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清明的前一天,是堂兄興榮離開的日子。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已過去了整整12年,但他的音容笑貌依然歷歷在目,他離開前一天對我的托付和祝愿,以及他離開后那段時間里我的悲痛,卻始終銘刻在心頭,總是無法揮去、無法忘懷……今天,又到了清明的前一天,也是堂兄興榮離開12年的紀念日,特推送我在他離開近半年后寫的一篇散文,又一次深深地緬懷他——我的堂兄興榮。
附記:在堂兄興榮離開的這12年里,我一直被背地里指責或質疑:沒去送他最后一程。其實,不光是對堂兄興榮,凡是我同輩的親人離去,我都沒去送最后一程。面對這些指責和質疑,我從未向他們當面解釋過,可答案早已寫在這篇散文里。而這個答案,不光針對堂兄興榮一人,也針對其他離去的同輩親人。你們每一個人的離去,都是我無法承受的痛。祝愿我的離去的親人們在天上一切都好!
——盧鋼糧(盧江良),農歷2024.2.25于杭州
訴不盡的深情
□盧江良
興榮,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快半年了。從你離開那天起,我就想寫一篇文章,來紀念我們間的親情。但我一直沒有寫,不是忙于工作,更不是放棄,而是在這段時間里,你無數次來我夢里,不時地陪伴著我,使我產生一種錯覺,以為你還沒有離去,從而心頭毫無痛感,讓我無從下筆。而此刻,這個深夜人靜時分,當我再一次想起你,我終于醒悟你已遠逝,傷痛便如狂潮,涌滿了我整個心間……
我依稀地記得,第一次對你有印象,應該在我四五歲光景。那時,你每天夜宿在你外婆的屋里,而我家就在你外婆的屋對面。那段時間幾乎每天早上,我總能聽到你的哭喊聲——那是因為你尿床,二爹趕來打你。當時,我覺得你都十三四歲了,竟然還會天天尿床,留給我的印象很不雅。但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那不是你的錯,而是貧困造的孽。因為貧困,使你營養不良。也許因為你經常尿床的緣故,也許因為你跟我相差八年,也許還存在其他的因素,反正那個時候,我跟你毫無交集,我甚至都沒意識到,你竟然還是我的親戚。
你記得嗎?我跟你第一次接觸,是在讀初一上半年。那年對于你而言,是一個殘酷之年呀。你的父親病故了,妹妹又溺水而亡。時間已流逝了26年,此刻我已經記不清,怎么會跟你在一起。反正就在那年冬天,離大年夜還有幾天,我跟你在你家過夜。當時,你住在村頭的矮屋里,跟你的母親兩個人。那間矮屋二十來個平方,分隔成里外兩間——里間是臥室,外間是廚房。那天晚上,你母親不在,咱倆睡在里間。那個時候,農村的電燈很暗,我想到那里剛死過兩人,心頭有一種莫名的恐慌,我不時留意那扇關不嚴的門,擔心二爹和堂姐突然進來。但你渾然不覺我內心的活動,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傷痛之中。你取來了兩瓶啤酒,用牙齒咬開瓶蓋,分了一瓶給我后,自己對著瓶口一邊猛灌,一邊向我傾吐內心的苦悶。
就是在那個晚上,我真正認識了你。接下去的時間里,我們開始交往起來。我記得,你當時收藏著一本體育雜志,上面描繪著一套什么拳術,你說自己差不多是武林高手。而我從小就身單體薄,小學時常受同學欺負,讀初中了之后,特想擺脫那種困境,便央求你教我武術。雖然你酷愛睡懶覺,但為了我做出了犧牲。所以,初中有一段時間,我總是早早地起床,趕到你家把你叫醒,一起到村外的山坡上,讓你手把手教我學拳。后來,因為你放棄當石匠改學木匠,跟著師傅背井離鄉去外地打工,教我學拳才終止。當然,你不是真的武林高手,我也沒學到什么武術,但對增強我當時的體質,確實起到了很大的幫助。
