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父親去世以后,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寫什么像樣的文字了,總是感覺無法靜下心來,雖然有些時候也有很強烈的想要寫點什么的欲望,卻總是不知該從何處開始。思緒飄忽不定,情緒時高時低,如同陰晴無常的天氣一樣。
當然,倒也不是說父親還在世時,我就寫了很多很像樣的文字,也不是說父親的過世給了我多大打擊,令我多么痛不欲生,從而束縛了靈感而寫不出什么,只是覺得,現在的自己更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借口作為支撐,用來掩蓋自己的懶惰和庸俗,讓自己能夠坦然地接受平淡日子里的碌碌無為,而父親的過世無疑正好滿足了這點。他總是那么偏愛我。
二十多年前,父親曾經對我報有極大的期待,希望我能夠永遠走出偏遠泥濘的鄉村土地,在大城市站穩腳跟,過上安定富足的生活;希望我堅定不移地把自己的注意力投向灑滿金光的高樓大廈,而不是徘徊在滿是污泥的小溝小河。他報著那些樸實的希望,確信知識能夠改變命運,傾盡全力供我讀書,在那些口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里,盡管肩挑背扛著沉重的稻谷或小麥,他的眼神里依舊透著倔強自傲和堅強的光。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的生活雖然已經遠離了那個鄉村和那片土地,已經快要淡忘父親曾經歷過的那些艱難,那道光卻還會時不時就在我眼前閃現,不經意間就以某種形式刺激一下我的神經,在內心深處產生隱秘的爆炸,造成一片狼藉——我的生活實在遠遠不如父親曾經所期待的那樣。
長久以來,我對父親有著很深的愧疚。在我年少時,曾經因為無知和沖動,在某個大年三十的下午與鄰居發生了斗毆,導致一家人沒能在本該吉慶祥和的氣氛下度過那個新年,給父親的內心帶來難以抹平的傷害。這件事完全是因我——他最疼愛的孩子——而起,我的自以為是與莫名其妙,我的意氣用事與自不量力,將整個家庭由迎接新年的歡喜推向了承受傷痛的泥潭。這件事一定是像巨石一般壓在父親的心頭,以至于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偶爾提起時,他仍然會既憤憤不平又落寞嘆氣。
這件事也像是在我心里種下了一株長滿刺條的荊棘,在我遠離故土后又四處輾轉流離的人生旅程中,我一直在試圖斬斷它,掩埋它,而它卻總是頑強地不斷生長,時不時就冒出新芽,深深地刺痛我。如今,父親已經過世,肉身化為一盒骨灰,埋葬在他曾經灑下汗水去耕耘和播種的土地里,對他來說,無論這件事曾經給他帶來多少落寞和陰郁,都已經不存在了,徹底消散了,但對我而言,盡管他生前并沒有因為這件事而罵過我,但我的內心一直都是有愧疚的,現在,所有的愧疚永遠都得不到彌補了。
不知道歲月究竟對父親做過什么,在他三十多歲時,開始罹患上白癜風,身上出現了一小片白斑。這是一種比較常見的后天色素性皮膚病,據說與人的免疫系統有關,無法根治。這種病除了皮膚變色之外,基本上不痛不癢,也沒有傳染性,對正常的生活幾乎沒有影響。那時的我大約只有八、九歲,或者九、十歲吧?已經不太記得了。在我的印象里,父親最初只是脖子后邊的皮膚上有一小塊白斑,并不很顯眼,穿著衣服時根本看不到,只有在炎熱的天氣里辛勤勞作時,脫下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后才會顯露出來。沒有人知道父親為何會患上這種病,也不知道該如何治療,村里的赤腳醫生完全無能為力。父親曾經尋過醫,問過藥,還去過設在襄樊的一家什么皮膚病??漆t院。那應該是他第一次出遠門,離家的距離超過200公里。年幼的我無從知道究竟是一家怎樣的醫院,總之,他好幾天之后才回家,帶回來一些顆粒很大、黑不溜秋、不知道什么成分的藥丸,堅持吃過一段時間,但終究是不見有什么效果,也就放棄了,任由白斑肆意蔓延。后來,在年復一年中,父親皮膚上的白斑越來越多,當彌留之際的他躺在床上時,幾乎只剩下兩側的臉頰和下巴還呈現著老年人特有的蠟黃色,其他地方的皮膚全都白了。再加上頭發也白了,眉毛也白了,胡子也白了,如果不看臉,只看四肢和身體,會覺得他是不是從某個歐洲國家過來的白人。
現在想來,父親在世時最后的那段日子,他應該是痛苦的,無助的。他瞇糊著雙眼,說不出話,動不了身,無法咀嚼,只能靠水或牛奶維系基本的營養供給。由于長時間躺臥在床上,以至于身上長出了褥瘡。那些褥瘡應該會很痛,但是他感知不到,或者就算感知到了,卻因為無法表達和無法動彈,導致其他人也無從得知。他就那樣仰躺在床上,輕微的鼻息和偶爾的哼唧聲證明他還有呼吸,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只是這個世界其實已經與他沒有什么關系了,他的悲歡,他的喜樂,他的愛人,他的子女,他經歷過的所有事情,以及所有還未實現的愿望,全都虛化了,全都消散了。他無法再行走在熟悉的田間小路,無法再用粗糙的大手撫摸他的兒子和孫子,無法再感知這個世界的燈火與黃昏。他就那樣頹廢而無助地躺著,沒有絲毫的精氣神。在他的意識里,也許還殘留著夏天的明月夜晚,田埂上的棉花,村路兩旁開著黃色花朵的南瓜,年輕時如何把稻谷或麥子扛在肩上,以及推著沉重的自行車在大堤上行走,只為了給在遠方讀書的兒子送去大米……或者,他也可能并沒有什么意識,只不過還在茍延殘喘而已。
其實,對于活著的人來說,親人的過世并不是可怕的事,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感同身受因為疾病而給親人帶來的痛苦,以及因為身份的低微和金錢的貧瘠而無力減輕或消除親人的痛苦并由此產生的負罪感。如果親人可以在輕松自在和沒有痛苦的狀態下過世,相信很多活著的人都能夠并且愿意接受;如果活著的人有足夠的能力去消除或減輕疾病給親人帶來的痛苦,或者給與更多的陪伴,就算最終結果依然是死亡,他們也可以更坦然地接受,至少從經濟上為親人努力過了。應該承認,基于家庭現實狀況和經濟原因,父親躺臥在床的那段時間,對于我、母親、哥哥和姐姐,都是一種折磨,一種“親人在受難而我卻無能為力”的折磨。從這個角度來說,父親的過世,不僅是將他自己從疾病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也讓活著的親人稀釋掉了一些心理壓力,從精神上得到或多或少的解脫。
父親過世后的這幾個月以來,我一直處于想念和忘卻之間,偶爾會突然想起一些零零碎碎的往事。俗話說“日有所思,也有所夢”,但我卻極少夢見他。有一天,侄女在微信上問我有沒有想爺爺,她說想他了。我回復說,爺爺已經不在了,有什么好想的?你想他,那就給他燒幾張紙錢過去吧,讓他在那邊吃好喝好無憂無慮,順便好好保佑我們都平安健康。
人總是容易健忘,所謂的永遠,時限可能只有三個月,甚至更短——在度過父親剛去世時的那段悲痛過去之后,有些事就開始被我遺忘了,遺忘在風里,在空氣里,在時間的長河里。
中秋節快到了,是應該要給父親燒一些紙錢了……
(全文完)
(曉崇原創。2023年9月于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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