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濃人還是淡人?
是的,繼「i人」和「e人」之后,互聯網又多了「濃人」和「淡人」這樣一組新的“社交名片”。
眾所周知,「濃人」主打情感濃烈,激情四射。而「淡人」嘛,是濃人的玩具主打情緒淡淡,波瀾不驚。
如果要在文學界找出一個最貼合「淡人」的作家,我一定會立馬想到一個人——汪曾祺先生。
▲ 90年代初期的汪曾祺
摘自《汪曾祺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
汪老的作品曾遭評論家們批評,說是過于“淡化”。這汪老可就不樂意了,他在《七十書懷》寫道——
我寫作,強調真實……我只能用平平常常的思想感情去了解他們,用平平常常的方法表現他們,這結果就是淡。但是“你不能改變我”,我就是這樣。
一整段話還蠻長的,四五百字,但概括起來就八個字——
我就是淡,管得著么。
淡人嘛,講究一個隨緣,啥也不強求。
汪曾祺也是。
在打油詩里說起自己從事寫作的原因,汪老是既不提理想也不提熱愛,而是——
我事寫作,原因無它; 從小到大,數學不佳。 ——汪曾祺《我為什么寫作》
額,好吧。您還真是……挺隨緣的!
▲ 寫作中的汪曾祺 摘自《汪曾祺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
這樣一個淡人寫出來的文章,自然也是淡淡的。
他筆下的花開滿園是這個樣子的——
五月中下旬,果樹開花了。果園,美極了。梨樹開花了,蘋果樹開花了,葡萄也開花了。——汪曾祺《葡萄月令》
▲ 汪曾祺畫作 摘自《汪曾祺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
表達對夏天早晨的喜愛則是這個樣子的——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氣很涼爽,草上還掛著露水(蜘蛛網上也掛著露水),寫大字一張,讀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汪曾祺《夏天》
可別說,這淡的,還挺像我們上小學時寫的流水賬……
汪老的小孫女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老師要求孩子們到文學著作里摘抄一些好詞好句。
于是小孫女回家興奮地翻開了爺爺的書。結果……越翻越犯愁,咋一個能摘抄的都找不出呢?
最后她忍不住吐槽:“爺爺的東西一點兒也不好,沒詞兒!”
▲ 汪曾祺夫婦和小孫女們
「沒詞兒」簡直是對汪老淡淡文筆的生動評價。
不僅是寫作,汪老在各種各樣的事情上都有一種“隨便吧,愛咋咋”的淡感。
當年報考國立西南聯大的原因是——
“只是聽說這三座大學,尤其是北大的學風是很自由的,學生上課、考試,都很隨便,可以吊兒郎當,我就是沖著吊兒郎當來的。”
▲ 西南聯大期間汪曾祺(中)與同學合影
摘自《汪曾祺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
大一那年的體育老師馬約翰先生,上課的時候總提醒同學們不要駝背:
“Boys! you must keep your body straight!”
對此,汪老的態度依然是吊兒郎當:“我年輕時就有點駝背,始終沒有straight起來。”(攤手手
牙疼不是病,疼起來不要命,但他也不惱:“我倒看你疼出一朵什么花來!”
▲ 1987年的汪曾祺 摘自《汪曾祺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
說回我們前面提到的那首打油詩,結尾汪老還又自評了一下——
與人無爭,性情通達。如此而已,實在無啥。——汪曾祺《我為什么寫作》
好好好,驗證完畢:汪曾祺,超絕淡感。
看到這里你可能要問:淡成這樣,日子還有啥意思啊?nonono,汪老可不是個沒滋沒味的無聊老頭。
他的文筆雖然淡淡的,卻有味而“耐嚼”,格外勾人。
他寫的高郵咸鴨蛋被選入小學語文課本,惹得大家格外嘴饞——
敲破鴨蛋一角,筷子頭一扎,紅油就吱——冒出來。 ——汪曾祺《端午的鴨蛋》
▲ 喜歡下廚的汪曾祺
他寫夏天的西瓜,清涼感滿溢,潤人心田——
西瓜以繩絡懸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汪曾祺《夏天》
汪老的文章總是這樣,簡潔又不乏妙趣,悠閑而頗有興致。他的日常生活亦是的。
有人逛街,有人逛展,有人逛公園,而汪老最愛逛菜市場。買菜是一方面,最主要還是——
看生雞活鴨、新鮮水靈的瓜菜、通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食道舊尋》
奔著這點“生之樂趣”,汪老每天拎個臟兮兮的菜筐去菜市場,饒有興致地東瞧瞧西逛逛。
▲ 汪曾祺畫作 摘自《汪曾祺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
他既買菜,也買一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比如什么放大鏡啦,小瓷罐啦,香爐啦,等等等。
順帶一提,這個香爐吧,一塊錢一尊,汪老買回去……當煙灰缸用的!
