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我過得很不好,無數(shù)次想過:活著究竟為了什么?雖然說,生命無意義,自己找意義;雖然說,生活就是起起落落,但當(dāng)你身處深淵,你會很懷疑自己能不能爬得出去。
只有事過境遷才能云淡風(fēng)輕,置身其中卻是驚心動魄、萬箭穿心。
因此,當(dāng)你看到一位百歲老人埃迪,從童年的富足生活到失去雙親、剝奪所有、輾轉(zhuǎn)不同集中營九死一生……他依舊說出“我很幸福”,你會相信,他說這句話是由心而發(fā),擲地有聲,沒有矯情,沒有雞湯。
《我很幸?!愤@本書很短,一口氣讀完不禁久久出神:如果你是他,經(jīng)歷那么多磨難還能不能熬下去?你會不會怨天尤人,甚至后悔降臨在這個世界上?你還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毫不夸張地說,埃迪踩中了歷史上的無數(shù)“坑”,幾乎所有最悲慘的命運他都趕上了。
容我慢慢道來。
童年富足
埃迪1920年出生德國萊比錫。父親在“一戰(zhàn)”時被德國當(dāng)作非法移民拘留(使用波蘭護照),發(fā)現(xiàn)他是精密機械工程師后派他去工廠干活,為戰(zhàn)爭制造重型武器。父親戰(zhàn)后留在德國,成家立室,一家四口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
父親從小就教導(dǎo)埃迪“施比受更有福”。埃迪記得小時候父親總是邀請很多朋友來家里吃飯;每個周五晚上母親都會烤很多面包,父親把面包帶到猶太會堂,送給貧困的猶太人。
他會對我說:“如果你足夠幸運,有錢又有座漂亮的房子,你就有能力幫助那些沒有錢的人。這就是生活的真諦,要與別人分享你的好運?!?br/>
德國“一戰(zhàn)”戰(zhàn)敗,經(jīng)濟毀于一旦,他們切切實實感受到食物和燃料的短缺,通貨膨脹很可怕。納粹給了德國人民一個“解決方案”,也給世界帶來了深重災(zāi)難。
1933年,希特勒上臺,埃迪正好十三歲,參加了猶太人的成年禮。學(xué)校曾測試學(xué)生能力,認(rèn)為他有天賦成為優(yōu)秀的工程師,他也以此為目標(biāo)。
▲ 1936年,希特勒在柏林檢閱儀仗隊。
埃迪初中畢業(yè)后升高中,但學(xué)校突然開除他了,因為他是猶太人。父親為他做了假證件,以非猶太人、德國孤兒沃爾特?施萊夫的身份,去了一家很有名的機械工程學(xué)院學(xué)習(xí)。
冒充沃爾特?施萊夫的生活是孤獨的。我不能告訴任何人我是誰,也不能向任何人吐露我的秘密——那樣做就意味著我的猶太人身份暴露,我將陷入危險之中。我在衛(wèi)生間和沐浴時必須特別小心,一旦別的男孩注意到我受了割禮,就完了。
年紀(jì)尚小卻遠離家庭,不能寫信,只能偶爾打個電話回家,痛苦難以言表。父親勸他要堅強:“我知道這很難,但總有一天你會感謝我的。”父親沒說錯,埃迪在學(xué)校學(xué)到的東西,幫助他在日后幸存下來了。
埃迪十八歲被選為學(xué)校的最佳學(xué)徒,并邀請加入行會。這么年輕被行會接納是莫大的榮幸,入會儀式那天他放聲大哭,因為他是以孤兒沃爾特?施萊夫的身份拿到這個成就的,父母無法看到這一幕。
▲ 書本配圖。
“水晶之夜”
畢業(yè)后,埃迪接受了一份制造精密醫(yī)療器械的工作。
1938年11月9日,他犯了年輕時代最大的錯誤,命運從此轉(zhuǎn)了個彎。那天是他父母結(jié)婚20周年紀(jì)念日,他決定回家,給他們驚喜。
在學(xué)校封閉、安全的環(huán)境下,他無法接觸報紙和廣播,不知道反猶太主義正在席卷德國。
他回到家,大門緊鎖,漆黑一片,他不知道家人已經(jīng)躲起來了。他有鑰匙,于是就在家睡覺了。半夜他被踹門聲吵醒,十個納粹闖了進來,把他打個半死,還捅死了他的小狗。
但他們的目的不是殺了我,而是揍我、羞辱我。第一輪毒打過后,他們把我拖到街上,讓我親眼看著我們家那棟有著兩百年歷史的房子被毀的過程——這曾是我們家?guī)状碎L大成人的地方。我在那一刻失去了尊嚴(yán)、自由和對人性的信任。我失去了活著的勇氣。我從一個人降為了虛無。
這一夜就是“水晶之夜”,納粹洗劫和摧毀猶太人的商店、房屋、會堂,因散落的玻璃碎片猶如水晶而得名。納粹士兵、法西斯暴徒、普通公民都加入了暴力和搶劫之中。
埃迪無法理解,他在德國出生和長大,他為自己是德國人而自豪,怎么昨天還是朋友、鄰居、同事,今天卻被告知是不共戴天的仇敵?
