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四大譴責小說包括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哪二十年?1884年至1904年。書中第八回提到“此時正是法蘭西在安南開仗的時候”,而第一百零八回即最后一回說明“這部筆記足足盤弄了二十年了”。
全書根據內容分為三個部分,并不全按敘事的順序。
上海,從鴉片戰爭開埠前民風淳樸的蘆葦灘頭,變成了爾虞我詐的花花世界,“死里逃生”在此混了十幾年,看破紅塵,正要逃離上海。城門口偶遇賣書人,后知是文述農,送給他朋友的一本書,就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九死一生”的自傳筆記,“九死一生”托文述農覓一知音傳播。
“死里逃生”讀后深為震撼,將自傳改為回目小說,加了評語,寄到日本橫濱的《新小說》社,后來《新小說》停版,又轉托了上海廣智書局,于是分期刊登出來,而“死里逃生”就此隱遁。
但是,主體內容除了括號里有些詞匯的注釋,可能也是“九死一生”的原文,我看到的版本,沒有“死里逃生”的評語。
這是第一部分,第一回楔子。兩個奇怪的名字,看起來驚悚,“死里逃生”和“九死一生”,便是這部長篇小說的引導人物和主人公。
第二回開始了“九死一生”的故事。他的口述,自然用第一人稱“我”敘事,當故事中有人喊“我”名字時,筆記用“□先生”回避。
了解作品就要了解作者。這部小說的真正作者,是吳趼人,廣東南海人,出生在北京,居住在佛山,筆名“我佛山人”。他的生平經歷集中在上海,因此《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里故事很多發生在上海,吳繼之和“我”的貿易公司總部也在上海。小說有吳趼人的影子但不是他的自傳。
吳趼人的少年歷史諱莫如深,深刻地反映在小說即“九死一生”的筆記里,篇幅很少,時間跨度卻幾乎跟主體部分差不多,遭遇發人深省,情感發自肺腑。這便是第二部分,“我”經歷中的家族親友關系。
第二部分是融匯在第三部分里的,為什么把這部分經歷單獨列出?因為只在這部分能感受到“九死一生”的九死一生。
跟著故事走,跟著主人公“我”走。
小說從“九死一生”15歲那年,在杭州做生意的父親病重寄信讓“我”到杭州去說起。等“我”在父親家鄉好友尤云岫的陪同下到了店里,父親已經去世兩小時了。 從上下文看,主人公應該是獨子,而“我”父親弟兄三人,上有在南京叫子仁的伯父,下有在山東沂水從未蒙面的叔叔。
父親店鋪里的擋手張鼎臣跟“我”商量善后事宜。清理賬目后,張鼎臣交給“我”8000兩銀子和十根十兩重的赤金,并提醒過“我”注意尤云岫,因為張鼎臣看穿尤云岫的奸相,人過了四十歲(我覺得二十歲就夠了)就要為自己的臉孔負責,所謂相由心生。也提醒過“我”注意伯父,因為父親了解伯父的貪婪和冷酷,生平厭惡伯父的糾纏。結果不聽,這錢就不是“我”的了。132元零錢被尤云岫騙去賴賬,整錢被接電報趕來的伯父騙去,說是放到上海錢莊生息,繼續索要時,伯父的謊言一個接一個,比如借口朋友王俎香借了3000兩,而后王俎香死了等等。總之,永遠拿不回來了,這可是“我”父親的遺產啊。張鼎臣人是挺好的,可惜跟“我”初次見面,后來他捐了揚州鹽運司知事,“我”還去看望過他。
“九死一生”的家鄉是有意模糊的,提到上海距離家鄉四天水路。不僅沒有指明,而且否認了廣東,但小說里的人與事摻入了大量廣東元素。
