慢病要長期住院的人,他顯得格外輕松快活。
我到心內科沒幾天他就出院了,可十天不到,他就又回來住院了。這次我的帶教醫生成了他的主管醫生,也是這次我才知道,遠哥得的是擴張性心肌病,已經出現了心力衰竭的癥狀。
遠哥是半年多以前發現這個病的。從十一月初降溫開始,他就出現了咳嗽、咳痰、喘息的癥狀,一開始他沒太在意,以為就是普通感冒。
那會他工作挺忙,還有個熱戀的女友,都到談婚論嫁的階段了。他覺得自己身體素質不錯,這么多年來沒怎么生過病,就吃了些感冒藥對付。
可癥狀不但遲遲不緩解,他還感覺自己一天比一天累。一開始覺得爬樓梯有些累,爬到四樓就要中途歇幾回,后面更是發展到連在平地上走路都覺得費勁。 他是銷售經理,年底正是拼業績的時候,覺得沒那么多時間和精力上醫院,最后還是在未婚妻的不斷催促下才上了趟醫院。
醫生給他安排了一些檢查,然后語氣凝重地對他說:超聲提示他心臟的四個腔室都發生了離心性擴張,是典型的擴張性心臟病。那個醫生還非常委婉地說,他還太年輕,建議趕緊上大醫院再看看,看還有沒有再好點的治療方法。
他當時也有些發懵,一直覺得可能就是感冒拖嚴重了而已,結果比他預想得要嚴重。他不學醫,對“擴心病”這三個字沒啥概念,只覺得就是一種心臟病而已。
在他的印象里,現在醫學技術已經發展得很厲害了,很多心臟病的患者不都是做了手術就好了嗎,他的親戚里有老人因為冠心病安了支架的,也有小孩因為先天性心臟病做了開胸手術,術后都健健康康地生活著。
他只是有些擔心,覺得這個病可能要影響他接下去的工作甚至婚期安排了。
換了一家三甲大醫院,在醫生耐心的解釋下,他才知道這個疾病的嚴重。很多疾病并不帶“癌”字,可卻同樣讓人感到絕望。
這次他知道了,擴心病這種發病原因不明的心肌病很難根治,而且他這種情況算晚期,已經出現心力衰竭了,預后很差,五年生存率只有50%,和一些惡性腫瘤相當。而且他左心室的射血分數只有28%(健康人不低于70%,小于35%的患者很容易出現嚴重的心律失常導致猝死)。
這個病早期還可以用藥物改善癥狀,延緩疾病進展。而對很多終末期的擴心病患者,心臟已經擴張到特別大的時候,只能通過心臟移植來治療。他現在還太年輕,醫生建議他上北京看看,那邊的心臟移植技術比較成熟。
知道這個消息后,他感覺好似晴天霹靂,和未婚妻抱頭痛哭了一場。之后,兩人便到了北京阜外醫院,那里有全國最好的心臟外科。得到的說法和之前一樣,他這種情況只能考慮心臟移植。
雖然北京的醫生給出了治療方案,可在某種程度也像是判了他的死刑。心臟移植費用太過高昂,當年這筆接近七位數的花銷不是他這樣的家庭可以承擔得起的。而且術后長期吃抗排斥藥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
更關鍵的是,國內有不少患者,他們的疾病都已經到了需要器官移植才能改善其惡劣的生存狀況的地步。可器官來源太少,國人歷來講究一個入土為安的觀念,鮮有家屬愿意捐獻出死者的器官。所以不少終末期擴心病的患者,在疾病中苦苦煎熬,至死也等不到一顆合適的心臟。
從北京回來后,遠哥便斷了心臟移植的念想。他是銷售類工作,過去業績好,自然很受老板的重視,可如今他的身體已經沒辦法適應高強度的工作,連正常生活都成問題,老板找了些理由,又給了一點遣散費,便讓他離開了公司。