等我再次跟你頻繁交往,是我考上高中和你剛結婚那段時間。那個時候,你因為新婚,不便與母親合住,搬離村頭,居住到了村里。于是,你家跟我家近了,只有百米之遙。當時,我因為住校,兩周回家一次。但我每次回來,總會去你家里,跟你一起下象棋。那一段時間,應該算是你的幸福期吧。我每次見到你,你總樂呵呵的,仿佛世上所有的快樂,全聚集到了你的身上。那個時候,我由衷地為你高興。其實,也不光是我,所有親戚,都替你高興。
然而,好景不長。還未過完蜜月,你就開始家暴。至于為什么?個中原因,我不得而知。好在你妻子任勞任怨,并未因此而離開你,但你們的日子過得磕磕碰碰。可能因為心里不爽吧,你的脾氣變得極度火爆,不斷地跟親戚產生磨擦,包括跟我的父母,惟獨與我平和如初。但在之后的好幾年里,你又搬回了村頭的屋里,我呢忙于學業和工作,你也忙于養家糊口,相處的機會驟減。但在這段時間,有一件事讓我記憶猶新:在我去廣州打工前那年冬天,我跟你一道去山上打鳥。那時剛下過雪,山上杳無人跡,我們忙乎了一下午,打不到一只鳥,但我們收獲了快樂,以及久違的親情。
后來,我輾轉于廣州、杭州、紹興,遭遇了人生的最坎坷。你呢,也進入了人生的最忙季。我們很少有機會碰面。但令我感動的是,我在老家開文印社前,你得知了消息,主動來跟我說:“錢不夠,跟我說。”因為當時,聽說我辦文印社,要很大一筆錢,不少親戚惟恐躲之不及,但是你主動伸出了手。雖然最終我沒問你借錢,但你的那句話卻印在了我心里,讓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因為你那短短的一句話,見證了對我的一片真情呀,我又怎么能忘記呢?
我們又一次頻繁交往,是我在紹興工作的時候。有兩個多月時間,你在城里搞裝修,每晚到我住處吃住。那是夏末秋初時節,我們吃好飯,就去逛大街。你最愛的游戲是擊拳,你花一塊錢,總能擊打四五次。我們還去溜冰場,看人家溜冰。有一次,你說我們也溜一下。我沒去,你去了。那次,你摔了無數跤。我在邊上看你跌,大聲歡笑。雖然時間過去十多年了,但那個場面此刻還歷歷在目。從外面回到我的住處,我們睡在一張床上,有次我問你為什么家暴?你告訴了我內情。我說,你妻子是很不錯的一個女人,那事不是她的錯,你不能這樣對待她。他承認她確實不錯,以后一定改變態度,好好待她。
那個時候,我已經二十七八了,還沒有結交女友,在農村屬于大齡青年。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在城里四處幫我物色對象。你第一個介紹給我的,是你搞裝修的房東的鄰居,那個女孩子在城里開打印店。第二個是你表弟媳的同事,在一家醫院當護士。我說,我現在一無所有,還沒打算結婚。但你極力要求我去會面。礙于你的情面,我分別去見了一下?;貋砗螅腋嬖V你,他們不合我的意。你感到很遺憾。但你沒有停止你的介紹。第二年我來杭州后,你還介紹了老家最有錢的女孩給我。那是一個能干的女孩,通過自己的努力掙了一大筆錢。她家跟我家以前是鄰居,她父母很看好我,她本人也對我也有意。但我還是婉拒了,不為別的,因為沒有感覺。雖然,你介紹的女孩最終都沒成,但你的那片誠意讓我深受感動。