家里需要用錢,“我”準備到南京找伯父拿回存折再到上海錢莊支取利息。可到了南京伯父家,官銜為同知的伯父借口出差躲著,其實公事早就辦完,而伯母借口沒見過面,不讓住家里。
“我”只有住在客棧,帶來的錢很快要用完了。一個少年,身在異鄉為異客,沒有好人相助,離家寸步難行,不是絕路了嗎?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遇到了同窗學友吳繼之,開啟了精彩人生。
“我”在南京穩定下來之后才被伯父叫到家里,原本存莊生息的銀子是5000兩,除去被借走的,說“我”母親的銀子只有2000兩,年利息100兩,他去取來的路上花了20兩,就給了“我”80兩。
伯父的兩個孩子都死了,兩房姨娘都無所出,山東的叔叔跟他們斷絕了聯系。原本不待見“我”的伯母,此刻病重要過繼“我”為兒子了,說是兼祧。所謂兼祧,就是既做父親的兒子又做伯父的兒子。
“我”接到了家鄉打來母親病危的電報,急匆匆回去發現母親身體安康,并不知情。“我”一回家的消息不脛而走,無賴長輩二太爺子英醉醺醺闖進門見面就拿刀砍“我”,真砍,沒砍到,自己跌到后又叫嚷誣賴“我”打伯父,原來是賭輸了來要錢。“我”把皮夾里的一塊多錢打發了子英。
電報是宗族族長、“我”的叔祖借軒打來的,僅僅為了修理宗族祠堂一塊屋角,只需幾十吊錢,卻要訛詐100兩銀子,還說電報費花了5元7角。“我”私下給了借軒20元,不得已請全族人吃飯,在酒席上主動承擔十分之一的費用,5元,結果還是湊不夠,缺的2元7角,還是“我”給補齊。后來呢,祠堂不僅沒有修理,而且族人將里面東西分了賣錢。這是不堪族人攪擾來上海謀生的遠房叔叔土兒以后告訴“我”的。
母親大約是不識字,頭腦倒是清醒。把張鼎臣盤店的賬本交給“我”看。他寫得很清楚,后面伯父的花銷離譜了。代應酬和不相干的零用花了1800兩,又跟母親說祖父遺留的房產值二千多兩,他要去1500兩,稱包含了斷絕聯系的叔叔一份750兩。還有十根金條呢?母親驚訝地說“哪有什么金子,我不知道。”
于是,果斷決定,賣了房地產,走!
母親在老家親戚中有位知心朋友,是“我”的堂房嬸娘,她已經出嫁但丈夫去世的女兒,就是“我”的堂姐,也陪在身邊。帶著一起走!
尤云岫做著中介的生意,得知“我”賣房地產,連騙帶嚇地壓價。吳繼之也是同鄉,還是他寫信給家叔吳伯衡幫了“我”的忙,不僅支給“我”零用錢,而且撇開尤云岫把房產田產賣了1500兩,其中500兩換成鈔票路上用。
到了南京,吳繼之已經為“我”們一大家人租好了房子,跟他家相鄰且有便門相通。兩家人認了干親,親如一家,和睦相處,其樂融融。
母親找到伯父,為了要回被他強占的錢財,吵翻了。可對這樣涼薄無行的伯父,“我”為啥偶爾與之來往呢?幾乎每次接觸,伯父都要禍害“我”一下。
后來,伯父的一個小老婆跟底下人偷情,相約私奔,男人把東西拐跑,卻把女人撇下了。結果,小老婆投水而死。伯母病有好轉,跟另一個小老婆吵架,結果氣死了,小老婆吞鴉片而死。這樣,伯父就成了鰥夫。不過,他遷出南京后又曾在上海等地會面,幾經輾轉到了宜昌,謀得掣驗局一份差事,又娶了老婆。
在宜昌,伯父擅自為“我”捐了官。之后,發現官照是假的,但“我”的錢被洗沒了。
“我”再次回到家鄉是在第六十四回結婚之時。再見到尤云岫,他已經窮困潦倒,庶出兒子將家產洗劫一空去做強盜,被抓被殺頭了,大小老婆又氣又嚇都死了。同鄉人皆落井下石,“我”還請他吃了飯,又資助了幾十塊錢。跟落魄的尤云岫還有什么談的呢?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壞人是無法改變的。果然,他又提及陪“我”到杭州的往事,要100兩銀子。不明白“我”父親怎么會跟這樣的無賴交好呢?