他剛知道得了擴心病的時候,第一反應是工作要被耽誤了,婚期也要被延后了。后來工作是徹底停擺了,婚期卻如約而至。女友慶慶知道他的情況,雖然父母極力反對,但她還是嫁給了他。
然而,工作壓力的驟減和妻子的精心照料,并沒有延緩疾病的進展。遠哥已經變成心內科的“熟客”了,隔三差五就要到醫院來住著,做些強心、利尿的對癥治療,病情稍微好一點就回家歇著。
三
我在心內科和腎內科各輪轉三個月,由于兩個科室的醫生共用一個辦公室,患者也都共用一層病房,等于 我在這個病區總共待了半年的時間 。 這半年來,我親歷了遠哥病情不斷惡化的過程。
夏天的時候他的情況還好,每次查房,都能看到他那標志性的黑人牙膏代言人一樣的笑容。
和他住一個房間的患者,慢性腎功衰的居多。查房的時候,經常能聽到他笑著和“鄰居”調侃:腎病患者一定不能缺水,腎臟怕旱,得了這個病要多喝水,小便出不去,得想辦法利尿。
但他的這個病相反,心臟恐水,怕澇,每天稍微多攝入一點水,就感覺更累更喘,醫生每天要嚴格限制他的液體入量,他連稀飯都不敢多吃。
主任說他久病成醫,這話說得通俗易懂,把兩種病的臨床表現和主要治療措施都表達清楚了,他要是來干醫生,還真是把好手。
遠哥隔壁床的一個腎功衰的大哥一天三頓都要吃冬瓜,遠哥看得出來,對方很討厭冬瓜,每次吃的時候都皺著眉,一臉苦大仇深。
遠哥問對方為啥那么不愛吃冬瓜還要勉強,大哥嘆了口氣,說聽說冬瓜利尿,比較適合他這種腎臟沒啥功能的人吃。
遠哥有些納悶,說西瓜不是更利尿嗎,而且對方又沒糖尿病。大哥嘆了口氣,說西瓜太貴,一斤西瓜的錢可以買好幾斤冬瓜了。他上有老下有小,沒啥積蓄還得了一身病,就那點錢也是治到哪里就算哪里,吃西瓜利尿太奢侈了。
兩人在交談時,我恰好在病房給一個患者做胸腔閉式引流,聽到大哥這話,我心里也是一酸。已是七月中旬,西瓜已經大量上市,一斤西瓜兩塊錢不到,可這已經變成因病返貧的患者眼里的“奢侈品”了。
我正在做引流的這個患者是個六十多歲的大爺,也是個心衰的,胸腔長了很多水,他沒辦法臥床休息,每天都是半靠在床頭才得以勉強喘息。任何時候看到這個瘦骨嶙峋的老大爺,感覺他都像是剛跑完馬拉松那樣氣喘吁吁。
到了當天下午,我去大病房給一個新入院的患者采集病史,碰到有人扛了半袋子西瓜進病房。遠哥看人來了,趕緊招呼病友吃瓜,說這瓜是他自己家里種的,今年種瓜的多,也賣不掉,干脆送病房里大家一塊吃。
他剛說完這話,就拉下了床簾隔絕了病床兩側病友的視線,示意送瓜人走到床前,兩人像在搞什么秘密交易一般。
對方明白他的意思,拿了錢就離開了病房。
四
這天是周末,遠哥的妻子慶慶沒有上班,一天都在病房里陪遠哥。 慶慶皮膚很白,人很瘦,穿著一件碎花連衣裙,看上去應該不到25歲,在病房里是一道亮麗的風景。
她斜靠在丈夫的病床前,兩人各騰出一只手握手機,另一只手一起劃著屏幕。兩人玩的是一款已經有些過時的“切水果”的游戲。
兩人像一對歸巢的小鳥一般親密地依偎在一起,樂此不疲地玩著這樣簡單又重復的游戲。偶爾有成堆的水果連續出現,小兩口興奮得像找到了儲存著巨額寶藏的入口,拼命地劃拉著屏幕,生怕漏掉一個水果。那溫馨快樂的模樣,讓沉郁的病房也跟著沾染了一些愉悅的氛圍。