后來,我去了杭州,我們相距遠了,我們又像以前那樣動如參商,各忙各的,只有逢年過節才能碰面。你見到我總說:“到我家去吃飯?!蔽覒溉ミ^幾次。每次,你總大聲對你妻子說:“我堂弟來了,家里有什么好的燒出來。”我們便大碗喝酒,歡聲笑語。如果是午飯,整個下午就在酒桌上度過。而你很少來杭州,在我記憶中只有來過兩次,一次是去貴州前,一次是從貴州回來。那趟貴州行,也許是你一生中,最不能忍受的,它影響了你的后半生。
你一定記得,在去貴州的那年春節,我們去了老家附近的義峰山,那座山上有一所廟,叫龍王廟,香火很盛。我每年春節,都會去一趟,燒香、拜佛、求簽。那一次,你跟我結伴而行。讓你驚喜不已的是,你竟然求了第一簽,那簽是紅色的,跟一般的簽不一樣,一般的簽是白色的。下山的路上,你幾乎是一路蹦跳著下來的。你跟我說,今年你要去貴州了,肯定能掙大錢。你說你做木作這么多年了,沒掙過什么大掙,就看今年了。春節過后,我回杭州上班,沒多久你來了。你不是來杭州干活的,你是去貴州,到杭州城站來乘火車。跟你一道來的,還有一個老鄉。那夜你們睡在我的住處。跟以前一樣,你與我睡一床,那個老鄉打地鋪。
可讓我意想不到的是,你去貴州沒幾個月,傳來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你跟人家打架,被關起來了。后來,通過貴州返鄉的人口中,我了解到,你幫一個小老板打工,活做好了,但那個小老板拖著錢不付,你身邊所剩無幾,多次去索要,但對方一拖再拖,并用語言侮辱,造成爭執并扭打。對方通過當地的關系,把你扭送進了派出所,并在一個民警威迫下,在一份造假的口供上簽名,使你身陷囹圄。得知這個消息,你老母和妻子焦急萬分,我們一起想對策。那個時候,我向貴州方面打過無數個電話,但始終無法探知你被關的處所。過了兩個月,你讓回家的老鄉給我轉來一份判決書。我當即給審判的法院打電話,詢問你被羈押的地方,但對方告訴我他們不是很清楚。又過了半年,你寄來了一張明星片,我才知道羈押你的監獄。當天,我寫了兩封信,一封給你,一封給監獄方。
第二年四月,你刑滿釋放,給我打電話,說即將回家,到時要路過杭州。你到杭州的時候,我去車站接你。因為已是晚上,沒到我的住處,我在飯店接風洗塵,你說:“一年多沒喝酒了。”我們大杯暢飲。酒足飯泡后,我們回到我住處。那晚,我們又同床,但一夜未眠,你向我講述了那年的含冤受屈。我聽著你的講述,怒不可遏。第二天,我就奮筆疾書,把你的所有冤屈寫成了文字。你以你的名義,將那封信發往貴州有關部門,以期洗卻你的冤屈。但結果可以想見,自然是泥牛入海。這不僅僅是你個人的遭遇,也是絕大數含受屈者必然的命運。然而,你是一個極度自尊的人,那次的冤屈帶來的牢獄之災,像一塊巨石緊緊地壓在了你的心頭,使你喘不過氣來,使你有些自暴自棄。
這以后,我每次回家,總看到你從我大姐的食品店里買白酒,錢一付掉,你就瓶口對著嘴咕呼咕咚喝下去,等你走到家的時候,那酒半瓶下去了。大姐告訴你,你每次都是這樣。我跟你說,你這樣對身體不好。你不以為然地說,沒什么,沒什么。你還開始打牌,成百成百地打,一下子輸上千塊錢。你母親勸過你,你罵你母親;你妻子勸你,你跟她吵架。我勸你,你笑著應付,小搞搞,小搞搞。有一次,在你家里,就我們兩個人,你再次流露了消極的態度,就因為那次囹圄。我禁不住厲聲罵你,我說你就因為那次坐牢,就這樣自暴自棄,你這樣真的會被別人瞧不起!你那次坐牢,又不是偷不是搶,你是因為要債跟人打的架,你有什么好見不得人的?!你聽了,沉默著,然后說,雖然我比你大,但你罵我,我沒一點意見,你罵得對!