當(dāng)我想到那些以我們的痛苦為樂的德國人,我就想問他們:“你有靈魂嗎?你有良心嗎?”這是瘋狂,真正意義上的瘋狂,或者說是文明人完全喪失了辨別是非的能力。他們犯下了可怕的暴行,更糟糕的是,他們還以此為樂。他們認(rèn)定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對的。有些人不愿意自欺欺人地認(rèn)為我們猶太人是敵人,可就連這些人也沒有采取任何措施來阻止暴徒。
▲ “水晶之夜”在柏林被焚燒破壞的猶太人教堂、商鋪。
埃迪被裝上卡車,送往布痕瓦爾德集中營。他渾身是傷,又被送去醫(yī)院。他問護士,如果他逃跑會怎樣,護士問他有沒有父母,他說有。
“如果你試圖逃跑的話,只要走出前門十五分鐘,他們就會找到你的父母,把他們吊死?!?br/>
埃迪被迫把逃跑的念頭拋之腦后。傷勢好轉(zhuǎn)后,他又被帶回布痕瓦爾德集中營。周圍大多是中產(chǎn)階級專業(yè)人士,他認(rèn)識了獄友庫爾特,后來成為最好的朋友。
我們不明白為什么會被圍捕并關(guān)押起來,我們不是罪犯。我們是好公民,是勤勞、普通的德國人,有工作,有寵物,熱愛自己的家人,也熱愛自己的國家。我們?yōu)樽约旱囊轮蜕鐣匚桓械津湴?,我們欣賞音樂和文學(xué),我們享受美酒和啤酒,每天吃三頓豐盛的飯菜。
他們經(jīng)常被毆打。每天早上,納粹都會玩?zhèn)€可怕游戲:打開大門讓兩三百人自行出去,等他們走了三四十米后開火,然后把尸體送回家,給家人附上一封信,說他們試圖逃跑,證據(jù)是他們后背的子彈。這是納粹解決布痕瓦爾德集中營人滿為患的方法之一。
對于那些迫害我們的衛(wèi)兵而言,紀(jì)律比常識更重要。如果一個士兵接到的命令是行軍,他就會行軍。如果讓他們從背后開槍,他們會照做,而且從不質(zhì)疑是對是錯。德國人把邏輯當(dāng)成一種宗教,而邏輯又把他們變成了殺人犯。
很快,布痕瓦爾德的囚犯明白一點:死亡是比活下去更好的選擇。埃迪認(rèn)識一個叫科恩的牙醫(yī),他被毒打到胃穿孔的地步,非常痛苦。他偷偷買了一個剃須刀片,精確計算出他需要割斷哪條動脈、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死亡,并確保不會被救回,他“成功”自殺了。
▲ 1938年,被關(guān)押者在修建布痕瓦爾德集中營。
在比利時被捕
有個納粹士兵是埃迪在工程學(xué)院讀書的同學(xué),他想幫助埃迪,向指揮官說埃迪是出色的精密工具制造者,為埃迪擔(dān)保。
納粹問埃迪是否愿意為他們工作,要他簽一份雇傭合同和一份聲明,聲明說他在集中營的日子過得很舒服。他們允許埃迪的父親來接走他,待上幾小時,然后再送去工廠。
1939年5月2日,父親開著租來的車來接埃迪,父親已經(jīng)想好了出逃計劃:他們開車去邊境,讓蛇頭護送他們?nèi)ケ壤麜r,母親和他妹妹會跟隨而來,一家人在比利時團聚。
他們到了布魯塞爾,父親已經(jīng)在市中心租了一套公寓,但母親和妹妹卻被抓了,關(guān)了三個月才設(shè)法放出來。一家人還沒團聚,埃迪就被比利時憲兵抓了。