直到第一百零七回,接到叔叔嬸嬸的死訊,得知還有兩個年幼的兒子生活清苦。伯父不愿搭理,回信給“我”稱都無關系了,叫“我”也不要管。叔叔娶過好幾位太太,生過好幾位少爺,最大的兒子活著有三十歲了,可惜都死了。“我”從水路到淮安清江浦轉旱路到達沂水的赤屯莊,從收養叔叔遺孤的舅舅馬茂林家把兩位堂弟接到身邊。
伯父在最后一回才死。“我”去吊喪時,續弦陳氏伯母的娘家人開口就問“我”要錢,因為伯父貪了那么多,死后還欠著一千多吊錢,又要過繼叔叔的兩個兒子之一,說是伯父遺言,皆被“我”嚴詞拒絕。治喪期間,“我”只出力不出錢,料理完喪事,當著續弦伯母的面,把行李打開又合上,證明沒帶走一件伯父家的東西。在伯父遺像前磕了頭,坐船走了。
我以為“我”會做出異于今人的舉動,一切正常,除了語言和風俗,人性是相通的。
今天看來過繼是不可行的了,如果夫妻不能生育,也是從素不相識的人手中領養孩子,而與孩子的親生父母萬萬不能來往的。
不過,吳繼之先后在杭州、蘇州、漢口、九江、蕪湖、鎮江等地開了分公司,隨后又到北方的北京張家灣、天津河西務和南方的廣州等地開設了分公司,用的信任的還是本族人。
這一部分讓我想起一句話,“我沒有鄉愁”。
第三部分作為主體部分,記錄的是“我”經歷中耳聞目睹的怪現狀,耳聞多于目睹,主要是朋友們講給“我”聽的故事。而“我”的實際生活呢,記錄筆調是輕松平和的,感受到平平淡淡的幸福生活。資產一百多萬銀兩的貿易公司第二大股東兼副總經理,隨著生意規模的擴大,分公司越開越多,旅行往返于大江大海的祖國各地。“我”的工作是指導和核查分公司的經營。無論在當時還是在當今,都是高品質的和令人羨慕的。
小說記錄了近200個怪現狀故事。如果是別人講給“我”聽的,故事之間沒有關聯;如果是“我”生活中遇到的,有些人物在后面、更后面的章回中還會出現,前事和后事是有關聯的。
開始給“我”講故事的人只有吳繼之和文述農,隨著社交圈的擴大,講故事的人越來越多,包括旅行途中和住旅館時的初見者。
小說的人物涉及社會各階層,不局限于官場和商場,更像是百姓現形記,一種“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既視感。拿故事里的人民跟今天的人民相比,沒有最壞,只有更壞。
小說每一回較短,以“不知某某如何,且待下回再記”結尾。故事的轉折處,往往不在章回的結尾,而在回目中間。
書中有些當地人的會話,以方言的發音記錄,比如蘇州話等,到了北京,稱呼變成了“你佇”,連讀就是“您”,佇和佇是通假字,這就理解了在《老殘游記》中高頻出現的第二人稱“佇”,就是“您”。另外,“你家”是武漢用于口語開頭和結尾的方言?