我又順便看了上午做胸穿的老大爺,又放了幾百毫升的胸水,可好像并沒有多大程度地緩解他艱難的處境。他明明還吸著氧,一動不動地端坐在病床上,還是像被迫跑完整個馬拉松一樣茍延殘喘。
彼時的遠哥還可以平臥,生活勉強還能自理,在醫院里癥狀好點的時候,也會瞞著我們私下外出透透風或者買點東西。而此刻遠哥和妻子親密依偎的溫情畫面,有一瞬間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遠哥得的好像只是普通肺炎,輸個幾天液便可以順利出院,等待著他的,還有無限美好可期的未來。
可我知道,這個大爺的現狀,就是遠哥不久后的樣子。
五
入秋后,天氣很快轉冷,各類呼吸道疾病開始增多了。 由于呼吸道感染是心衰加重的重要誘因之一,遠哥和很多呼吸科的老病人一樣,稍一降溫,病情便會復發加重,又得上醫院。
而遠哥的待遇也開始“升級”了,他不用住在先前的大病房了,被安排在護士站旁邊的病房里,這是專門給科里的重病人安排的,方便觀察病情變化和搶救。
搶救病房是兩個雙人間的病房改的,因為要安置各類搶救設備,患者和陪護家屬可用的空間有限。遠哥的生活已經逐漸不能自理了,白天晚上都需要家屬陪護。
起先能來陪護的家屬還算多,白天的時候,他的父母、大姨都會輪番來陪護,晚上卻只有他妻子在。晚上的陪護也是最辛苦的,在這樣的病房里,患者和家屬都沒有隱私可言,一張窄小的折疊床翻個身都費勁。
一晚上各類儀器不住的報警聲,患者因病痛此起彼伏的呻吟聲,醫生護士不斷出入病房的聲音,這些都會嚴重干擾陪伴者的睡眠。
慶慶在一家保險公司當文員,每個工作日,她都要在七點多和遠哥的父母做交接,匆匆洗把臉就要趕去上班。
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慶慶明顯憔悴了。她比夏天的時候更瘦了,穿著毛衣,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肩胛骨。白天工作,晚上陪護,這樣的日子如果持續的時間不長,忍一忍也就過了,可遠哥的情況不一樣,這種慢病最讓人絕望的就是壓根看不見頭。
每次去查房,路過遠哥的病床時,我都可以看到他父母的不耐煩。他母親時不時就抱怨自己的命苦,就生一個兒子,老了享不著兒子的福,還要來遭這種罪。
只要一出現新的費用單,父親便會給遠哥甩臉色,說肯定是他之前做銷售工作,天天作踐身體,要不怎么就年紀輕輕的就得了這么個害慘全家人的病。
當著那么多外人的面,對著重病中的兒子,遠哥的父母都會絲毫不加掩飾地抱怨指責,我不敢去想,四下無人時,他們對病重的兒子會有多么冷漠惡劣。
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可是久病床前同樣也沒有慈父母,特別是這樣一個沒機會做心臟移植,天天住在醫院也只能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患者。在面對著巨大的經濟壓力和沉重的照料負擔時,即便是至親,可能也經不住考驗。