他們這次逮捕我不是因為我是猶太人,而是因為我是一個非法越境的德國人。我簡直不敢相信。在德國,我不是德國人,我是猶太人。在比利時,我不是猶太人,而是德國人。我贏不了,我被捕了,和其他四千名德國人一起被送進了??死码y民營。
“敦刻爾克大撤退”
埃迪向比利時政府提出申請,為自己辯護。他被任命為機械工程師講師,去了大學(xué)教書。平安日子沒過多久,1940年5月10日,德國入侵比利時,難民變得不安全了。
一個叫布拉圖的政治家組織大家撤離到英國,把他們帶到敦刻爾克,碰上了“敦刻爾克大撤退”。他們懇求上船,船長說只接受英國士兵。有人脫去死亡的英國士兵衣服,穿上身,冒充士兵上了船,但埃迪做不到。
我只是無法拿走這個可憐孩子的衣服,隨遇而安和足智多謀是一回事,但要偷走這個死去的可憐士兵的尊嚴(yán)是另一回事,而尊嚴(yán)則是唯一沒有被戰(zhàn)爭奪走的最后一樣?xùn)|西。
他們被夾在德軍和盟軍之間,德國轟炸機在頭頂呼嘯而過。在混亂中,埃迪和大家走散了,決定自己步行去法國南部,尋找另一條逃生通道。
▲ 敦刻爾克大撤退:雖是敗軍之戰(zhàn)卻名垂青史。
在法國被捕
在整整兩個半月里,埃迪從日出走到日落,只能走小路,穿過小村莊,一路走到法國南部。
很多時候,我出發(fā)時天還沒有亮,但村民們看到我時就會用法語喊:“你吃了嗎?你餓了嗎?”他們會邀請我進屋和他們一起吃早餐。這些都是貧窮的農(nóng)民,日子也過得捉襟見肘,而且已經(jīng)飽受戰(zhàn)爭的苦難,但他們愿意與我——一個陌生人——一個猶太人——分享他們所擁有的一切。他們知道自己是在冒著生命危險幫我,但他們還是這么做了。即使這些村民自己也饑腸轆轆,他們?nèi)园衙姘谐善屛規(guī)弦恍?br/>
到了里昂,由于難民太多,道路封鎖了。因為德國護照,埃迪被以為是德國間諜,再次被捕,被送去法國西南部一個叫居爾的集中營,待了七個月。
▲ 1940年10月24日,貝當(dāng)(左)與希特勒(右)進行會面。
法國維希政府釋放德國戰(zhàn)俘回去,埃迪是其中之一,他準(zhǔn)備被送去波蘭的奧斯維辛集中營。那時,埃迪不知道奧斯維辛,但他了解納粹,知道不能回到他們的集中營。
他決定在火車上逃跑,用偷來的一把螺絲刀和一個活動扳手,花了近九個小時才把兩塊地板松開,此時離過境點大概只有十公里,沒時間了。他和另外八個人非常瘦,拼命扭動著身體鉆過地板上的洞往外逃,像蜘蛛一樣爬出去,緊緊地抓住火車車廂的底部。
終于,我從火車的運動和前面可見的燈光中知道,我們快要進入斯特拉斯堡了,而我們肯定會在那里被抓住。我大聲叫其余的人松手,然后我們落到軌道上,盡量平躺著,緊貼著枕木?;疖噺念^頂呼嘯而過,我們用雙手捂住頭,因為我們很清楚車廂底部松動的鐵鏈有可能會砸到我們,那樣就會把我們的頭蓋骨像西瓜一樣破裂。
埃迪用了近一周時間回到布魯塞爾,去公寓沒找到家人。他聯(lián)系一個家庭朋友,得知家人都在布魯塞爾郊外,他們一家四口終于團聚了。父母狀態(tài)很不好,都遭受過警方毒打。這是短暫的溫馨時光,盡管日子艱難,但一家人總算在一起了。
▲ “二戰(zhàn)”期間,法國維希政府從法國驅(qū)逐了7.6萬猶太人。
在比利時再次被捕
戰(zhàn)爭造成一切物資短缺,沒有配給券就無法買到食物,而他們沒有比利時國籍,無法得到配給券。