百年歷史,觸手可及。一些城市的標志地名,蘇州的玄妙觀、養育巷、閶門、山塘、虎丘和鎮江的金山、焦山、北固山等等,完整地傳承。
文字間于細微處反映出作者的思想。比如社會階層等級觀念,見海關同事跟挑水夫下象棋叫不自重?說蘇州人愛說謊,后來到北京描寫油嘴滑舌,跟“京油子衛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一樣,又有些地域歧視。
“死里逃生”和“九死一生”都對開埠不久的上海風氣深惡痛絕,可隨著社會進一步開放,一旦傳染開來,便處處都是上海了。
一些風氣,只是形式有所變化,一直延續到今。
吳繼之和“我”在南京的科舉考試中監考和批改試卷。發現考試作弊的方式多種多樣,有偷題目出去的,有換考卷的,有私自改動試卷的……還有用鴿子傳遞文章的,是被“我”用氣槍打落發現的。那時居然有氣槍了,而且民間可以持有。
那時良家女子參與社會交往的很少,于是,只要是在外請客吃飯,必有妓女相陪,或者干脆吃席就在到妓院吃。
還有江南制造局議價處,類似于今天的工程招投標的地方。
朋友之間,富貴的負心;骨肉之間,貧窮的無賴。走向現代,人情就淡薄了,人與人隔膜了?不,一直都是這樣,人性是永恒的。
所以,“告冒餉把弟賣把兄,戕委員乃侄陷乃叔”的事,任何時候都有。
對于譴責小說,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點評過,“其下者乃至丑詆私敵,等于謗書;又或有謾罵之志而無抒寫之才,則遂墮落而為‘黑幕小說’”。作者和書中人物離他更近,是他的父輩。
把自己帶入小說的情景,整體有種昏暗的感覺,像是夢境,像是前世的記憶。不知覺,共情于“九死一生”,若即若離的時代越顯得清晰。
亦師亦友的吳繼之,是全書僅次于“我”的重要人物。沒有他,“我”將流落街頭,就沒有之后的精彩人生,故事就無法講述了。
進士出身的吳繼之是南京海關處級官員,后來調任揚州,任江都知縣。
有官職沒官缺的日子是很艱難的,第十四回的陳仲眉,也是知縣級別,但是長期沒安排工作呀,窮苦得自盡了。是吳繼之在同事中發起了對其妻兒的救助。
吳繼之能獲此缺是因為上一輩跟江蘇布政使(藩臺)的交情,有了藩臺的照顧,吳繼之才能在官場上俠肝義膽,保有清廉和正氣。
吳繼之安排“我”在他海關辦公室做處理往來信件的書啟,就是秘書。由此認識了擔任都扦司事的同事文述農。吳繼之做官之余,出資二萬兩在上海開了一間字號,即什么賺錢就做什么的貿易公司,由此認識了經理管德泉和會計金子安。
“我”和吳繼之、文述農之間建立的友誼,現實中存在的概率極低,實在令人羨慕。加上管德泉和金子安,五位志同道合、三觀一致的朋友一起共事,日子過得不要太愜意哦!
后來,當聽到江蘇藩臺高升安徽撫臺,兩家人都跟著高興,只有姐姐臉上露出陰郁。上面沒人罩著,果然出事了,第五十九回,兩江總督(制臺)巡查揚州時,吳繼之是按慣例開銷的,制臺身邊護衛(戈什哈)嫌給錢少了,索取500兩銀子未果,就在制臺面前說他的壞話,眼看就要被撤職參辦,吳繼之干脆主動辭了官,專心在商界打拼。
怪現狀的故事從“我”首次去南京找伯父的船上就開始了。廣東旅客抓到了一個小偷,眾多乘客都在他房里搜出了贓物,這小偷可不一般,是位候補的縣太爺,公務員哦!
知縣算什么,按察使(臬臺)還有做小偷的呢!說的就是安徽臬臺。原本就是賊,經算命的點撥,用偷來的錢買了官,先捐了個知縣,遇到有軍務連捐帶保,做到臬臺,連倆兒子也捐到道臺、知府,還想給三兒子捐,他偷盜的惡習一直未改,于是偷了藩庫,即省政府糧錢儲庫,結果被捕役發現,用瓦片砸傷額頭留下記號。次日上班,撫臺、藩臺等各級官員齊聚在安慶的省政府,唯獨不見臬臺。撫臺怒了,強制傳喚,發現臬臺頭上扎了黑帕,在撫臺和藩臺的做主下,捕役揭開了臬臺的賊面目。