但命運總是跟你作對,你重新振作起來,正在好好做事的時候,卻在一次勞作中,從屋頂上摔下來,摔斷了“泥鰍骨”。你被送進了紹興第二醫院,我托我在二院的師友,給你介紹了好的醫生,給你動手術。那次手術比較成功,你的腰經過一年的調養,終于沒有留下后遺癥,你甚至能夠挑擔了。在那一年里,你沒有休息,獨自將磚運到樓上,憑自己的努力,造起了新樓的頂層。原以為,黑暗過去,迎來的該是光明,但想不到等待你的,是更大的厄運——你進食開始嘔吐,胃還經常痛。在你妻子的建議下,你去醫院檢查,結果非常驚人——你患了胃癌,而且是晚期,要將整個胃切除,卻命在旦夕。
聽到這個噩耗的那幾天,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好幾次無人處,我默默地流淚,為你的命運流淚。我跟你妻子說,如果你家錢不夠,我這邊有。我預備了兩萬塊錢。但后來你家只問我家借了五千塊。因為你沒有化療,錢用不了那么多。動過手術后,我每次回家都去看你,你不服氣地跟我說,想不到我這么強壯的人,給這個病搞得力氣都沒了。你還輕描談寫地說,我想明年我應該可以干活了,我已有段時間沒掙錢了。我說,你別急,不要總想著掙錢,先把身體養好。說這些的時候,我心里特別難受。因為我知道,你還沒清楚自己的病情。為了讓你早日康復,你妻子和母親向你隱瞞了。我想,也許,你一輩子都已干不了木匠了。但我不能說,只是安慰著你。
這以后,你的病時好時壞。壞的時候,你吃多少吐多少;好的時候,可以吃下一些粥。但你竟然到我大姐的店里買棒冰吃。我說,你怎么能吃棒冰?!你說,我肚里燒得難受,吃了棒冰,肚里涼快了,會好受些。病好一點的時候,你開始去做裝修了,到紹興城里。當你妻子告訴我這些時,我很吃驚,說你病成這樣了,怎么能干這種活呢。你妻子說,她也勸過你很多次,但你執意要去。她說,你已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你覺得一個人呆著不干活,經常會想到自己的病,不如去干裝修活,把主意力轉移開。我聽了,雖然擔心,但也能理解。因為你曾是多么強壯呀!現在變成這樣,我覺得你確實無法面對這個現實。
但干了沒多久,你終于支撐不了了,畢竟你已被切除了整只胃,而且還是胃癌晚期,你連進食都非常困難,怎么會有力氣干裝修活呢。于是,你被迫回到了家。有點力氣的時候,你到我大姐店門前跟人玩玩牌;沒力氣的時候,你就成天躺在床上看電視。但那年臨近年底,你感覺病又好了一些,掙扎著販起了甘蔗,你駕著早些年買的機動三輪車。但不幸的是,有一次你在販賣途中,撞了人家。于是,你的機動三輪車被交警部門扣住了。那時正好國慶期間,我回到了老家。你來找我。我說你都病成這樣了,怎么還販賣甘蔗?你說,家里負擔這么重,總得做點事呀。我給你寫了一張字條,讓你轉交那個扣車的交警部門。其實,我跟那個隔市的交警部門不熟,但我把你的情況寫明在那里,希望那邊的交警部門能夠網開一面。寫好紙條,我跟你說,如果還辦不下來,我到時再想辦法。
第二天,你背了一款甘蔗下來,說給我的小孩吃。我以為你的車已要回,晚上在我大姐店里吃飯時,見你在邊上問了一下。你說還沒。我說,你沒去那個交通部門?你吞吐著說,去了,沒把那字條拿出來。我有點生氣,說你不拿出來,那我寫了有什么用?我說,因為你是我的堂兄,我才給你寫的,你倒好,拿都沒拿出去。我發著脾氣,你尷尬地站在那里。那個時候我確實很氣憤,以為你不相信我的能力。但現在我理解了,那是因為你過于自尊,你不想讓交通部門因為同情你,而將扣留的車還給你。后來,過了大概一個月,你通過一個在那個交通部門有熟人的鄰居把車還了回來。至于怎么還過來的,我沒有再打探,到現在還是一無所知。
