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4月2日凌晨，江蘇南京發生一起駭人聽聞的滅門案。遇害者一家來自德國，屋主普方是當時中德合資揚州亞星奔馳公司的外方副總經理。

四名兇手都來自江蘇沭陽農村，最小的18歲，最大的21歲。 他們有的在自行車修車鋪做學徒，有的在小餐館做打雜，有的甚至還沒有工作。 他們得知玄武湖畔的金陵御花園是南京最高檔的別墅區，于是在夜晚潛入小區，想偷點東西。

爬進普方家之后，四人先是翻到四角錢，然后被普方夫婦撞見。 四人趕緊將普方夫婦抱住，但因為言語不通，雙方溝通失敗。 普方夫婦拼命掙扎，還高聲叫喊，四人不知如何制止，最后拿出刀子不停亂捅。 他們正打算奪路而逃時，普方夫婦兩個熟睡的孩子被驚醒后發出尖叫。 為了防止驚動保安，四人又殘忍殺害了兩個孩子。

兇手很快被聞聲趕來的保安制服。

這起特大涉外滅門慘案很快結案，但故事并沒結束。

案發后，普方夫婦的親屬趕到南京。 在法庭上，他們見到了4個青年，原本他們以為兇手是那種“看起來很強壯很兇悍的人”，可實際上，“跟你在馬路上碰到的普通人沒有區別”。

在了解了案情之后，普方的岳母作出了一個讓中國人難以理解的決定——她寫信給中國法院，表示不希望判這4個年輕人死刑。

信上說：我們憎恨這些兇手，他們從我們手里奪走了我們愛的人，這點我們永遠也無法原諒他們。但是作為基督徒，我們認為只有上帝可以賜予或剝奪一個人的生命，我們希望法官不要判他們死刑，判終身監禁即可，讓他們一生都在監獄里懺悔。

不久之后，中國外交部新聞發布會上，有德國記者轉達了普方家屬希望寬恕被告的愿望。外交部回應稱，“中國的司法機關是根據中國的有關法律來審理此案的”。最終，4名兇手依然被判死。

當年11月，南京的一些德國人聯合其他外國僑民，一起設立了一個紀念普方一家的協會——普方協會。 當時因為未能獲批在中國成立基金會，于是他們改稱為普方協會，與南京本地的基金會合作，資助蘇北地區的貧困中小學生完成9年義務教育。

他們認為那四個年輕人因為沒有受過良好教育，也沒有正式工作，才會為非作歹，導致了普方一家的慘劇。

“中國的這些孩子，如果有比較好的教育背景，就有了自己的未來和機會。 ”普方協會時任執行主席萬多明說，“有機會的話，人就不會想去做壞事，他會做好事，這對自己，對別人都有好處。 ”

普方協會成立二十多年來，資助了蘇北及皖南不計其數的貧困兒童，幫助他們改變了命運。

這個故事中的德國人以德報怨的做法，曾經深深地感動了我，也給了我很多啟迪。

因為我在南京讀大學，所以很早就知道了另一個德國人拉貝的故事。 拉貝先生的故居，位于南京市廣州路小粉橋1號，就在南京大學校園內。 有幾年，我經常路過拉貝故居。

日軍占領南京前夕，德國商人拉貝和十幾位國際友人共同發起建立了南京安全區，并擔任安全區國際委員會主席。3.86平方公里的安全區，為大約25萬中國平民提供了棲身避難之所。在他自己的住宅和小花園里，也有600多人受到保護。同時，拉貝還在日記中記述了侵華日軍在南京的暴行。他在1938年4月回到德國以后，向德國當局呈送書面報告，繼續對日軍在南京的罪惡進行揭露。1950年，拉貝去世。1996年12月12日，他的日記才由外孫女在紐約向世人公布。1997年，德文版拉貝日記以《一個南京的德國好人》為書名出版。

德國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國家。如果沒有德國人，今天的世界將截然不同。德國人僅占人類總人口的1%，但是他們在25個主要學科中，主導過70%以上的學科，在90%的學科發揮過不能被替代的作用，在至少人類四次主要社會思潮中有重要貢獻。德國人對科學和理性的追求，對宗教權威的質疑，對社會問題的反思，惠及全世界。如果在歐美挑一個中國人最喜歡的國家，這個國家非德國莫屬。當然，德國對中國也很夠意思。在所有歐盟國家中，德國是對中國直接投資最多的一個國家。僅2021年，德國對中國的直接投資額就達到16.8億美元，占歐盟對華投資額的三分之一。

