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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與文學專欄
作者簡介
王安憶,1954年3月生于南京,祖籍福建。1970年赴安徽五河縣插隊。1972年考入江蘇省徐州地區文工團(現徐州市歌舞團),1978年任上海中國福利會《兒童時代》編輯,1987年成為上海市作協專業作家,2004年受聘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長恨歌》《紀實與虛構》《天香》《匿名》等,還有大量中短篇小說、散文等其他體裁的作品。曾獲得全國優秀兒童文藝作品獎、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上海文學藝術獎杰出貢獻獎等獎項。多部作品被譯成英文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王安憶:上海原來是這樣冉冉升出海面
黃梅雨里,那是連怨聲也發不出來了。這城市的房屋和街道,全是疲沓了,棱棱角角軟坍下來,輪廓變得模糊和渾濁。這不是"濕",而是一種"皮","濕"還要凜冽一些。最叫人絕望的是雨停了的時候,太陽從雨云后頭酒出來,照著水洼。水洼里散發出腐味,人身上全都散發出體味,頭油味,還有衣服陰干的異味。這股子氣味可真是憋悶啊!尤其是在曹家渡這類舊區域里,好天里都有著陰濕氣,這時候就不談了,空氣簡直成了牛皮糖。嘈雜的市面,全籠在皮罩子里,嗡嗡的,捏著鼻子說話似的,那些沿街的密密匝匝的木窗瓦頂,滴出的不是水,而是油。小店里賣的零頭布料,也發散著陰干的異味,摸上去則發"皮"。人還多呢!這會子,抑郁癥又都好了,都來擠熱鬧了。擠的大多是糕團店,還不夠粘似的。還有些炒貨,這時其實也都皮了,上面的醬油味,奶油味,甘草味,沾在手指縫里。這時候,一股勃勃的興致起來了,勁頭粗得很呢!要能從遠處看,這個伏在長江邊的城市,正裹在一團浮動不安的水汽里面,頂上積散著雨云,陰霾,還有太陽的光和熱。黃梅雨結束,就直接進了伏天,太陽突然間沙拉拉的,帶了聲響。抑郁癥這會兒是真好了,看出去的人和物,陡然地刷新了顏色,并且構了墨線。伏天的太陽多么收燥,粘滯不清的一下子爽利起來。梧桐樹葉在黃梅雨里養肥了,這時收藏了陽光,再很吝嗇地灑給地面上,或者沿街的窗臺上。所有的聲色都脫了那一層"皮",變得響亮了,還帶了些金屬的嚓啷啷聲。那屋頂上的瓦,崩脆崩脆的,連人說話的口齒都伶俐了。本來就是齒前音多,這時候更加細和碎,而且清晰,絲絲入耳。不是說,墻面是砂粒的質感嗎!這會兒簡直發出絨頭來了。現在熱是熱了,可熱得很肯定,堂而皇之,酣暢淋漓。氣味都是干爽和蓬松的:蚊蟲香的氣味,西瓜的清甜氣,小兒痱子粉的薄荷味,都是草本的氣味,是這城市最質樸的氣味,是它的體味。不過,這時候的午后就有些昏然了,也得讓它打個盹吧!熱氣從路面,墻面,瓦面,涌出,連最最背陰的,有著穿堂風的角落都洋溢著松爽的熱氣。空氣里散布了一種皮膚輕度灼傷的焦味,雖然是皮肉的氣味,卻也是干燥爽利的。
這街角依然是靜。由于空氣中的水分蒸發了,天空就突然空曠起來。于是電車的電流聲,以及轉變的"叮"一聲,便散發了。有些提不住,不如以往那么集中和警醒。而與此同時,許多平時聽不見的雜聲,這時倒都發出了響。這響不是在齊耳的地方,而是在頭頂上方,還要高遠一些,營營嗡嗡的。我為什么偏撿這街角來說,是因為換了熱鬧的市面,你會以為我指的是市聲。不是市聲,而是氣流從物體身上摩擦而產生的聲音。這城市的物體質地比較堅硬,而且有棱有角,最不吃聲了。小小一點動靜,反射來反射去,便有了響。所以,在這大夏天,這熱氣就有著一股轟然的聲勢。隨了太陽西移,熱氣僵了下去,汗氣就起來了。這是瀌濕了草席和藤椅,再揩凈晾干的汗氣,夾了干草的皮肉的氣味,有一點押昵氣,但不是太不爽的。認真地追究,什么氣味其實都是人氣,有時是捂著,有時是蒸騰出來。