這太過分了,臬臺是干啥的?省公安廳長兼法院院長兼檢察院檢察長兼司法廳長,就差那時沒有的省委常委、省政法委書記了。
除了賊做官、官做賊的故事,還有婊子做命婦、命婦做婊子的故事。
有些怪現狀的技術含量非常高。
吳繼之夫人給“我”一對翡翠鐲子,讓“我”拿到“祥珍”去估估價。這是南京知名珠寶店,在店里聽說了這起詐騙案。
店鋪是門面房,連通的后面房子空著,被劉先生一家租了下來,之后,劉先生拿了幾件玉器放到店里寄賣,店內人估價三千兩銀子,他卻要賣兩萬,答應給店里5%提成,但這么貴是沒人買的。有天來了一位顧客,買了些小玩意,談吐知識對玉器很內行,又表現出對劉先生的東西感興趣,店員開口三萬,他竟然提出折半價,這一萬五就跟劉先生的兩萬差不多了!雙方連續數天幾經反復還價,兩萬四成交,立了憑據,交了五百訂金,約好十天后帶全款來拿。第八天晚,有人匆匆經過店鋪到后面找劉先生,接著傳來哭聲,說是母親去世,次日便打包退房走人,走時要取回寄賣玉器。這怎么行?與別人訂有合同,跟賣了一樣。于是,店鋪扣下一千兩提成,支付給劉先生一萬九千兩銀子先買下了玉器。那人會來取玉器嗎?當然見不到了。
圈套之外還有圈套,制作這騙局的竟是珠寶店的老板。老板叫包道守,諧音“包到手”,騙子出身。自家騙自家是因為,他買了一張呂宋彩票,被掌柜的和店員分去半張即五條,結果中了六萬大獎,他拿三萬,掌柜的拿一萬八,店員們分了一萬二。“包到手”讓他們把錢入股,他們不干,就設局讓店里眾人賠。
如果不是科技的發展,擁有DNA和指紋鑒定技術,廣東名利棧老板何理之對“我”講的這起借刀殺人案,放到現在也是高明的。
夏作人是橫行鄉里、無惡不作的村霸,又捐了都司的官銜,對官方有了鄉紳的面目。同鄉的李壯平時在新加坡經商,每年只在二三月回來一次。夏作人看上了李莊婆娘,并把她弄上手,除了李壯回家的日子,兩人常姘居在一處。李壯知情后回來,買了兩把一模一樣的快刀,天黑才回家,爬房頂上觀察到兩人在一起,悄悄遷入夏作人家,把其中一把刀放到了他的床底下,然后回來敲自家的門。夏作人躲了起來,李壯卻裝作不在乎,叫他出來后稱兄道弟,還邀請他一起喝酒,酒醉后,李壯提出,既然老婆給他睡了,有個風俗,要剪他辮子給祖宗交代并掏出手槍威嚇……夏作人終究同意剪了辮子,等他走后,李壯刀殺婆娘,然后趁熱將女人的手握住夏作人的辮子,并用刀將她手割傷……次日,大張旗鼓地在鄉鄰的見證下回家,然后,大叫,報案。結果警方在夏作人的家里搜出刀來,他頭上缺的辮子正握在李壯亡妻的手里……很快,驗明正身,執行死刑。李壯沒事,他老婆還立了牌坊。
有些怪現狀令人忍俊不禁,可以作為相聲素材。
這兩個稅關上的故事是文述農講的。
某私販販煙土,每次量不大,裝在壇子里冒充食物蒙混過關,時間久了總會被發現,于是貨物充公。過幾天他又來了,你沒收就沒收吧,當緝私人員打開壇子,發現里面裝的是大糞,大糞里面塞進了無數蚱蜢,打開后都帶著屎飛了出來,飛得到處都是糞花。
另一起,稅關接到線報,明日有批大宗的珍珠玉石放在棺材里走私過關,私販按時來了,所有燈籠銜牌職事等都跟情報說得一樣,送葬孝子哭得很假,緝私人員給扣住了。孝子跟緝私委員爭執無果,只有開棺檢查。結果是真的尸體,沒有走私貨。這下孝子不干了,一把揪住緝私委員,要見他上級……好說歹說,稅關賠了上好的棺材又賠了五千兩銀子,并且緝私委員穿孝服祭過,這才了事。其實呢,這些就是私販,棺材里的尸體是買來的死叫花子,經過這一次,往后的棺材里裝的都是走私貨,無人敢查了。
且慢!那時的官員是這樣的啊!有沒有被感動?不知現在哪個私販或毒販敢用這種方法捉弄海關官員和邊防警察?