病床上的遠哥已經不像夏天那會兒,每天都熱絡地和醫生護士打招呼了。他的肉體和精神都迅速地萎靡下去。他終日都掛著氧氣管,身上24小時都綁著心電監護儀,他再也沒法像幾個月前那樣瞞著我們偷溜出去放風了。
遠哥每天都氣喘吁吁地半仰在病床上,那副黑人牙膏代言人的笑容也漸漸少了。我們知道,他實在是力不從心,就這么安靜地仰躺著,都花光了他大半的力氣。
好在慶慶始終溫柔耐心地陪伴在他的病床前。慶慶白天要上班,下班后一回到病房,兩人相視一笑,好像一整天的疲累都在對方的眼神里消解掉了。
大姨也經常帶些自己做的吃的來看望,可遠哥吃不下什么東西。大姨看到這樣的侄兒心疼地抹淚,說醫生講這種病不能吃咸了,她就只放了一點鹽,她自己也嘗了下,味道太淡了確實不好吃。她還說侄兒小時候到他家,她煮的飯菜他一次都要吃好幾碗,怎么現在就只能吃這么點了。
遠哥吃不下并不是大姨做的不好吃,他已經出現了全心衰竭的臨床表現,大量血液瘀滯在胃腸道就會導致消化功能下降,稍微吃點東西就會感覺脹氣、作嘔。病情加重后,遠哥那點為數不多的笑容,也只會出現在面對妻子和大姨的時候。
六
這天值班時,護士站邊上的搶救病房里傳來了爭吵,那里的病人經不住太強的情緒刺激,上級醫生讓我趕緊去看一下。
是遠哥的父母在和慶慶爭吵。
公婆倆氣勢洶洶,全然不顧忌房間里住的都是病重的患者。特別是遠哥的媽媽,指著兒媳的鼻子罵,“我還不知道你的那點心思,知道我兒子得了這個病還要上趕著結婚,還不就是等著這一天。這可是全款的房子,別以為你照顧了他幾天,在他跟前天天吹耳旁風,他就把房子都給你了,那房子連房帶裝修的,現在得值五十萬了,我就這么一個獨兒子,買房你一分錢都沒出過,就照顧他幾天,就想把房子全占了去,當我們死人吶!”
遠哥的父親面對兒媳,倒不像妻子那般盛氣凌人,只說照顧病人是辛苦,可從哪里找看護都要不了那么多錢。我辛辛苦苦養的兒子不能給我們養老送終,倒是我們要先白發人送黑發人,房子的事情她就不要想了,這百善孝為先,這孩子的財產于情于理也是父母占大頭。而且你還年輕,又沒孩子,以后總會是找得到好人家的。沒必要和兩個老年喪子的人爭房子。
慶慶解釋自己根本不是為了要房產才和遠哥結婚的,是她愛這個人,更心疼他得了這個病,如果當時自己懼怕了,后悔了,他日后該有多絕望。她也是獨生女,當時父母那樣反對,她爸爸甚至以斷絕父女關系威脅她。
“從北京回來,遠哥萬念俱灰,如果我當時都離開他了,他就什么都沒有了,他是你們的孩子,可你們好好對待過他嗎,他以前風光的時候,你們拿他當提款機,現在他病成這樣,你們天天在病床前抱怨他給你們添麻煩。”慶慶邊哭邊說,一只手不住地抹眼淚,另一只手卻緊緊地牽著丈夫。
公婆自然是不想偃旗息鼓,他們逼著兒子表態房子的事情。遠哥的心功能已經越來越差,嚴重的肺淤血讓他在終日吸氧的狀態下還是處在缺氧的狀態,他的臉是灰白色的,嘴唇也有些發紺。
父母的逼宮讓他憤怒了,他用盡力氣朝父母吼著,這房子是他自己買下的 ,父母沒出過一分錢,憑啥跑來干預房子的事情。
這一吼耗盡了他這一天最后一點力氣,他的心率不斷飆升,臉色完全不像一個活人該有的樣子,高流量的面罩吸氧也不能緩解他呼吸困難的癥狀了,他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掙扎著不住喘息。