埃迪沒有身份證,找了一份黑工,每晚去一家工廠維修機器,工作必須晚上保密進行。當(dāng)時比利時實行宵禁,他用黑紙遮住所有窗戶,有時要通宵工作。
他們隔壁有個猶太家庭,有三個孩子。有一天鄰居夫婦被帶走了,埃迪家收留了三個孩子。為了安全,埃迪父親還在家做了一個隱形墻。
1943年冬天的一晚,埃迪出門工作,警方突襲了他們家,拘留了父母和妹妹。時間緊迫,他們只來得及把孩子藏在隱形墻里,自己卻放棄了逃生的機會。
警察守株待兔,埃迪回家后也被抓了。
但小小的奇跡還是有的——盡管警察在公寓里等了一晚上,他們始終沒有找到那些孩子。他們得以繼續(xù)生活下去。另一個猶太家庭收留了他們,他們在整個戰(zhàn)爭期間都很安全。許多年后,我與他們重聚——他們幸福長壽,一個在比利時,另一個在以色列。這都要感謝我父親,他的勇氣和機智救了他們。
在轉(zhuǎn)移中,埃迪居然在車站遇到庫爾特。庫爾特身上沒有證件也沒有一百法郎,警察依照反流浪法逮捕了他,也要送往奧斯維辛。
▲ 1941年,埃迪在比利時(書本配圖)。
送往奧斯維辛
1944年2月,他們到達奧斯維辛二號比克瑙集中營,父親被分到另一邊,上了卡車,埃迪后來才知這是臭名昭著的“挑選”。
在這里,囚犯們被分為男女兩類,還被分為另外兩類:一類是那些身體仍然強壯的人,他們即將被送到奧斯維辛做奴隸,勞動致死;另一類將被直接帶到毒氣室。
埃迪和其他人排隊進入集中營,被帶進小小的盥洗室。
埃迪在布痕瓦爾德見識過納粹的把戲,這是納粹要考驗他們的忍耐力,把他們鎖在這個黑暗、寒冷、狹窄的房間好幾天,等他們精疲力竭就大喊“著火了!”“毒氣!”等讓他們驚慌的話,或者毆打一些人讓他們驚慌失措、互相踐踏。他們每人都拿到一張紙,上面有個號碼,如果弄丟了這個號碼就絞死。
埃迪、庫爾特和兩個男孩想了個辦法,找個角落站著,兩個守著墻,另外兩個睡覺,然后交換,他們這樣執(zhí)行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尖叫聲不絕,血腥味也揮之不去。當(dāng)燈重新亮起來的時候,我們進來的148人中,有18人死了。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人被踩得很厲害,眼珠掉了出來,掛在臉上。
埃迪從此成為奧斯維辛囚犯,穿上囚犯制服,手臂文上數(shù)字。
我的號碼是172338,這是我現(xiàn)在唯一的身份。他們甚至剝奪了你的名字——不再是一個人,只是一個巨大的殺人機器上緩慢轉(zhuǎn)動的齒輪。當(dāng)他們把號碼文在我的手臂上時,我就被判了一個緩慢的死刑,但首先,他們想要扼殺我的精神。
▲ 埃迪手臂上依稀還能看到數(shù)字文身,老年的他拍照總是笑口常開。
埃迪很快得知,父母被送去了毒氣室,他成了孤兒。
突然之間,我失去了一切——我的家人,我的財產(chǎn),還有我對人類僅存的信念。我只被允許保留我的皮帶,對于我再也無法重溫的生活,那是唯一的紀(jì)念品。
埃迪無法理解發(fā)生的一切,他從小到大都是一個自豪的德國人,為自己的國家自豪。希特勒怎么能制造出這樣的仇恨,把文明人變成沒有人性的僵尸,把他一起工作、學(xué)習(xí)、運動的朋友變成了敵人?