怪現狀也有暖人的一面。
花縣(廣州花都區)的鄉下,惲來和他父親惲老亨是務農的佃戶,一天,惲來被他父親罵了之后離家,跑到香港當苦力為生。碼頭上的客輪到了,他去幫人搬運行李。某次遇到個咸水妹,就是做外國人生意的妓女,交給他兩個大皮包扛著,在鬧市街頭被往來的車輛阻隔,走散了,惲來便將行李交到巡捕房,在那遇到了咸水妹。后來又陪她找旅館,咸水妹見他人老實,就多給了比工錢多得多的小費,又請她吃飯和買衣服,并在旅館另開了一間房讓惲來住,隨后惲來陪著咸水妹另找了一棟帶門面的三層樓租下,惲來幫著買家具和生活用品,監督裝修施工。完了,又幫著搬家。之后咸水妹還讓惲來住一間房,兩人都有鑰匙……幾個月的生活,惲來都沒越雷池一步,好像咸水妹不是女人似的。一天,惲來在街上遇到以前同做苦力的工友,在那人的誘惑下,回到租房偷拿了保險柜里十幾卷銀錢中的兩卷,鉆石、珠寶、金器等都沒有動,回到老家。惲老亨知道后將他暴打一頓,困了起來,送到香港租屋咸水妹的跟前,由她發落。咸水妹被這對父子的忠厚感動,也說出了身世,她18歲下海接的唯一客人是位美國人,將她帶到美國生活了七年,兩人未娶未嫁,后來美國人死了,分給他二萬兩銀子,加上她的積蓄有三萬了……最終咸水妹跟惲來終成眷屬。
海外來客還有嚇人的一面。就發生在何理之的隔壁。
隔壁房子出租,來了個新加坡五十多歲的婦人,帶著一名仆婦租下了。跟房東熟悉后,房東兒子便認作干娘。接著婦人又給干兒子娶妻納妾。突然接到電報,說生意忙了,需要幫忙,經房東同意,帶了一個干兒子,兩個干媳婦,兩個梳頭老媽子,一同回新加坡。婦人其實是娼寮老鴇和奴隸販子,到地方就變臉了。帶來的女人都被逼成為妓女,干兒子被賣到馬來西亞做奴工。
除了別人講述的故事,“我”經歷中的兩個典型人物,一善一惡,幾乎貫穿始終。
先說反面人物,茍才。
茍才是位滿族旗人,早在第四回就出現了。介紹茍才之前,同事也是北京人的高升介紹了旗人的窮講究風氣和一些笑話做鋪墊。初見時茍才穿得體面在家門口送客。他的職務雖是道臺,因為向制臺上理財方面的條陳,得罪了藩臺,如今換了的新藩臺也不肯用他,幾年沒有差事,家里吃盡當光了。其時他待客的穿戴都是借的。還的時候,五歲的小兒子龍光用吃了麻團的油手在上面抹了抹,摻了滑石粉洗熨,結果留下白印子,惹得人家上門索賠。
茍才有求于藩臺世侄吳繼之,因之保有些微聯系。吳繼之和“我”等人雖看不起茍才,茍才并沒有害過吳繼之的朋友圈。第十回伯父請吳繼之吃飯時,茍才也來了。
第四十四回,吳繼之給母親做壽,大宴賓客。兩家相距不遠的茍才帶著從秦淮河妓院娶的小妾,穿了正妻的命服赴宴,有人偷偷告訴了茍才老婆,結果沖進正在觀看戲班演出的女眷中間,找到小妾大打出手,要知道在座的還有藩臺、鹽道、首府、首縣的夫人,成何體統?正在喝酒的男賓也驚動了,倆女人同時扯住茍才亂罵,最終都被轟了出去。
吳繼之專心在上海做生意時,又見過茍才一回。這是江蘇新換了藩臺,不是吳繼之世叔了。茍才借辦軍裝出差機會,向吳繼之要四十兩黃金,說是幫吳繼之復職,其實是借機討好女兒準備出嫁的藩臺。“我”出面給敷衍過去。
到了第八十七回,后面茍才的故事多了起來。通過賄賂督憲親兵,得了營務處差事,茍才闊了幾年,給大兒子娶了媳婦。媳婦也是旗人,及笄之年,生得閉月羞花,賢惠明理。不過,家中只有母親,軍官父親去世了。
茍才老婆可是兇惡的潑婦。婚后變著法兒折磨媳婦連同大少爺,將他倆分置不同房間,永不見面,不及數月,大少爺病死,媳婦的日子就更艱難了。這一切,小兒子龍光都看在眼里。
不料朝廷知道江南腐敗,派欽差查辦,茍才也在撤差之列。欽差走后,官員位置重新調整。兩江總督(制臺)新死了最漂亮的五姨太,茍才便把主意打到了兒媳婦身上。先通過他的朋友,總督府文巡廳解芬臣秘密牽線搭橋,少不了中介費三千銀子,制臺是個色鬼,見了照片就叫送來;后在家里,茍才夫婦對少奶奶下跪求饒,并且免冠叩首,加上茍才老婆住在一起的姐姐,就是姨媽勸說,伙食同時改善,茍才又偷偷給她灌迷情藥,看春宮圖,使盡辦法逼迫少奶奶答應做制臺的姨太太。花轎送走之后,茍才又擔心,萬一少奶奶被制臺寵幸之后報復自己呢?