值班的醫生護士都來了,遠哥的情緒非常激動,這讓他的癥狀更嚴重了,瀕死的窒息感讓他的面部劇烈地痙攣,他一只手緊緊地抓著妻子,另一只手死死地鉗住枕頭,像是被野獸生生撕扯的食草動物,喉嚨里不住地發出所有人都聽不懂的聲音。
我們無奈給他上了嗎啡鎮靜,緩解窒息和心肌耗氧的情況,又給他上了無創呼吸機,在用了強心、利尿、擴血管的藥物后,他的癥狀稍微好了些,可只要是他父母一開口,監護儀器上他的心率又會攀升上去。
遠哥的病情太重,只能住CCU(心血管科重癥監護室)了。和ICU一樣,不讓家屬進去,這下也好,少了父母這個不穩定因素,遠哥在里頭也能清靜些。
在慶慶的反復央求下,值班醫生同意她在CCU里陪護一會兒。彼時遠哥的情況穩定了些,不像先前那樣徘徊在死亡邊緣了。折騰了大半晚,遠哥也已經疲勞到極點,他這個病早就無法躺平睡下了,他的床頭是被抬起的,他掛著呼吸機的面罩,端坐在床上休息。
慶慶的兩只手都和他握在一起,把頭輕依在遠哥的頸窩上,兩個人就這么依偎著,像極了兩個受盡了委屈卻沉默不語的孩子。
七
天氣更冷了,遠哥的情況還在每況日下。 因為費用問題,他的父母不同意一直住在CCU里,遠哥間斷地從CCU里轉出過幾次。
上次大鬧一場后,遠哥父母也不怎么現身了,照顧患者的重擔全部落在了慶慶和大姨身上。 小家庭的積蓄已經被搬空,慶慶不敢辭職。連續幾個月的時間,她都是白天上班,晚上陪床。這樣長期持續的消耗,讓原本就瘦弱的慶慶出現了病態的倦容。
可照顧患者的壓力比先前更重,遠哥每天都要上無創呼吸機,每次吃飯的時候都需要把呼吸面罩臨時取下一會,改成高流量鼻導管吸氧。可這仍然無法滿足遠哥的基礎需要,無法順暢呼吸讓他吃每頓飯都像被人緊緊扼住了咽喉。
我想起夏天遇到的那個因為心衰長滿了胸腔積液的老人,他兩個多月前就過世了,對他來說也算解脫了。可現在即便臥床也像在跑馬拉松的人換成了遠哥,那永遠無法消解的極度疲勞和窒息感,無時無刻不在凌遲著遠哥,至死方休。
之后,遠哥又發過幾次急性左心衰,每次癥狀都和那晚跟父母吵架后發病的情形類似。有一次搶救時,他抓著旁邊一個醫生的手,情緒激動地說著什么,雖然還套著呼吸面罩,但是勉強能聽到他的發聲,“你們幫幫我,再想想辦法,我不想死……”
遠哥父母大鬧病房的原因,是因為他們看到了兒子的遺囑,他要把房子留給慶慶。因為結婚的事情,慶慶和父母鬧得很僵。他不想自己死后,妻子連個住處都沒有。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便寫了遺囑交代身后事,可這一天真要來了,瀕死的恐懼和求生的渴望,讓他無法毫無畏懼地面對死亡。
十二月下旬,遠哥已經熬到了極限,這樣活著太過痛苦,他也感到自己的生命就快到頭了,他不想繼續待在醫院了,他想在家里落下最后一口氣。
這天晚上,慶慶和公婆再度爆發了爭吵,還是因為房子。
遠哥的父母反對將兒子接回去,慶慶急了,說丈夫就這么一點心愿了,為啥就不能依了他。在他們后續的爭吵中,我聽明白了老兩口的意思:那還算新房,兒子媳婦沒住幾天,房價一天天見漲,小地方沾親帶故,發生點芝麻綠豆大的事都會傳得到處都是,這要是知道人是死在家里的多不吉利,以后房子也要跟著折價了。