還有一回,他開心地抱回一個玻璃魚缸和用塑料袋裝著的兩尾金魚,為的是放在床頭,給病中的妻子解解悶。小老頭兒,心思細得很呢。
▲ 汪曾祺與妻子施松卿
再說居家生活之樂趣。
據汪老的兒子汪朗回憶,汪老晚上常常喝點小酒躲在臥室里畫畫。
有時顏料不夠,汪老就開始鬼精靈了——
白顏料不夠,他就擠點牙膏糊上去。綠顏料不夠,就擠點兒菠菜汁給涂上。
但菠菜汁這東西吧,不經放,氧化了以后就像小孩兒尿過的痕跡一樣留在畫上……
▲ 汪曾祺在家中作畫
摘自《汪曾祺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
這樣的小事聽罷總讓人扶額苦笑,又不得不感慨,汪老這人還真是隨性得可愛。
汪老曾說:“生活,是很好玩的”。
他正是抱著“好玩”的心態,興致勃勃地品味著“生之樂趣”。
讀汪老淡而有味的作品,聽那些關于他的趣味小事,我們或許很難想象,他也是一個從苦難里熬出來的人。
從戰爭歲月到動亂年代,汪老其實經歷過無數難捱的瞬間。
而那層隨遇而安的「淡」像是一件厚實的雨衣,包裹著汪老扛過那些風風雨雨——
1946年,西南聯大解散,汪曾祺只身來到上海,成了一名滬漂。
▲1947年 汪曾祺在上海
就像我們剛畢業時海投簡歷、到處面試一樣,汪曾祺也曾面臨巨大的就業壓力。
但他的處境更糟糕——明明是西南聯大出了名的才子,卻因為一些原因沒能拿到畢業證書,到頭來還是高中學歷。
那時汪曾祺住在上海一間老破小的華僑公寓里,睡覺只有一張席子,吃食也很是簡陋,錢包越來越癟,工作卻始終沒有著落。
家人朋友也都不在身邊,汪曾祺連個慰藉都沒有。他陷入了抑郁狀態,甚至動過輕生念頭。
這時候,他“忽然發現了一個奇跡”,一株長在煤炭里的芋頭——
沒有土壤,更沒有肥料,僅僅靠了一點雨水,它,長出了幾片碧綠肥厚的大葉子,在微風里高高興興地搖曳著。在寂寞的羈旅之中看到這幾片綠葉……并不夸張地說,使我獲得一點生活的勇氣。——汪曾祺《芋頭》
就這樣,汪曾祺在這幾片綠葉里,汲取了繼續前行的能量。
那時恩師沈從文先生也寫信給他,勸慰道:“你手中有一支筆,怕什么?”
▲ 1961年 汪曾祺與老師沈從文
摘自《汪曾祺全集》 人民文學出版社
汪曾祺當然沒有辜負。
他在著名評論家李健吾的幫助下找到了工作,業余時間筆耕不輟,陸續發表了《復仇》《綠貓》等多部小說,列入京派作家門墻。
汪曾祺說是那株芋頭使他“獲得一點生活的勇氣”。
但我想,芋頭也好,沈先生的信也好,帶給汪曾祺的只是鼓舞與點燃,而真正賦予他勇氣的并燃燒著的,是他身上不曾磨滅的生命熱情。
在張家口西山種樹那會兒,過得很辛苦,用汪曾祺自己的話來說:“那真是玩了命。”
大家在石多土少的山頭用镢頭刨坑,還老吃不飽——每天兩個干饅頭,一個大腌蘿卜,這對吃貨汪曾祺來說可太苦了。
但汪曾祺卻不因此消沉,他苦中作樂地帶大家摘酸棗吃,燒蟈蟈吃——
“咬一口大腌蘿卜,嚼半個燒蟈蟈,就饅頭,香啊。”
▲1958年 汪曾祺(右)在張家口農業科學研究所勞動
摘自《汪曾祺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
后來在寫作時回憶那段過往,他還自我寬慰似地寫道:
“人不管走到哪一步,總得找點樂子,想一點辦法,老是愁眉苦臉的,干嘛呢!”
這就是汪老令人佩服的地方:明明經歷過那么多苦難,但落到筆下,他似乎只思甜,不訴苦。
他的寫作絲毫不含怨恨和宣泄的成分,呈現給我們盡是新鮮有趣的部分,不好的部分不是一筆帶過,就是用幽默的筆調消解掉了。
汪老曾說自己寫作的態度是:“給人間送一點小小的溫暖。”
▲ 汪曾祺在北京虎坊橋新居自己的畫作前
他還說:“活著多好呀。我寫這些文章的目的就也就是使人覺得:活著多好呀!”
我想這也是大家喜歡讀汪老作品的原因——
他的文字平實可愛,不說教,不賣弄,只是想告訴我們:活著多好呀。
“你很辛苦,很累了,那么坐下來歇一會兒,喝一杯不涼不燙的清茶——讀一點我的作品。”
看汪老的作品我常常感慨:生活可真好,淡而有味。
也常常忍不住幻想:要是汪老還在世,他一定會開一個自媒體賬號吧?
熱情洋溢地錄點小視頻給大家講些天南海北的美食風物,講有趣的陳年往事,邀請大家隔著網線和他一起喝杯茶……
他一定不忍心看年輕人們為“內耗”和“內卷”愁眉苦臉,但他絕不搬弄什么大道理,而是掏出一些美好分享給大家,笑著說:
累了就歇歇,沒關系的。
*本文參考資料:
[1]《汪曾祺全集》汪曾祺
[2]《“老頭兒”汪曾祺》汪朗
[3]《汪朗:汪曾祺是一好“老頭兒”》現代快報
[4]《汪曾祺子女憶“老頭兒”:常常心懷溫情,偶爾拍案而起》中國小康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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