沒有報復,只有報答,很奇怪。茍才不僅獲得了籌防局和牙厘局的兩個差事,先后討了六房姨太太,還臨時署理巡道,交卸后當上了淮揚道臺。官員會調動的,色鬼制臺調任直隸總督,原兩湖總督調任兩江總督。新制臺聽說了茍才之事,怒斥其“行止齷齪,無恥之尤!”大帥未免要求太高了,茍才和他老婆,又不是科學院院士。
兩江三省是待不下去了。茍才又成了流浪狗。
最后的茍才是在上海治病。他那個活寶小兒子龍光已經長大娶妻,疏遠狐臭的老婆,卻跟小舅子承輝臭味相投。茍才只是好色縱欲導致身體虛空,沒什么大病。卻怎么也治不好。吳繼之幫他請了王端甫治療,很快好轉但王端甫發現了秘密,堅決退出。秘密就是,龍光要把他老子治死好支配家產。忌什么就喂他吃什么,終于有個朱博如(豬不如)的醫生按照龍光的意思把茍才治死了。可惜不僅沒能按約定拿到銀子,反被羞辱一番。
他死了還有他兒子的故事呢,跟到上海發展的符彌軒較量了一番。這符彌軒是誰?是“我”到北京籌辦分公司時租房住的鄰居。跟“我”暢談儒家思想和倫理道德的符彌軒,背地里卻伙同妓女出身的老婆盡情虐待著將自己撫養成人的祖父。“我”嚇壞了,刑事案件鄰居也遭殃的,趕緊搬家。符彌軒真的虐殺了爺爺。
經人牽線搭橋,符彌軒認識茍才繼而認識龍光。龍光既壞又蠢,但承輝奸詐有計謀。于是符彌軒調虎離山將承輝支去外地,忽悠龍光交給他辦書局,就像在龍光身上插了管子,把龍少爺繼承茍才的遺產一兩一兩吸了過去,直到承輝回來通知各家錢莊停止支付為止,其實書局一本書一頁紙也沒出過。
最后,符彌軒伙同相好的妓女金秀英卷跑了妓院的金銀首飾,聲東擊西,給看守在身邊的老媽子往廣東跑的印象,其實是逃往天津了。
再說正面人物,蔡侶笙。
蔡侶笙是由一則人倫悲劇引出的。在上海總公司時,“我”遇到父親以前杭州店里的伙計黎景翼,他父親黎鴻甫在開平礦務局當差,弟兄三人,老大死在臺灣,景翼跟弟弟希銓住在一起。黎希銓是個癱子還是同性戀,但家里為他娶了媳婦秋菊,就是蔡侶笙家的丫鬟。黎景翼因向弟弟要錢未果,逼死弟弟之后,又將秋菊賣到妓院。這些是他的鄰居、王端甫醫生告訴“我”的。
“我”和王端甫立即展開營救,發現賣是賣了,秋菊跑了,幾經周折,終于營救出。“我”怒斥黎景翼的惡行,當面絕交。后來在杭州見到惡習不該的黎景翼,做了和尚,四處偷竊,被佛教界逐出,淪為乞丐。
營救秋菊的過程中,找到她原來的主人蔡嫂,發現蔡家雖窮,蔡嫂知書達理,“我”和王端甫想見識一下她丈夫,便在三元宮找到廟里測字的蔡侶笙。兩下一見如故,蔡侶笙生于仕宦書香人家,才華橫溢,生性剛直不阿。“我”原本打算在上海總公司里給他安排個職位,蔡侶笙拒絕了,認為多個人多開支,“我”們做生意需要節省。于是,將他介紹到吳繼之的南京海關,接著推薦給江蘇藩臺,成了藩司里的代筆書啟。