慶慶邊哭邊罵,說天底下怎么會有他們這樣的父母,滿腦子都是錢,丈夫大專畢業就出來掙錢了,生病之前從來沒短過父母的錢,兒子還沒死呢,就惦記著房子的事情,這人馬上就不行了,要回趟自己的家都要被父母攔在外面。
這個柔弱的女子,即使在盛怒之中也罵不出一句臟話,像個被父母冤枉的孩子,被氣得渾身哆嗦,但也講不出一句過分的話。
八
因為父母堅決反對出院,遠哥終究是沒能如愿回家。
在吵完架之后的第三天上午,遠哥的病情再度惡化,從早晨查房開始,他的心率就始終居高不下,無創呼吸機的氧濃度已經調節到最大, 可還是無法改善他嚴重的呼吸衰竭,他的下肢也出現了大面的瘀斑,主任查房時也嘆了口氣: 應該就是今天 了。
臨近午飯時分,遠哥出現了意識喪失,心電監護上提示出現了室顫。他住在CCU里的,所有措施一應俱全,搶救非常方便,胸外按壓、電除顫、氣管插管,雖然知道終末期的擴心病走到這步已經徹底沒辦法救治了,可人還在醫院,家屬也沒說不治,這些有創性的搶救就還要執行。
慶慶就在門外,她今天請假了。
是我出去讓她簽的病危通知書和相關的搶救知情同意書,慶慶接過紙和筆,看也沒看就把字簽了 ,她看上去非常疲憊,神情麻木。這些天她已經簽過太多這樣的文書了。
是主任主持的這次搶救,一般來說,常規的心肺復蘇超過半小時仍沒有自主心跳和呼吸,就可以宣布臨床死亡。可這半年來遠哥反復住院,醫生護士對他都有感情了,而且他還那么年輕,這場搶救持續了將近2個小時,所有參與按壓的醫生護士都按得胳膊發酸。
看著監護上的一條直線,主任再度嘆了口氣,讓我們該拔的拔,該撤的撤。CCU里還住著其他的重病人,可此刻卻反常安靜,空氣中隱隱約約可以聞到一股焦糊味。
搶救過程中,遠哥出現了很多次室顫,不停地電除顫讓他胸部的皮膚看上去有些輕微的燒灼痕跡。
兩個多小時的搶救,已經有醫生反復出去給慶慶說明情況,我想她應該是聽懂了的,這樣的搶救基本就是徒勞。現在我們要告訴她的,是遠哥已經“死亡”的這個結果。
遠哥的父母也來了,一家人先前并沒有商量好具體的后事該如何安排,人不能一直放在CCU里,主任讓我們連人帶床地把他推到病房里的一個小單間暫時過渡。
老兩口相互攙扶著,都有些站不穩,我們把他們安排在座椅上。兩人在確定兒子已經死亡后放聲大哭,說自己的命太苦了,就這一個兒子,還白發人送黑發人,往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啊,兒子走在前頭了,以后連個給他們扶棺的人都沒有。
看到丈夫被推出來,慶慶一言不發,就像牽線木偶一樣跟在病床后面。把遠哥送到了那個小單間后,我們便離開了病房。在關門的一瞬間,我聽到慶慶爆發出不可遏制的慟哭,她還像過去那樣,把頭靠在丈夫的頸窩里,肩膀劇烈地抖動,那瘦削的肩胛骨突兀地聳立著,像隨時都要扎穿毛衣。
先前我們告訴她,遠哥已經不治身亡時,她的沉默讓我們以為她已經接受了,畢竟這個病拖了這么長時間,她是有心理準備的。
但我們也知道,面對親人的死亡,活著的人是無法做好準備的。????????
