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工作室特約作者 成梁

據稱，9月22日烏克蘭空軍使用“風暴陰影”巡航導彈襲擊塞瓦斯托波爾黑海艦隊司令部。此后，關于黑海艦隊司令維克托.索科洛夫上將的生死一直是外界關注的話題。經過幾天暗流涌動后，9月25日，烏克蘭特戰司令部（SOF）對外宣布，他們成功“擊斃”黑海艦隊司令索科洛夫上將及以下數十名軍官，甚至俄軍扎波羅熱集群司令羅曼丘克上將也被烏軍擊傷。

沒想到，烏克蘭的消息剛放出來不到一天就慘遭“打臉”——9月26日，俄羅斯國防部召開國防委員會會議，國防部高級領導人、各軍區司令、各軍兵種司令等以現場出席或視頻連線的方式參會，會上赫然出現了被烏軍官宣“擊斃”的黑海艦隊司令索科洛夫上將。消息放出后，烏方極為尷尬，只好宣布他們要收集更多信息。但隨后又有人宣稱說參會的索科洛夫上將“只是照片”，不是真人。

盡管如此，從此次俄烏兩軍圍繞索科洛夫上將的生死問題展開的斗法，可以被看做是俄烏軍事沖突中關于認知戰的一個經典案例，既值得我們就這一案例進行專門剖析，更值得我們從這個案例中“說開去”，談一談俄烏軍事沖突中俄烏兩軍在認知戰領域展開的較量。

一、索科洛夫上將“被斬首”，并非孤例？

關于“斬首”俄軍將領，烏克蘭宣傳部門栽進坑里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比如今年6月中，烏克蘭軍隊造謠稱車臣副總統、車臣國民近衛軍中將、小卡德羅夫左膀右臂德里姆哈諾夫被烏軍海馬斯火箭炮“擊斃”。

從整個認知戰的實施過程看，無論是6月那次德里姆哈諾夫被“斬首”，還是這次索科洛夫上將被“斬首”，整個過程大同小異：

第一步：烏克蘭宣傳部門有意“制造議題”。所謂“制造議題”，在認知戰中可以被視為一個“引子”，作用是引發輿論熱議。這種“引子”往往不一定由官方放出，可能是由一些半官方的渠道或者與官方關系比較緊密的渠道放出。比如德里姆哈諾夫中將被烏軍的“海馬斯”火箭炮“打死”一事，最早據說是從烏克蘭武裝部隊的一個電報群組里放出來的，而且說法模棱兩可。此次索科洛夫上將被“斬首”，最早的消息來源經過追溯則是俄羅斯的某個電報群組。這種電報群組的消息魚龍混雜，有些消息則可信度很低，但有些消息卻出奇準確。將認知戰的“引子”通過這些群組放出，某種意義上說甚至比官方消息更容易引發輿論關注和討論。

索科洛夫上將成功“復活”

第二步可以被視為對輿論的“補強”。認知戰的第一步即“引子信息”對一個完整的新聞來說往往缺乏細節，但不要緊。從當前社會信息傳播的效率和特征來看，一個缺乏細節、但容易引起大家興趣、卻又因某種因素出現信息壁壘的 “引子信息”，在傳播過程中，大家自然會對其進行“細節補充”。無論是索科洛夫上將被“擊斃”還是德里姆哈諾夫被“斬首”，都是如此。信息缺乏細節，但對傳媒來說偏偏又是非常重要的“Breaking News”（突發新聞），同時基于軍事機密的因素，想穿越信息壁壘及時獲取更多的信息也不可能。因此，這必然會使傳媒導向一個結果——輿論“補強”，而且是大家一起上，在口口相傳的過程中不斷把一個引子信息細節化、“真實”化。比如德里姆哈諾夫被“斬首”在傳播過程中，先后彌補上了他被斬首的“時間”、“地點”（甚至由于傳播渠道不同，這些時間地點要素也各不相同），時而出現在克雷緬納亞，時而出現在戈爾洛夫卡。索科洛夫上將被“擊斃”同樣如此，信息在傳播過程中，被先后腦補出一整套“黑海艦隊周五開例會，烏軍抓住機會實施打擊”、“兩發導彈一發擊中了司令部辦公室，另一發導彈在救援人員進去救人的時候實施了補充打擊”這種細節。正是在這種“去中心化”的口口相傳，這兩名高級將領被“斬首”的“事實”被不斷強化，消息來源的缺失甚至更有利對普通信息受眾進行認知塑造。

經過數天發酵之后，認知戰來到第三步——“一錘定音”。德里姆哈諾夫被“斬首”一事并沒有輪到烏克蘭官方“一錘定音”，小卡德羅夫先坐不住了，很快放出了自己和德里姆哈諾夫坐在一起吃飯野餐的視頻，甚至當場拿出手機展示拍攝時間，進行“打臉”。索科洛夫上將則是烏軍特戰司令部、烏克蘭國防部這樣的大部門出面完成“一錘定音”。按照認知戰的過程，這種官方媒體“一錘定音”應該起到在認知戰領域完成認知塑造過程的作用，也就是完成一個從放出“引子”，到外界“猜測補強”，最后官方“蓋章確認”的完整邏輯閉環。但俄軍居然后發制人，表演了一出“當場打臉”，不僅讓烏軍前面的所有信息傳播都變成了無用功，還讓烏克蘭的兩個要害單位特戰司令部甚至國防部變成了小丑。