▲ 書本配圖。
“死亡集中營”
奧斯維辛是死亡集中營,埃迪發(fā)現(xiàn)友誼是救星,教育是救星。
埃迪第一項工作是清理一個被炸毀的彈藥庫,徒手撿起爆炸的彈片。那時,埃迪不知道妹妹下落,父母已經(jīng)死了,庫爾特是他唯一的亮光。
我可以告訴你們,如果沒有庫爾特,就不會有今天的我。多虧了我的這位朋友,我才活了下來。我們互相照顧。當(dāng)我們中的一個受傷或病得不能干活時,另一個就會去找食物并幫助他。我們幫助彼此活下去。在奧斯維辛,一個囚犯的平均生存時間是七個月,如果沒有庫爾特,我連一半的時間都挺不過去。
許多人走向電網(wǎng)結(jié)束生命,庫爾特不讓他走向電網(wǎng)。
奧斯維辛是一個活生生的噩夢,一個充滿難以想象的恐怖的地方。但我活了下來。而這完全要歸功于我的朋友庫爾特。我只有再多活一天,才能再次見到他。即使只有一個好朋友,也意味著這個世界有了新的意義。一個好朋友可以是你的整個世界。
埃迪的第二項工作是挖煤,第三項工作室去法本公司做機械工程師。只要他還能干活,他就能活下去。他曾經(jīng)三次被帶到毒氣室,看守看到他的名字、號碼和職業(yè),然后喊著把他帶了出來。
我默默地感謝父親,是他堅持讓我學(xué)習(xí)了那些能救我一命的技能。他總是強調(diào)工作的重要性,他明白這是一個人對世界做出貢獻的方式,每個人都要發(fā)揮自己的作用,這樣社會才能正常運轉(zhuǎn)。
除此之外,他還了解一些這個世界根本的東西。社會機器可能不會總是按照它本應(yīng)該運轉(zhuǎn)的方式運轉(zhuǎn)。在德國,社會機器已經(jīng)完全癱瘓,但它的一部分還在運行,只要我的專業(yè)技能不可或缺,我就會是安全的。
埃迪在法本公司負責(zé)維護兩百臺機器的高壓空氣管道。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如果發(fā)現(xiàn)任何管道漏氣,他就會被絞死。
每臺機器有一人看護,埃迪想了個辦法,制作了兩百個哨子,每人一個,誰發(fā)現(xiàn)任何機器的壓力開始下降就吹響哨子,他就跑過去修理它。他工作了一年,沒有一臺機器出過障礙。
更驚喜的是,他在工廠發(fā)現(xiàn)了他妹妹,他們無法和對方說話,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們是親人。妹妹負責(zé)切割子彈,要長期站在冰水之中,給身體造成嚴(yán)重傷害。
埃迪的工作也不輕松,他要爬上高塔才能指揮大家。塔頂非常寒冷,有一天他一定睡著了,有個看守拿石頭扔他,在他頭上劃了很大的口子。他被送去醫(yī)院縫了十六針。
經(jīng)過醫(yī)院一個房間,有個神經(jīng)外科醫(yī)生正在給一個納粹高官做手術(shù),埃迪大聲說出他正在使用的機器,并說他知道怎么修理它。
醫(yī)生來找他埃迪了,問他怎么知道這種特殊醫(yī)療機器的名字。埃迪說,他以前是制造它的。醫(yī)生給了埃迪一份工作,為期三個月,設(shè)計和制造手術(shù)臺,埃迪所受的教育一次次救了他。
▲ 奧斯維辛集中營,照片拍于1945年1月。
有些囚犯通過舉報自己人來獲得恩惠。
有些人會說這是意料之中的事,這是生存,我不同意。在奧斯維辛,適者生存,但不能以損害他人為代價。
我從來沒有忘記什么是文明的。我知道,如果為了生存我必須變成一個邪惡的人,那么生存下去將毫無意義。
黑暗中也有一絲絲光亮,有些看守會偷偷給他食物,讓他相信這個世界還有好人。
他們必須確認(rèn)自己可以信任你,如果有人抓到他們在幫助猶太人,這對他們來說也意味著死亡。壓迫者和被壓迫者一樣害怕,這就是法西斯主義——一個讓每一個人都成為受害者的制度。
▲ 1945年,蘇軍解放奧斯維辛集中營。
