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18年的小姑娘,某天突然有個人告訴你,其實你是個男人,你一定會覺得那人瘋了。
那天,我讓自己的病人——“少女”小欣坐在診臺對面,她顯得局促不安,手指互相交纏著,不知該放哪里好。
“你已經滿18周歲,是個大人了……”我腦中回想起,自己還第一次見小欣的情景。這個濃眉大眼,及腰長發的小姑娘走在爸媽前面,朝屋里探頭,看見我們一辦公室的白大褂,還有點不知所措。
18歲,是個多好的年紀啊。
而現在,隨著我對病情的敘述,小欣的眼睛越睜越大,不可自制地緩緩搖頭,一只手指指著自己,臉上帶著難以名狀的奇怪笑容,“你說我是男的?怎么可能!”
我知道,無論放在誰身上,這件事也不可能一下子接受。
但殘忍的是,染色體不會說謊。
婦產科是個埋藏秘密的地方,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女同胞,來跟婦產醫生們訴說那些她們父母不知道,丈夫更不能知道的秘密。
然而小欣到來時,我們整個婦產科都忽略了一點,某些秘密,就連患者本人都不知道。
她今年18歲,這個年紀的女孩,住院大多因為卵巢上長東西。她也一樣,卵巢上長了個囊腫,術前檢查都考慮是良性病變。
小欣的父母就站在女兒身后。我想著該怎么措辭,告訴他們小欣卵巢囊腫的情況。我的目光在這一家三口身上掃來掃去,最后落回到小欣的父母身上。
“除了卵巢囊腫,她子宮小的事情門診醫生和你們說了嗎?”
小欣的父母剛要開口,小姑娘就自己小聲說:“我知道的,主任說了,先把卵巢上長的東西切掉,然后再繼續吃藥?!?/p>
沒過多久,我們確定了手術方案,也提醒了他們:“小欣以后可能無法生育”。
講完以后,我問他們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小欣的父親攥緊筆,盯著眼前的紙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們也不懂這些,都聽你們醫生的,你們醫院是最好的了,我們都聽你們的……”小欣的母親也跟著點了點頭。
我最怕聽到病人這樣說,醫生喜歡的是對手術風險有認知的病人,他們能通過和醫生的對話,自己再思考利弊后做決定。
小欣的父親顯然不夠冷靜,他迷茫地看著我,臉上黑黑的,眉間的褶皺和指縫里深深嵌入的泥土,讓他握著簽字筆的手看起來更加游移不定。
一直安靜坐在一旁的小欣突然起身,接過父親手里的筆:“我聽懂了,我來簽吧”。
我看著這個小女孩,在風險通知單上簽下自己的名字,發現這個小姑娘身上有一種超出年齡的勇敢。
我有些慶幸,遇到這種病史簡單,心里清楚的病人,對剛做主刀沒多久的我來說,是最理想的。
在婦產科4年,我總算當上了主刀醫生,小欣的手術,是我當上主刀醫生的第二場,尤其重要。
主刀不是誰都能當,只有經過嚴格的訓練,能扛得起這份責任,才有機會。
每一場手術的背后,都是主刀醫生不可控的風險:曾經有一次,我們縫好患者的切口,卻發現縫針的尖端少了一截。一剎那,所有人動起來,在整個手術室翻找那一小截針尖,手術臺上、儀器上、病人腹腔。
我們掏出吸鐵石,蹲在地上,一遍又一遍。
我已不記得那一次具體找了多久,只記得找不到誰也不能離開。
這種級別的手術事故,可以葬送主刀的職業生涯。出了任何問題,主刀就是法律上的第一責任人。
小欣大概率是卵巢的良性囊腫,這樣一個小毛病,主任讓我主刀了。
手術準備就緒,只差一份術前檢查結果——染色體檢查,這份報告要再等一個星期。
因為卵巢囊腫總歸要處理,我決定不等了,先給小欣做術前準備。我眼前的小欣,長了眼的都知道是女孩兒。
我拿著她的報告反復看,發現她的子宮特別小,人已經成年了,子宮還停留在兒童時期。
其他檢測結果都很正常,只是幾個卵巢功能的指標讓我們摸不著頭腦。一邊的數據顯示卵巢的功能非常好,另一邊的數據卻很不樂觀。
我和幾個同事討論了一下,他們都是比我要更資深的老前輩,但大家也沒得出什么結論,只是說:“可能就是激素紊亂了吧,所以子宮也沒發育好?!?/p>
我當時天真地想,激素紊亂而已,這對手術沒什么影響,術后再復查就可以了。
沉浸在即將給“主刀史”再添一筆的我,并沒有看到,伴隨著這個寧靜午后到來的是一場怎樣的暴風雨。
小欣的手術如期進行。
她躺在手術臺上,眼睛時不時瞟向我,可能比我更緊張。
我把她的手輕輕握在我兩手之間,“你想想你最開心的事,等下睡著了就能夢到了?!?/p>
看著小欣的心率慢慢恢復正常,麻醉師把半透明的面罩扣在這張年輕的臉上,隨著胸腔的起伏,氧氣和麻醉藥物一起緩緩進入體內。小欣剛牽起一半嘴角,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手術開始時和預想的一樣。沒有手術史的小姑娘肚子里非?!案蓛簟保褚黄┑?,還沒被人走過。
直到看見她巨大的卵巢囊腫,以及小小的一顆子宮,我才默默嘆了一口氣。
但是,就在我朝卵巢劃下去第一刀,就感覺到了異樣。這觸感不對。
按理來說,切開卵巢表面就能看到囊腫出現在眼前,可小欣的沒有。她的卵巢里反倒出現了一些糊狀的東西,稍微擴開一點切口,還能看到像剝開的蒜瓣一樣的組織。
那一刻,我滿腦子只剩一個想法:這東西怎么看都不是卵巢,倒是有點像睪丸。
“囊腫送冰凍,叫主任過來!”我急忙喊。
主任來之前,我盡量先把病灶清理出來,每取出一小塊“蒜瓣”,都感到頭皮發麻。
手術室的自動門緩緩開啟,我看到主任戴著口罩的臉,覺得一陣安心。主任在婦產科工作30年了,處理過很多疑難病癥。
我趕忙把病灶亮給她看。主任仔細地檢閱,正面,反面,撥開,我的心也隨著她不時皺起的眉頭揪緊。沉默了很久,主任才緩緩吐出一句,“看起來不像是良性的東西,你先盡量清理干凈?!?/p>
幾乎是一瞬間,我就聽懂了主任的意思——她也沒有見過這樣的情況。
我的腦子轟隆作響。我下意識地去看小欣的臉,她睡得那么安詳,不知道正做著什么夢。
手術室里出奇的安靜,助手、護士、麻醉師都默契地一言不發。
原來“主刀”這兩個字,不是手術臺上的位置,不是手術成功的贊揚,而是有一個人把生命托付在你手上,她毫無保留地睡去,相信你能帶給她更好的明天。
可我把小欣的明天切壞了。
當時手術臺上的我并不知道,這一刀不僅沒有割去病癥,反而將我和小欣往后的生活徹底連在一起。
手術仍在進行中,大門再一次打開,這次被送進來的,是那塊囊腫的檢測結果:無性細胞瘤考慮。
我剛剛那一刀,只剝除了囊腫的一部分。小欣的囊腫破了,癌細胞可能已經擴散,目前的情況,最好也是癌癥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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