那天下班,我從急診路過,在經過急診的預檢分診臺時,看到120拉來一個老年患者,院前急救人員簡潔地交代著病史:患者侄兒今天過世了,她和侄兒感情非常好,一時接受不了,人暈了過去,家屬打了120,在車上的時候人就醒了,家人還是想帶她來檢查一下。
這個患者正是遠哥的大姨。她已經清醒了,雙眼就那么睜著,眨都不眨一下,那眼神如此空洞,看不出悲喜,可是眼角一直有淚珠滾落。
九
遠哥過世后的一周,我便離開這個病區去骨科輪轉了。
再一次見到慶慶,是兩年以后的事情。
有天我在遛狗,一個路人問我要了聯系方式,說她的朋友也養了一只同品種的狗狗,想配一窩小狗,讓她幫忙找合適的養寵人。
兩天之后,我見到了她的那個朋友,居然就是慶慶。兩年多沒見,她看上去胖了很多,沒了過去病態的蒼白和消瘦。
因為不在醫院里,我們沒有醫生和患者家屬的身份限制,又都是同齡人,交談起來都很自在,像熟識了很久的老友一般。
在交談中我得知,遠哥的后事還沒徹底辦完,她的公婆就找上門了,他們還叫來很多親戚助威,讓她馬上搬走,說這是兒子的婚前財產,現在兒子死了,這房子自然是他們老兩口的。
慶慶怒了,丈夫立過醫囑,指明這房子就留給她了,這就是她和丈夫的小家,她往哪里搬。
婆婆當場就怒了,各種不堪入耳的臟話張口就來,對著剛喪夫的慶慶各種蕩婦羞辱,仿佛這個日夜照顧她兒子的人和她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
慶慶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已經過去了兩年多了,可還是看得出耳垂那里開了個小叉,她說那就是她前婆婆搞的。對方說她老公都死了,頭七都沒過,她就戴耳環,戴給哪個男人看。霸占她兒子的房子還要勾引其他男人。
慶慶當時都快氣瘋了,打了婆婆一耳光,可對方一上來就拽她的耳環,她的耳垂就是這么被撕裂的 。
那耳環是慶慶和遠哥剛戀愛的時候遠哥送她的,平日里她不怎么戴,那些天里她戴著耳環純屬是對亡夫的紀念。她不想搬離這個家,也是因為這個家里有他們一起生活過的氣息,她的丈夫一直都是個非常好的人,她從來不后悔嫁給他。可那一刻,她被遠哥的父母激怒了,和他們一起抓扯著,什么都不管不顧了 。
知道遠哥得了這個病,她想過讓他賣房子,兩人再想辦法湊錢做心臟移植,錢沒了,再掙就是。可遠哥放棄了,說資金缺口太大,再說了心源哪有那么容易等到,而且他又是獨生子,背上太多債務,父母晚年更沒著落。
那時的遠哥還沒想過慶慶會主動提結婚的事情,所以考慮的只有父母。可沒想到,日后父母會這樣對已經喪失了“價值”的兒子。
想到丈夫生命的后期,公婆的種種寒心作為,慶慶悲從中來,活了二十幾年,她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那樣癲狂,她一個人和那群上門的人撕扯著,居然也沒有落下風。可后來她還是放棄了,不是因為她怕他們。
遠哥的遺像就掛在客廳里,遺照是生病前一張證件照改的。他一照相就一臉嚴肅,攝影師怎么讓他微笑都沒用。那天碰巧慶慶也去了,對他做鬼臉,問他會不會永遠愛她,遠哥被她逗樂了,攝影師這才拍了一張他認為滿意的證件照,那黑人牙膏代言人的笑容就這樣被永恒地保存了下來。
而此刻被掛在墻上的遠哥,還是這樣笑著,看著自己的父母和妻子在眼前上演的這出鬧劇。
那一刻,慶慶心碎至極,大哭一場后,她用最快的速度搬離了那個家,除了隨身衣物外,她只帶走了那張遺像。她回了父母的家,母親自然接納了她,可和父親,始終還是隔著點什么,一有矛盾父親就拿她結婚的事情冷嘲熱諷。
又是兩年后,我參加了慶慶的婚禮。婚禮上,慶慶笑得很燦爛 ,而這一次攙著她胳膊的,是一個身材健碩的男士,皮膚微黑,牙齒卻白得不像話,笑起來很有感染力,很像黑人牙膏上印的那個頭像。
作者 | 第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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