金德曼醫(yī)生給了埃迪很有用的建議,讓他下班就躺下休息,保存體力,“休息一小時等于多活兩天?!?/p>
這是在奧斯維辛幸存的唯一方法,每多活一天,就繼續(xù)專注于保持身體運轉(zhuǎn)。有些人對一切都念念不忘,卻單單沒有活下去的意愿,沒有為了多活一天而竭盡全力的意愿,這樣的人是無法生存下去的。
那些成天到晚為自己失去的東西——生命、金錢、家庭——而焦慮的人,他們也無法生存下去。奧斯維奇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生存。我們要么在這人間地獄中適應(yīng)這種怪異的生活,要么無法生存下去。
▲ 1951年,在馬卡比大廳慶祝一位幸存者的婚禮(書本配圖)。
“死亡行軍”
1945年1月18日凌晨三點響起鈴聲,他們被告知要轉(zhuǎn)移,步行去德國,這就是震驚世界的“奧斯維辛死亡行軍”。
有些人在行路的時候凍死了,另一些人因疲憊不堪而倒下。如果你倒下了,納粹會把槍塞進你的嘴里,當(dāng)場把你打死,問都不問一聲。我們一直在雪地里往前走,仿佛永遠走不到盡頭。整個晚上,你都能聽到納粹處決我們的聲音,砰,砰,砰。
沒有食物和水,他們走了三天,庫爾特說再也走不動了。埃迪想方設(shè)法藏好了庫爾特,回去加入死亡行軍。
到達車站,埃迪被趕上開往布痕瓦爾德的火車。有個裁縫讓大家脫下外套,做成一條巨大的毯子,大家躺在毯子下面,只露出頭。多虧這個裁縫,他們才保持體溫,活了下去。
他們沒有吃喝,渴了就吃口雪?;疖嚱?jīng)過捷克斯洛伐克,一些女人追著火車跑,向他們?nèi)用姘?。再次表明,世上還有好人。
人的身體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機器,如果沒有人類的精神,它就無法運轉(zhuǎn)。我們可以幾周不吃東西,幾天不喝水,但如果沒有希望,沒有對他人的信任,能行嗎?那會失敗,會崩潰,我們就是這樣生存下來的。通過友誼、合作,通過希望。
到了布痕瓦爾德第三天,黨衛(wèi)軍問有沒有人會制造精密工具,埃迪舉手,他知道別無選擇。
他在一家專業(yè)機械車間工作,被栓在那臺用來校正齒輪的機器。鏈條有十五米長,剛好夠他在機器周圍活動。他的脖子又被掛了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如果他犯了七個錯誤就會被絞死。
一天,工廠的負責(zé)人找他。負責(zé)人原來是他父親的朋友,“一戰(zhàn)”和他父親同是戰(zhàn)俘。負責(zé)人說不能幫他逃跑,只能給他額外的食物,但吃不完必須毀掉,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
從那天起,埃迪就發(fā)現(xiàn)機器里藏著額外的食物。但那時埃迪的消化系統(tǒng)已經(jīng)嚴(yán)重受損,很難吃得下東西,一碗粥要加水稀釋才能消化它。盡管餓到吃不下東西,這份善意還是給他新的力量,他告誡自己不要放棄,“有生命就有希望,有希望就有生命?!?/p>
▲ 奧斯維辛集中營大門,那句臭名昭著的口號:“勞動帶來自由”。
他在工廠待了四個月,又被趕去另一個地方工作。兩周后,他們又被轉(zhuǎn)移了。德國戰(zhàn)敗已成定局,他們一天比一天虛弱,納粹也一天比一天絕望,每晚都有看守逃走。
他們在公路行進,兩旁都有排水溝,他從排水管看到了逃跑的機會。他隨身攜帶兩個用來腌制酸黃瓜的大桶蓋子,又大又厚,大家都以為他瘋了。
