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荒草灘，我多次走過。

每一株草、每一塊石頭、每一棵樹，都與我熟識，如果它們能開口說話，一定會問我：“你在這里瞎逛什么呢？別打擾我們的好夢！”

我從大路上走下來，一直走到草叢中，走到泥土小路消失的盡頭。我踏草而過，擠進密不透風的蘆葦叢，那里留有我的痕跡，密實的蘆葦叢被我生硬地擠開，就像剖開了一道綠色的冰層。我的影子被一遍遍地復制粘貼，現在，我終于不那么費力，就能打開蘆葦叢之門。

我沾染了一身的綠意和滿頭的草屑，闖入了這片寧靜的沙灘。

昨天的腳印還在，前天的也還在，更早一些的也還在。

這些腳印，就像我留下的記號。江水溫柔地漫過腳印，并不急著把它們抹去。或許，我長久駐足水邊，它們便覺得我是可以信賴的人。

雖然隔著運動鞋，我仍然能感覺泥沙的柔軟，以及深陷其中，聽到它們偶爾發出的一兩聲嘆息。泥沙們可能很奇怪，我為什么沒有寬大的蹼，這樣就能在沙地上行走自如。我無法向它們解釋，我來自另外一個世界，那里的人都長著像我這樣的腳，不善沙地行走。他們喜歡水泥澆筑的硬化地面。

一只白鷺在不遠處站著，警惕地望著我。我學著它的樣子，單腳站立，一動不動。我想象自己變成了一棵樹，腳下長出了樹根，然后穩穩地向大地深處探索。這個姿勢沒有維持多久，差點一個趔趄翻倒。白鷺被我的動作嚇了一跳，猛地驚起，向著江水中央飛去。

這時，我看見一枚白色的鵝卵石。它靜靜地躺在潮濕的沙地里，露出一半的身形，好像是大地種子的胚芽。它的輝光，像月亮一樣柔和，它吮吸了江水的乳汁，變得飽滿而圓潤。

我慢慢走過去，蹲在它的旁邊，細細地看著它。我似乎能聽見它的呼吸和心跳，它像一只柔弱的小獸，沉浸在無邊的美夢中。

我第一次見到這樣一塊如此完美的鵝卵石，大概有我拳頭一半大小，全身光潔圓和。我輕輕地把它挖了出來，小心地洗掉了上面的泥沙，把它捧在手心里。我像捧著一顆心臟，一顆可以復活整個冬天的心臟。

和它第一次見面，我就迫不及待地決定把它帶回家。

江水蕩漾，涌起一波波的細浪。我的腳印一會兒沉到水下，一會兒又從水底浮上來。

我回到了大路上，回到了喧囂的人類世界。回頭望向荒草灘，仿佛一切都沒改變。

幾天后，鵝卵石已失之前的風采，灰暗的顏色包裹了它，像一塊木疙瘩，它的生命仿佛在凋謝。

我趕緊回到荒草灘，把它放到原來的位置。它的小窩還在，就像拔出了植物塊莖留下的空洞。這個小洞被補上了，仿佛補上了春天的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