初秋是性情最平和的時節,一切都有些像萬劫有復地,回轉過來了。墻上的砂面收了絨頭,樹影變得纖細,疏落有致。電車轉彎的那一聲"叮"復又人耳,學校里眼保健操的音樂適時地響起。這時的光和影是最為協調的,邊緣清晰而柔和。這城市的物體本來是擁擠的,多少有些雜亂,此時倒都成了受光體,影調反變得豐富了。這時候,即便是那最嘈雜的鬧市,也神定氣閑的了。這城市的性子是燥的,可也爽氣,說過去就過去。它內里含著一股疾疾的動力,沖過多少關隘,終于達到平衡。然后再疾疾地傾斜過去。它所以這樣騷動不安,是因為它有欲望。要談到它的欲望,你就明白了,它就不能消停了聲色,就連那個街角,沒什么大動作,欲望也要從電車的"叮"一聲里露一露頭。這時它是平衡的,松弛的階段,帶有些養性的意思。使勁嗅一嗅,空氣里有一股單薄的煙味。這是最清爽的人氣了,不出汗,不受煎熬。可是緊接著,凜冽的季節到了,一切又肅殺起來。樹葉落了一批,又落了一批,樹枝禿了,露出了房屋的墻面,就有些慘淡了。這是一些酷烈的景象,但也不要緊,只要去聽,好天氣里,最肅殺的角落,都響著藤拍打在厚棉被上的"嘭嘭"聲,鼓起的一蓬蓬灰,都是飽滿的人氣。這也稱得上是轟轟烈烈的。午后呢?那電車"行行"地開過街角,響的是"叮叮"的兩聲。還有,這干燥的冬日里,火燭難免不小心,于是,救火會便時常,緊急地派出救火車,一路呼嘯而去。還有警車,俗稱"強盜車"的,在冬天行人稀少的夜里,也顯得格外喧囂.一聽到它們的聲音,人們就豎起了耳朵,想什么地方發生了危險的事情?這城市就是這么一激靈,一激靈。
好了,現在上海已成了新話題,當時在圖書館,藏書樓,辛苦看到的舊書,如今大批量地印刷發行,用最好的銅版紙做封面。可在那里面,看見的是時尚,也不是上海。再回過頭來,又發現上海也不在這城市里。街面上不再有那樣豐富的有表情的臉相,它變得單一。而且,過于光鮮,有一些粗糙的毛邊,裁齊了,一些雜蕪的枝節,修平了。而這些毛邊和枝節,卻是最先觸及我們的感官的東西。于是,再要尋找上海,就只能到概念里去找了。連語音都變了,一些微妙的發音消失了,上海話漸漸向北京話靠攏,變得可以注音了。那些后顎上方、舌齒之間的音節,刪剪了之后,語音就變得生硬而且突兀,并且,困難于表達。總之,上海變得不那么肉感了,新型建筑材料為它筑起了一個殼,隔離了感官。這層殼呢?又不那么貼,老覺得有些虛空。可能也是離得太近的緣故,又是處于激變中,映像就都模糊了,只在視野里留下一些恍惚的光影。倒是在某些不相干的時間和地點,不期然地,卻看見了它的面目。那還是一九八七年,在香港,有一晚,在九龍的麗晶酒店閑坐,正對著香港島,香港島的燈光明亮地鑲嵌在漆黑的海天之間。這真是海上奇觀,蠻荒之中的似錦繁華,是文明的傳奇。于是,陡然間想起了上海,那幾句詩句又涌現在眼前:……約距今一億八千萬年的中生代,上海同蘇南地區都是古老的陸地……海水大幅度進退,在不同的海面時期,河口位置不同,形成了相互重疊的古三角洲……冰川融入海洋,海面漸次上升,三角洲的大片陸地復被海水所浸沒……這畫面何等壯麗,上海原來是這樣冉冉升出海面,云霧散盡,視線走近,走近,走了進去,被瑣細的筆觸掩埋,視線終于模糊了。
來源:王安憶《尋找上海》節選 圖片來自網絡,轉自復旦人文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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