一晚,埃迪趁著天黑從公路跑下來,跳進排水溝,鉆進排水管。他一進去就陷入冰冷的水中,又冷又累,把蓋子放在一左一右就昏昏睡去。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可當(dāng)我醒來時,我兩側(cè)的木頭上嵌滿了子彈。右邊的木頭上有38顆子彈,左邊的木頭上有10顆。如果沒有那些腌菜桶蓋,我早就死了,變成了老鼠的美餐。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從來沒有看到有人從那些管道里出來,因為當(dāng)我們向前走的時候,黨衛(wèi)軍會留在后面,用手中的沖鋒槍朝那些管道里面掃射。
埃迪終于自由了,他拿石頭使勁刮擦手臂的號碼,直到鮮血淋漓。
他走了很久,來到一個鄉(xiāng)間小屋前敲門,有個男人收留了埃迪,當(dāng)晚睡在他家的干草棚里。第二天,埃迪找到了一個又深又暗的洞穴躲藏。溪水有毒,他一下子病倒了。他想不能再這樣躲下去,手腳并用爬到公路旁,看到一輛美國坦克駛了過來,從而獲救。
埃迪被送去醫(yī)院,醫(yī)生始終不肯把病情告訴他。他知道自己的狀態(tài)很不好,當(dāng)時只剩下28公斤。一天,他逼護士告訴他實情,護士說他有35%的機會活下來,已經(jīng)很幸運了。
他下了決心,如果能活下來,他就離開德國,用余生來控訴納粹對這個世界的傷害,他將非常充實地過完每一天。
▲ 書本配圖。
劫后重生
他在醫(yī)院住了六個星期,慢慢恢復(fù)體力。醫(yī)院給他發(fā)了難民證和簡單的衣服,他出發(fā)去比利時找家人,一路步行,有便車就搭便車。
到了布魯塞爾,公寓還在,但里面的物品全不見了。戰(zhàn)前他有一百多個親戚,現(xiàn)在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他無處可去,在一個猶太福利機構(gòu)開設(shè)的食堂待了一段時間,居然遇到庫爾特。庫爾特讓他有了家的感覺,他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難民中心排著長長的隊伍等待領(lǐng)取食物和配給,埃迪和庫爾特說:“我們?nèi)绻灰揽看壬?,將永遠無法取得成功?!彼麄冸x開隊伍,去了職業(yè)介紹所。
庫爾特是熟練的細木工,在一家工廠當(dāng)上了工頭;埃迪在一家為鐵路制造工具的工廠做了領(lǐng)班。他們的生活逐漸改善了,付了一套公寓的押金,又買了一輛車。在布魯塞爾安頓幾個月后,埃迪找到了妹妹亨妮。
反猶太主義依舊根深蒂固,埃迪很難忘記周圍的人沒有采取任何行動來阻止對猶太人的迫害、驅(qū)逐和殺害。
在布魯塞爾的時候,我有時覺得自己周圍都是納粹合作者。那些告發(fā)我父母的人——我永遠也不知道是誰——可能就坐在咖啡館我隔壁那張桌子旁,喝著咖啡。人們告發(fā)猶太人是出于仇恨、反猶太主義、恐懼甚至貪婪。許多家庭慘遭屠殺,因為他們的鄰居覬覦他們的財富,并想在他們被驅(qū)逐后掠奪他們的財產(chǎn)。
1946年2月,庫爾特結(jié)婚了;4月,埃迪也結(jié)婚了。
▲ 書本配圖。
剛結(jié)婚的那陣子,埃迪不想跳舞,不想看電影,不想去人多的地方,他時刻提防。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活著,或者是不是真的想活下去。
一年后,妻子懷孕,一切發(fā)生了變化。埃迪找了新工作,拼命賺錢養(yǎng)家。大兒子邁克爾出生后,他覺得心痊愈了。
1950年,埃迪一家去了澳大利亞。他看到澳大利亞人喜歡汽車,就去一家公司找到一份工作,很快學(xué)會了修理和保養(yǎng)汽車。
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中期,他自己創(chuàng)業(yè),辦了個加油站和修車行。1966年,他干起了房地產(chǎn)推銷員的工作,拿到了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jì)人執(zhí)照,然后開了自己的房地產(chǎn)代理公司。