小卡德羅夫和德里姆哈諾夫

二、俄烏沖突中的認知戰，烏軍來勢洶洶？

對于烏軍認知戰宣傳部門親自上陣、造謠車臣副總統德里姆哈諾夫或索科洛夫上將被烏軍“擊斃”，很多人可能大惑不解：如果俄羅斯方面迅速反應，把這些高級將領拉出來亮個相，自我確認一下“我還活著”，那么烏方認知戰的謠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嗎？

看似有理，但俄軍并沒有被造謠一次就按照上面的辦法澄清一次。為什么？因為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

其一，從戰術角度來說，如果烏軍每制造一個關于高級將領的謠言，俄軍就安排將領出面辟謠，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對高級將領的日常作戰指揮造成不必要的干擾和麻煩。在作戰行動中，將官以上的高級軍官時間非常寶貴，每天工作量極高，對腦力消耗極大，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時間沒完沒了地現身辟謠。如果烏軍每造一個謠俄軍就辟一個謠，那這些高級將領平時啥也別干了，就天天拍視頻辟謠吧。

其二，對進入認知塑造循環的信息來說，某些情況下，“辟謠”不僅沒用，還會進一步制造出更多謠言。比如索科洛夫上將被“斬首”一事，盡管俄軍已經安排了辟謠，但一些烏克蘭群組依然在“挑刺死磕”，認為索科洛夫上將在鏡頭前沒有動，索科洛夫上將在接受采訪時看不出時間地點，因此只是俄方安排的“信息反制”。甚至對一些去年曾經被烏克蘭方面“官宣”“斬首”、但隨后又在某些場合露面的俄軍將官，比如第41集團軍參謀長格拉西莫夫少將，目前依然有烏克蘭支持者宣稱“此人已死”，唯一的原因就是這人在露面之后居然沒有再度露面！

所以，在認知戰領域，很多事沒有想的那么簡單。

第41集團聚參謀長格拉西莫夫少將 因此人“復活”后沒有二次露面，

話又說回來，在戰略層面上，俄軍在俄烏軍事沖突的認知戰領域相比烏軍確實存在著較大差距。烏軍非常善于制造議題，而且機動靈活，注重參與。

制造議題方面，幾乎每次認知戰都是烏克蘭主動制造議題，從一開始的馬里烏波爾大劇院事件，到后來的布查事件，再到魯別日諾耶的化學物質爆炸事件，還有后來的扎波羅熱核電站事件和新卡霍夫卡水電站大壩爆破事件，幾乎每次都是烏克蘭“先聲奪人”。俄羅斯則處于被動應對的狀態，結果被烏克蘭繼續制造議題連續攻訐，處于不利地位。

機動靈活方面，烏軍對現代傳媒的傳播特點非常熟稔，比如對索科洛夫上將被“斬首”展開的認知戰，烏軍利用了現代傳媒傳播速度快、傳播模式去中心化的特點，以半官方形式放出“引子”，放任網民對其進行“補強”（事實上就是信息的自生長），最后再由比較權威的官方媒體下場 “一錘定音”。

布查事件是迄今為止烏軍最成功的認知作戰

“注重參與”方面，烏軍更善于營造普通網民對特定議題的參與感。比如布查事件和馬里烏波爾戰役之后，烏克蘭方面立即上線了一套名叫“劊子手之書”的網站，任何人都可以隨意登陸這些網站或者網絡插件，在里面登記所謂的“俄羅斯軍隊的暴行”或俄軍動向。美國立即予以響應，針對“劊子手之書”項目，開通了屬于美國國務院的“觀察站”項目，從而用于記錄俄軍在沖突中的“暴行”。這些公共議題設置相當巧妙，令外界群眾感受到的參與度極高，而在具體內容上則真真假假，不同于傳統信息戰的假信息灌輸。在烏克蘭軍隊的認知戰中，這些參與度極高的項目一度讓整個網絡風向呈現一邊倒的趨勢。

烏克蘭國防部上線的“劊子手之書”項目 平民參與度極高

和烏軍在認知戰領域的宣傳和操作相比，俄軍在認知戰領域差太遠。比如針對烏克蘭方面在認知領域塑造極其強調群眾參與、群眾體驗的作戰模式，俄羅斯方面依然在沿用著老辦法——以每日戰情通報的形式對外公布模棱兩可的戰況，只有一個科納申科少將在鏡頭前“當一個沒有感情的讀稿機器”，結果絕大多數戰況觀察者都不太把他的戰況通報當回事。又如對烏克蘭方面頻繁設置議題、按照步驟開展認知塑造的戰法，俄羅斯方面更是只有招架之功。每次都是烏克蘭制造議題，俄羅斯方面被動應對，然后烏克蘭方面根據俄羅斯的應對情況繼續制造新的議題，使俄羅斯處于疲于奔命的狀態。從這個角度來看，俄軍此次針對索科洛夫上將被“斬首”的烏方認知戰塑造，突然安排辟謠“打臉”，只是戰術上“靈光乍現”而已，而且效果似乎也沒有多好，并沒有徹底改變目前俄烏兩軍在認知戰領域的基本力量對比，烏克蘭對俄羅斯的“認知戰優勢”還會持續下去。