在書的最后部分,蔡侶笙任職于山東省蒙陰縣知縣,兩袖清風,造福一方。山東發生蝗災,災區包括蒙陰,但周圍州縣都知情不報,照常征收錢糧,任由百姓餓死。只有蔡縣長墊款到鎮江買糧食賑災,鄰縣的災民也跑去吃,挽救了幾百萬人的生命,但是,錢從哪里來?當然先挪用政府其他公款,總共約五萬兩銀子。上級主管查到挪用救災卻查不到災,因鄰縣都報了無災。只好自己和文述農(這時跟著他管理財務)典當賠付,還欠了八千多兩銀子。上面便將他奉旨革職查辦。于是,上演了百姓雪地涕淚相送一幕。
塑造蔡侶笙的形象寄托了作者對官員的期盼,也反映出官僚集團是容不下清官的。調任安徽巡撫的吳繼之世叔,也心灰意冷,辭職不干了。
故事有長有短,有些一筆帶過。比如,“我”在南京城遇見吃湯圓不給錢的巡夜,在北京城遇見用黃金做的假筆墨給周中堂送禮的錢莊掌柜惲洞仙。
還有位最初在上海巧遇的親戚,刁鉆刻薄的姻伯王伯述,故事都是蜻蜓點水,可一直保持聯系。
新事物在舊體制下,同樣腐朽沒落。上海的江南機器制造局就是這樣官商合一的大型國有企業,總辦是道臺級別。開創制造局的馮竹儒總辦管理是很嚴格的,到后來愈加松弛,從上到下都在人浮于事,中飽私囊。
“我”到上海出差,給江蘇藩臺老太太帶兩件做壽的禮品。其中之一是船模。
上海公司的管德泉經理帶“我”找到一家機械公司的老板方佚廬,那里只有一款舊的,要一百元,做新的來不及了。管德泉還有個朋友,江南制造局從繪圖學生培養出的工程師趙小云,知道此事后,利用制造局的材料做了一件嶄新的船模,跟真船一樣功能齊全,經過還價只要五十元。讓方佚廬見了估價,稱比他的強太多,至少三百兩銀子。而趙小云學成之后,一個月還只拿四吊錢的工資,制造局有人向總辦提出,仍然拒絕給他漲工資,自然有人花二百二十兩銀子高薪聘請,趙小云跳槽了。
這個故事的原型其實是作者,吳趼人曾在上海江南制造局工作過,他多才多藝,23歲那年,文秘之余自行制造了一艘標準尺寸的蒸汽船在黃浦江上成功航行。
商海二十年,最終生意倒閉。并非經營不善,而是突然間資金鏈斷裂。“我”接到叔叔去世的消息到山東接堂弟的同時,吳繼之接到母親去世的電報,公司正副董事長同時離開,便使分公司的人警覺,漢口的經理吳作猷,也是親戚,率先卷款而逃,萬把銀子的藥材在運輸中被扣,管德泉在上海一口氣接到十八個電報,有供貨商斷供的,有卷款跑路的,幾乎一夕之間,公司破產了。
金子安擔心“我”回上海被扣押,到山東截住了“我”。后來悄悄回到上海,不能到總公司去了,“我”到文述農家,發現被火燒得斷壁殘垣,詳談得知同事故舊包括他弟弟文杏農皆各尋出路,“我”聽從文述農的建議,帶著兩個堂弟,又回到家鄉,臨行前,將《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的筆記交給文述農代為傳揚。
這部小說的提綱,也是作者的中心思想。認為中國只有三種人,第一種是蛇蟲鼠蟻,第二種是豺狼虎豹,第三種是魑魅魍魎。
2024年0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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