他在澳大利亞生活得很好,但內(nèi)心深處總有悲傷。
我們受苦,我們死去,為什么?因為什么?因為一個瘋子:毫無理由。那六百萬死去的猶太人,還有無數(shù)被納粹殺害的人,他們當(dāng)中有藝術(shù)家、建筑師、醫(yī)生、律師、科學(xué)家。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男男女女,如果這些專業(yè)人員能活下來,他們可能會取得非凡的成就,我一想到這些就感到非常難過。
▲ 書本配圖。
說出來,講下去
幾十年來,埃迪守口如瓶,說出以往經(jīng)歷太痛苦了,他也想保護孩子不受傷害。
然而,許多年后,我開始問自己另一個問題:為什么活著的是我,不是那些慘死的人?起初,我認(rèn)為上帝或者其他更強大的力量選錯了人,我本來也應(yīng)該活不了。但后來我開始想,我之所以還活著,也許是因為我有責(zé)任去講述它,我有責(zé)任去幫助教育世人,讓大家知道仇恨的危險。
埃迪很多年后才明白,只要心中仍然充滿恐懼和痛苦,就不會獲得真正的自由。
我有時覺得,我們當(dāng)中那些這么長時間不講述自己經(jīng)歷的人犯了一個錯誤,我們似乎錯過了一代人,這代人本可以出力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本可以阻止目前世界各地正在上升的仇恨,也許我們談得還不夠多。有人現(xiàn)在否認(rèn)大屠殺,他們不相信大屠殺曾經(jīng)發(fā)生過。你能想象嗎?他們以為我們六百萬人去了哪兒?他們以為我的文身從何而來?
▲ 書本配圖。
2019年,埃迪上了TED演講,收到來自世界各地的郵件,很多人被他的故事感動了,深受啟發(fā)。埃迪意識到,他要分享的不是痛苦,而是希望。
他盡所能把他的故事講下去,他替那些沒有活下來的人,那些受了太大傷害、無法講述自己故事的人講下去。
講述我的故事并不容易,有時會很痛苦。但我問自己,當(dāng)我們都離開這個世界之后,會發(fā)生什么?如果我們這些幸存者都去世了,那會怎么樣呢?我們的故事會淡出歷史嗎?還是有人會銘記我們?這個時代屬于新一代的年輕人,屬于那些強烈渴望讓世界變得更美好的人。他們將聽到我們的痛苦,繼承我們的希望。
一塊地本身空空如也,但如果你努力種植一些東西,那么你就會有一個花園。這就是生活。有付出,總會有回報。不付出,就不會有回報。種出一朵鮮花是一個奇跡:這意味著你可以種出更多的花。記住,一朵花不僅僅是一朵花,它是整個花園的開始。
▲ 書本配圖。
埃迪的回憶錄文字樸實,充滿憐憫和愛。他說他誰也不恨了,包括希特勒,但永遠不會原諒。仇恨可以殺死敵人,也在摧毀自己。
年事已高,埃迪說寫這本書不是易事,但他希望這些努力是值得的。他希望世界變得更美好,他希望人性恢復(fù)一點,他希望大家永遠不要放棄希望。
不要把你的不幸歸咎于別人,沒有人說生活容易,但如果你熱愛生活,那么生活就會容易一些。如果你痛恨自己的生活,那么你將無法生活下去,這就是我要對人友善的原因。
埃迪2021年平靜離開這個世界,享年101歲,仿佛在百歲時寫完回憶錄心愿已了。整整一百年,他從1920年出生寫到2020年,寫他的動蕩歲月,寫他的奇跡人生,寫這段不能被遺忘的歷史。他傳遞著強大的能量,讓我們敬畏身體,敬畏生命。
未知生,焉知死?活著是幸運,每一次呼吸都是禮物。
(本文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版權(quán)歸原作者所有)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