三、新型作戰形式認知戰，我們如何應對？

從定義上來說，“認知戰”最早可追溯到本世紀初美軍在軍事改革中提出的“網絡中心戰”概念，經過多年的發展，到2017年，相關論述開始頻頻見于北約高級將領的言論集中，譬如2017年8月14日，美國國防情報局局長斯圖爾特在國防情報信息系統2017年會上就明確提出了“第五代戰爭是認知戰”這一論斷。到了2017年9月17日，時任美國空軍參謀長戈德費恩在美國空軍協會年會上同樣明確地提出了“認知戰”這一概念。很快，北約就對這一新穎的作戰概念進行了全面發展。2020年3月，北約發布《作戰2040》概念書，明確提出“信息和認知戰”將在未來作戰中發揮重要作用。6月，北約又指派前法軍上校、北約創新中心負責人弗朗索瓦.杜.克魯澤專題研究認知戰，并在2021年1月拿出了《認知戰》的詳細報告書。2021年6月，北約召開了認知戰科學會議，并發布了《認知戰：認知主導未來》專題報告，從而形成了較系統、完備的認知戰作戰理論。

相比傳統的信息戰和宣傳戰，認知戰的最大特點是基于人的大腦工作原理，也就是對外界信息的獲取、感知、理解、加工、推斷、評估、判斷、計算、決策的過程。總之，認知戰在作戰特點上可謂更勝一籌，不是進行單方面灌輸，而是要善于利用人們的認知過程，對每個人的世界觀、價值觀、意識形態，甚至認知、理解過程進行全方位“重塑”，從而全面重建個人對信息的解讀和反應，干涉個人的意識形態和價值取向，最終的結果不僅是要利用各種假信息擾亂對手，更重要的是重塑對手的社會心理，從而對對手的戰略決策產生影響，“不戰而屈人之兵”。這就決定了認知戰是新一代的宣傳戰和信息戰，相對于傳統的側重于戰術層面上的信息戰，認知戰的作用可以進一步提高到戰略層面上，可能會影響戰爭的走向或結局。

認知戰歸根結底依賴的還是西方的話語權霸權

那么，面對認知戰這樣一種新型的作戰形式，參考俄烏軍事沖突中俄羅斯在和烏克蘭的認知戰領域長期處于下風的現狀，我們對未來的認知戰究竟應該如何應對呢？

從戰略角度看，我們應當認識到，在認知戰領域，單純的被動應對是最不可靠、效率最低的作戰形式，如俄羅斯在烏克蘭的議題設置面前被動應對等于被動挨打。當然，認知戰相比于火力戰戰或者機動戰，是徹底的“陽謀”，并沒有太多佯動和詭詐，依托的主要是西方的意識形態優勢地位和傳媒功力，靠的是西方媒體“第四權”領域的法權。由于我方相比西方國家在傳媒領域暫時處于下風，要在全系統、全層面上與其實施認知對抗作戰其實是一件相對困難的事情。因此，即使我們在認知戰上同樣采取戰略進攻的策略，其實施效果可能也不如對方。辦法之一或許是從戰略上牢牢把握住我們的基本盤，形成“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格局。

而在戰術領域，要充分借鑒俄烏沖突中雙方在認知作戰上的經驗教訓。從烏克蘭軍隊實施的認知戰策略來看，在議題塑造等領域，主要鉆了信息不對稱的空子。那么，我方可能的應對策略是及時公開部分信息，要改變原有的“軍事行動必須保密、不要對外界公開”的觀念。實際上，公開信息本身就是認知塑造的過程，雙方圍繞信息公開的時機、內容、時序上，可以展開大量的認知戰對抗。如在設置議題領域，我方可以“先發制人”，先求得在諸如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金磚國家或上海合作組織國家內設置議題、展開認知塑造的能力，起碼確保本國群眾和一些友好國家能夠對沖西方認知戰領域的影響。再如，針對對方在多維度、多層次上針對不同人群實施的“認知戰”或者步步為營塑造出的謠言，我方可廣泛利用KOL（Key Opinion Leader，即意見領袖）及平臺的影響力，形成以“認知對認知”的作戰格局。

總之，認知戰作為一種被北約研究多年、在俄烏軍事沖突中大量出現且起到一定作用的新型作戰樣式，值得進一步進行研究，以確保在未來的軍事行動中立于不敗之地。

這篇關于認知戰的文章只是“開胃菜”，隨后還有“正餐硬菜”——本工作室歷時約一年完成了《美國等西方國家的認知作戰研究》，正文4萬多字(不含注釋7千多字)，要豐富和深入得多。該報告將于后天正式推出并進行介紹，敬請關注。

“許述工作室”創始人簡介

許述，軍事學博士，出版《這才是美軍》和《兵道》，從軍約20年，現成立工作室專門研究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