經過一年半的時好時壞,你終于徹底垮了。你已吃不下東西,靠流質維持著。因為沒有進食,你連起床的力氣都沒了,整天躺在床上看電視或睡覺。我每次回老家,總會抽時間去看你。你看到我去,總覺得很開心,跟我說很多話。那時,你徹底失望了,說看來你要像以前一樣,是不可能了。其實,你也許早知道這個結果了,只是不好意思在我面前表露,你希望在我面前裝得堅強點,畢竟曾經是一個玩拳擊游戲,花一塊錢能夠擊打四五次的人呀。我安慰你,不像以前也不要緊,到時可以找些輕松的活。關鍵是現在不要多想,把身體養好。我嘴里這樣說,心里卻很絕望,我覺得也許這只是一種夢想了。因為在此前,我已多次聽人說,你捱不了多久了。他們甚至猜你活不過年了,但你以你的毅力支持著。
過了春節,我要返杭了,又去看望你。這次,你很沮喪,對我說,鋼糧,我的病看來很重了,你幫我跟村里說一下,盡快給我搞個低保。如果搞來了,我可能還能活下去,如果搞不來,可能活不長了。你跟村里說,目前我家算最困難了。你去說,他們一定聽的。我聽了,明白你的意思,你以為搞了低保,去醫院看病,可以免費。這樣,你妻子會給你去看病,讓你活下去。但事實并非如此,你妻子不是不給你看病,而是你的病已到了晚期,無法治療了。但面對你渴望的目光,我不忍心告訴你結果,只是安慰著你說,我一定會盡力的。其實,而在此前,我父親早把你的情況跟村里說了,村里已把你作為低保對象上報到了上級部門。
春節返杭后,我再次回老家,是在清明前兩天。中午剛到老家,我碰到了你母親,問你現在怎么樣了?你母親說,快了。第一天到老家,因為已經是中午,農村里有種說法,下午和晚上不能去探望病人,我沒去看你。第二天上午,我去看你。你妻子在樓下告訴我,你現在已不太答理人了。我上樓去,推開你的臥室門進去,只見你蜷縮在床上,已皮包骨頭,奄奄一息。我輕呼了一聲你的名字,你聽到聲音,微睜開雙眼,見是我,振作了一下,弱聲問我什么時候回來的。我說是昨天中午到家的,今天來看看你。繼而問你怎么樣了?你哀嘆著說,鋼糧,我要回去了,我們要下世再會了!我祝你永遠健康!平安!快樂!我凝視著你,頓時無語凝噎。這時,你合上了雙眼,喃喃自語著,鋼糧,我們下世再會了!下輩子希望還能做你的堂兄!祝你這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快快樂樂!那個時候,我真的心如刀絞。我很想忍住眼淚,但無法做到。
你就這樣合著雙眼,不斷地說著告別的話。隨后,你妻子上樓來了,你又囑托了后事。你說,你想葬在你父親身邊,不用花很多的錢,也用不著建造墳墓,只要讓水富(我們的一個堂兄)父子抬一節水泥管過去,你死后把你的骨灰放在里面,再放上一些你穿過的衣服,然后用黃土埋沒。你說這樣,你冷的時候,可以拿那些衣服穿,你還可以跟你父親結個伴。你辛苦了一半輩子,你就這么一些要求。緊接著,你跟你妻子說,想你兒子回來看看你。你說,你苦了一輩子,就為了這個兒子。你妻子在猶豫,我果斷地跟她說,你現在就給你兒子打電話,讓他今天必須回來。因為我已經猜測到,那天會是你離開的日子。你妻子聽了,下樓去打電話,你又囑吩我,自己開車一定要開得慢,安全第一。你還囑吩我,不要太累著自己,健康最重要,要開開心心。我一遍一遍應著,淚如雨下。
