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來說寶玉生日夜宴眾人抽花簽一事,之前先后分析了寶釵、探春和李紈的花簽,今天按順序來分析一下史湘云的花簽。
湘云抽到的是海棠花簽,上面題著“香夢沉酣”四字,上面還有一句蘇東坡的詩:只恐夜深花睡去。
蘇軾的這首《海棠》詩,原詩為: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這首詩寫的是詩人在春風拂面的天氣里,一個人聞著花香夜賞海棠,因為喜愛海棠,擔心它夜里會睡去,于是在月亮的光線轉過去之后,就點燃了蠟燭,為海棠照亮,好欣賞它的美麗姿態。
這首詩跟湘云有什么關聯呢?首先,我們應該還記得作者在第一回里提醒我們的一句話:凡用“夢”用“幻”等字,都是提醒閱者眼目,也是此書立意本旨。
湘云的花簽,首先著眼于一個“夢”字,什么是“香夢沉酣”?指人因為做了一場美美的夢而睡的很沉,難以醒來(或說不愿醒來)。
這四個字是不是有點熟悉?原文第二十五回寶玉鳳姐遭魔魘時,一僧一道曾出場并用寶玉的通靈玉救治姐弟二人,其中就有一句“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巧合的是,也在寶玉生日這回,因為白天湘云玩酒令接連出錯被罰了幾次酒,結果就喝暈了,后來就躺在芍藥圃的一塊石板上睡著了,因此她還被黛玉打趣說,“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
原文對湘云醉臥這一小節的描寫,是這樣的:果見湘云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嚷嚷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
這段關于湘云醉臥的細節描寫里,直接提到了“香夢沉酣”四字,與湘云所抽花簽上的字一字不差。曹公如此寫,自然有用花簽照應白日醉臥一事的用意,但又遠不止于此。
原文還多次提到了賈府眾人常用到的一樣生活物品——夢甜香。
第三十七回探春起詩社時,有這樣一段情節:迎春又命丫鬟炷了一枝“夢甜香”。原來這“夢甜香”只有三寸來長,有燈草粗細,以其易燼,故以此燼為限。
第七十回黛玉重建桃花社時,再次提到:紫鵑炷了一枝夢甜香。第八十回里寶玉出城找王道士求藥時,也提到:這茗煙手內點著一支夢甜香,寶玉命他坐在身旁,卻依在他身上。
由此可知,這“夢甜香”應該類似于熏香,氣味清香,可以用來計時,也可以用來驅除蚊蟲,掩蓋難聞的氣味。從其名字來看,應該還有助眠、易于入睡的功效。
而原文中,與湘云有關的“沉酣一夢”,不止寶玉生日醉臥這一處,還有湘云長大后第一次來賈府時,原文還寫到了一次她的睡態。
原文這樣寫的:那史湘云卻一把青絲拖于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掠于被外,又帶著兩個金鐲子。后來寶玉一邊說就一邊給湘云蓋好了被子。
在這個過程中,睡眠比較淺,很容易就醒的黛玉,早已醒了,之后兩人還有一番對話,但在這個過程中,史湘云是一直沒有醒的,后來寶玉出去,是黛玉把湘云叫醒了。
從這些情節中,我們能得到一個比較準確的信息,湘云雖然大大咧咧,像個假小子,甚至從出生父母就不在了,一直跟著叔叔嬸嬸生活,但她不像黛玉那樣傷春悲秋,體弱多病,一年睡不了幾個好覺,湘云的睡眠質量是很好的。
不管是第一次來賈府時跟黛玉睡在一起,還是寶玉生日時因為喝醉酒臥在芍藥圃的石板上,都說明湘云是個心里坦坦蕩蕩,從未將兒女心事略縈心上的性格奔放的女孩子。
但這樣的女孩子,并不是真的沒心沒肺,也不是真的沒有傷心事,她就曾跟寶釵說過自己的心事。
原文第三十二回提到,襲人準備找湘云幫忙做鞋,寶釵得知后就制止了,然后告訴她湘云在叔叔家的生活現狀: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里累的很;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紅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
湘云為什么在叔叔家很累?因為“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都是他們娘兒們動手。”也就是說,到了賈府看上去活得很瀟灑的云姑娘,回到叔叔家后,卻要像個丫鬟一樣不停地做活。
蘇軾的詩里提到的“只恐夜深花睡去”,寫的本是令人愜意舒暢的賞花雅事,但到了湘云身上,也許映射的是她在叔叔家日夜做活不能睡去也不敢睡去的現實。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自從將這兩句詩映照到湘云身上,再讀時,浮現在我眼前的,就不再是詩人為了賞花,為了怕花睡去而特意點燃蠟燭這么高雅的事,而是湘云所賴以生存的史侯家,為了儉省,連湘云這樣命運悲苦的小姐,都要做活到半夜,夜深了眼睛看不清,就點燃蠟燭,繼續在燈下做針線……
那一個個不眠的日夜,一個個不停勞作的日夜,幾乎擊垮了這個樂觀陽光的女孩,也因此,她從賈府回叔叔家時,特意把寶玉叫到跟前,眼淚汪汪地提醒寶玉,如果老太太想不到,他要想著提醒賈母去接她。
對湘云來說,每次來賈府,都是她夢寐以求的好時光,在這里,她可以短暫地放下手里的針線,也可以暫時忘掉一身的煩惱和疲憊,做一個什么都不用做只用吟詩飲酒的瀟灑名士,無論是蘆雪廣聯詩,還是醉眠芍藥茵,還是跟寶玉吃烤鹿肉,還是扮作假小子,都是湘云人生的高光時刻,也是她最愜意最舒心的時刻。
對于湘云來說,到了賈府的她,甚至都不舍得入睡啊,于是她能跟寶釵夜擬菊花題,也能跟香菱大談詩詞歌賦,還能跟黛玉、妙玉等人中秋聯句,暢談人生,真的是“只恐夜深花睡去”啊。
來賈府的那幾次,后來回憶起來,又何嘗不是湘云的“沉酣一夢”啊,這夢香香的,甜甜的,美美的,讓人不愿意醒來啊,這曾經美好的經歷,也許成了她日后無數苦日子里唯一支持她活下去的一束光。
這個海棠一般的姑娘,又快樂又憂傷,又直率又善良,又瀟灑又悲涼,她的沉酣一夢很短很短,就好似一展眼,浮生若夢,倏忽而過,當年詩酒年華的脂粉香娃,成了日后兩鬢斑白的孤寡婦人。
我的想象中,后來的史湘云,千帆過后,依然好好地活著,雖然失了家園,沒了丈夫,她坐在一艘小船里,任由船在江上自由漂浮,但她并沒有自暴自棄,她只是不愿再踏足紅塵,不愿再在人間停留。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看著夕陽西下,看著云卷云舒,看著風吹浪起,看著那江上翱翔的飛鳥,看著那無邊無際的江水,一個老年婦人的身影,與夕陽一同消失在海天一線處,從此,再也沒出現過。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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