2022年11月4日，德國總理朔爾茨訪華。 這是他成為德國總理后的首次中國之行，也是2019年11月以來首位訪華的歐盟國家領導人，同時也是二十大閉幕后首位訪華的西方大國領導人。 這三個“第一”，意味深長。

但是就是這樣一個素來對華友好的國家，近日也忍不住在官方微博賬號上大失其態。

10月24日，“德國駐華大使館”微博賬號發出一篇推文，稱“那些在頭像里處心積慮地將以色列國旗與納粹符號相結合的人不是無知的蠢貨，就是無恥的混蛋！ 此類賬戶將被我們永久屏蔽”。

一天后，這篇推文后面有2.2萬條評論。看了高贊的那幾條評論，我覺得德國人生氣是對的。

退而不休的環球時報前總編胡錫進評論說，德國駐華使館很可能是第一個在中國土地上對中國人如此爆粗口的外國大使館。 他認為，有些中國網民的表達方式可以爭議，因為雙方的價值觀和立場就不一樣。 隨后，他用了“撒潑”、“不文明”、“缺教養”等詞匯來形容德國使館，稱“他們這樣做拉低的是德國的國格”。

胡錫進這篇推文明顯用了偷梁換柱的手法，把德國使館批評的部分極端網友替換成了“中國人”。而且，有些差異，不是價值觀和立場的問題，而是是否有基本人性的問題。不過，胡錫進是什么人，懂的人都懂。

德國人罵那些極端網友是蠢貨和混蛋，我覺得已經算很文明了。 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并沒覺得被冒犯。 相反，對那些故意用納粹來侮辱德國人的網友，我認為他們不僅蠢，更是壞。 這些人的存在，讓我蒙羞。

使館失態，不要光看措辭，更要深究背后原因。對華最友好的發達國家，今天也忍不了了，這難道不值得去問一個“為什么”嗎？

不知從幾時起，中文互聯網的生態變得極為可怕。 我曾見過中文互聯網美好的時代，那個以理服人、以誠待人、以美為榮的時代，所以對比下來，我更覺惋惜和難過。

我不知道現在上網的都是什么生物，為何心中有這么多的仇恨。 越遠的越不熟悉的國家和人，他們越仇恨。 我想，把德國人和納粹聯系起來的那些人，可能99%都沒去過德國，甚至生活中都沒接觸過德國人。 我也能斷定，他們也不知道納粹的真正含義是什么。 那么，他們對遠在天邊的德國人的仇恨，又是怎么來的呢？

這些年，我總覺得有一股力量在蠱惑著網友，一會仇恨這個，一會仇恨那個，都是八桿子也打不著的關系。 世界主要發達國家，就沒有一個是好的，都是亡我之心不死。 從美國到日本，從歐洲到澳洲，一個一個都被罵了個遍。這些國家，你去過嗎？了解嗎？你有交過一個這些國家的朋友嗎？如果一無所知，那你們為何有這么多的刻骨仇恨呢？你們了解信息的渠道都是從哪來的？

我不知道這些網友到底是愛國還是害國。 如果是愛國，那他們怎么理解政府層面一再表示要善待外商要大力招商引資？ 總不成，一方面人家外資屁顛屁顛跑來投資，一方面還要唾面自干忍受你們的辱罵？ 你今天罵歐，明天罵美，難道是指望非洲國家來投資辦廠？ 發達國家不跟咱們玩了，難道你的錢包會更鼓？

這種人，不是蠢貨和混蛋，那是什么？

我們中國人講究將心比心，如果當年普方的家人及那些德國人以憤怒和報復的“民族情緒”來普方一家被滅門一事，又怎么會有后來蘇北、皖南貧困地區無數孩子的被改變命運？一個如此寬厚善良的族群，為什么要承受如此多的仇恨和辱罵？如果你無法熄滅心中的仇恨之火，不妨多想想普方家族的做法。

行文至此，寫了2664字。 我不知道這些文字發出來有多大作用，對氣候的改變可能微乎其微，但是我依然要寫。

為什么？

也許英國作家薩爾曼·拉什迪的這幾句話可以作為答案——“用更好的言論回擊糟糕的言論；用更佳的敘事對抗錯誤的敘事；用愛回應仇恨；即便在謊言橫行的時代，也不要放棄真相終將獲勝的希望。”

包含這段話的文字，也出現在三天前的德國駐華大使館的微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