我臨走的時候,掏出了二百塊錢給你。我說,你自己想吃什么,讓你妻子給你買一些。這次,你執意不肯收。你說,你已給了好多次,這次一定不要了。你讓你妻子還給我,但我堅決不收回。你說,鋼糧,這輩子,我欠了你很多,今生今世是還不了了。我說,沒有,沒有,我什么也不能幫上你。是的,我確實沒實質性地幫過你,因為我自己的貧困,在你最危難的時候,我也只能借你那么一點錢。如果要算幫過你的話,那無非用真情溫暖過你的心。因為你的火暴脾氣,因為你愛后悔的習慣,你跟親戚關系緊張的時候,我始終對你不離不棄,在那些親戚面前羅列你的優點。我想,我能幫你的,也許就是那些。后來,你又讓你妻子留我吃飯。但我沒有,我怎么還忍心留下吃飯呢。
當天下午,我又陪著表叔,去看了你一次。因表叔從杭返紹給舅公舅婆上墳,我把你的情況跟他說了一下,他一定要去看看你。你從床上掙扎著昂了下頭,發現我站在離床比較遠的地方,便虛弱地吩咐你妻子,讓她給我端一只凳子。你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還惦記著讓我坐一坐,我知道自己在你心里,應該有多么重。而在此前后,你妻子和二媽都跟我說,在這段日子里,你已無數次問他們,我什么時候回老家。如果我回來,務必讓我來一趟。但他們始終沒跟我說,因為怕太麻煩我。他們又不約而同地告訴我,這些日子,你已經不怎么答理人了,那天是他說話最多的一次。他們說,你曾經說過,我在你心里是最重的一個人。這,我非常相信。因為這么多年來,我曾好多次批評過你,甚至于近乎于指責,但你從來沒有一次跟我紅過臉,這跟你的個性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但正是這一點,讓我毫不懷疑地意識到,自己在你內心的那份重量。只是,面對那份重量,我是多么愧疚呀!
也就在見過你的當天夜里,我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床頭柜上的手機驟然響起(我的手機平時每晚關機,那天我意識到你可能離去,所以特地沒有關機),根本用不著接聽,我都知道發生的是什么。果真,我一接聽,傳來一陣哭聲。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這個電話是你妻子打的還是兒子打的,因為我沒聽到他們說話,就直接地回復道我知道了。但我沒有起床,去料理你的后事,不是因為那夜我低燒,而是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對你生命的遠逝,對你命運的多舛,對你的一切一切……我就這樣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追憶你我的往事,讓子夜走到了黎明。第二天上午,我去你家,你已安息。那是一個陰天,我的心沉沉的。我站在你家道地里,站在掠掠的冷風里,我沒有走進你的家門,更沒有再一次去看你,我怕自己會忍不住號啕大哭,因為前一天你曾祝愿我,這輩子要快快樂樂!我又怎么能讓你看到,我是那么的悲傷呢!但在你家吃完飯,對著靈幄拜過你,我轉身離去時,淚水還是不禁淆然而下,只是你永遠都看不見了……
在這個世上你只活了49年,但在我的心里你會活到永遠。是的,永遠!
2012.9.21-25于杭州始版橋
注:該文收錄于本人散文隨筆集《靈魂的指向》(知識出版社,2016年3月)。
盧江良:憑著良知孤獨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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