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啟功(時年90歲)
本文節選自先生2002年寫的《北京師范大學百年紀念私記》
北師大陳垣像
(編者按:陳垣校長擔任輔仁大學和北京師范大學校長達45年,他研究了一輩子中國史,深愛了91年自己的祖國,結果自身也活成了中國史里面動人的篇章。
既是“國寶”,當走出北師大,其智慧之光為全體國民共享。陳垣圖書館(江門市蓬江區圖書館)整理陳垣校長各類資料,委托梅明顧問作公益發布,以方便學術研究,推動教育進步。)
校內教師九十歲的人,只有三位了,互相回憶自己曾經承教的先師,幾乎俱已仙去,即數起同輩的朋友,亦已寥若晨星。
一、陳垣校長與英華先生
陳垣先生是我的世交長輩,由我家的一位老世交傅增湘先生介紹見到陳先生。先生當面教導我如何教學生,說“言教不如身教”,語重心長,使我平生難忘,改我文稿,教導我的思想,怎樣除舊布新。這樣直到一九七一年陳師逝世。他的一舉一動,都是我們的表率。
啟功向陳垣先生請教
我是從輔仁大學長起來的,解放后輔大與師大調整為新師大,在啟功從個人記憶中追述,就不能不從輔大談起。
有一位我們滿洲同民族的老前輩英華先生,滿姓赫舍里氏,是虔誠的天主教信徒,學識淵博,曾主辦《大公報》,又辦“溫泉中學”。西方學者利馬竇在明代來中國,湯若望在明末清初來中國,清康熙時,南懷仁又幫助康熙學外語和西方文化知識,但西方傳教士對中國的文化教育始終沒有廣泛的影響。
英老先生因此具書給羅馬教宗,請求派專門人才來中國創辦學校。最初由英老先生集合同仁辦了一個學術團體叫“輔仁社”,后來羅馬派來一個天主教的分會辦起輔仁大學。陳垣先生家世是基督教信徒(路德派),陳先生又好鉆研歷史文化,又好探討各宗教的傳承歷史。
陳垣先生1912年10月參選眾議院議員時留影(廣州)
他在做國會議員和教育部次長時,曾以自己搜羅的元代“也里可溫”(天主教)的歷史記載向英老先生求教,英老先生即高興地把自己研討的材料補充給陳先生。于是這兩位學者就結成師友關系。
及輔仁大學建校時,英老先生即延請陳垣先生任校長。當時天主教同道曾不贊成延請教派不同的人任校長,英老先生深信陳垣先生的人品學問,不是拘泥教派成見的人,力排眾議,聘請陳先生任校長。
從此輔大即成了學術的大學,并不僅是教派的大學。英華老先生字斂之,號“萬松野人”,平生未入仕途,有著述數種,善書法,今西山溫泉中學舊址門外南面山上刻有“水流云在”四個大字,即是英老先生所書的。
英華題“勵耘書屋”
二、陳校長為教育事業的學術研究
陳垣先生任輔仁大學校長以來,曾延許多位學者在輔大任教,使得后起的輔大頓時與避寇四川的西南聯大南北齊名,中間經過淪陷時期,日寇從輔大校中捉去已知的抗日的人士外,竟未敢干涉校政。其中艱苦,可以不言而喻了。日寇投降后又與北京復校的燕京大學并駕齊驅。
直到解放后,院系調整,輔大與師大合并,又成國立的新師大,陳垣校長的蟬聯偉績,是今天應該首先大書特書的。
陳垣校長生于廣東新會的書香門第,在封建的科舉時代,當然以應舉為正途。先生的讀書方法是相當別致的。他少年時在讀了基本古經書、《孝經》《論語》等必讀的古籍之外,自然以八股文為必讀的。
陳先生說,曾把當時流行的種種墨卷拿來閱讀,見哪篇有所會心,用圈點標出,放在一邊,再取一篇去讀,如此積累,把裝訂拆開,再把選出的合訂熟讀,經過縣試、府試,以至學政的院試,獲得廩、膳的資格。可惜我當時年幼,不懂得科舉詳情,今天已無從請益了。
陳先生又發現清朝諭旨中有許多前后矛盾,就通讀《硃批諭旨》和《上諭內閣》,摘其矛盾記成《柱下備忘錄》,一部分刊于“北大研究所國學門”的刊物,后來即用此法通讀《廿四史》,記其種種編輯經過和存在的問題,寫出提綱,為學生講授,后來在前北京師范大學講授,學生即在若干年后再加發揮,便成了學生自己的著作。
又把陳壽的《三國志》和范曄的《后漢書》比較閱讀,教前師大的學生作《陳范異同》(用《班馬異同》的前例),這位學生寫成論文,還刊成專冊。陳先生又曾在前燕京大學研究所中教學生如何編輯古書的索引,自己領著學生去查、去編。
當時還沒有這類工具書,這比后來出版的《叢書子目索引》三厚冊簡略些,但先生這部與學生合編的未刊索引,一直在身邊架上備用。為查歷史的年月,得知日本御府圖書寮編了一種《三正綜覽》,曾用二百銀元托友人在日本抄出副本,自己又逐月逐年編排演算,這種核算的稿子即成了《中西回史日歷》。
編到了清朝的歷史朔閏,先生就到故宮文獻館中查校保存的清朝每年的“皇歷”(乾隆以來改題為“時憲書”,以避乾隆的諱字)。
再后日本印出《三正綜覽》,我買到一本,發現不但編排遠遠不及陳先生所編的醒目,又見清朝每月的大小盡和多處有所不同,就拿去請教。先生說:“清朝的部分是我在文獻館中校對了清朝的每年的'皇歷',自以我的為確。”文人們常說:“某人博覽群書”,說明這位學者讀書的廣度,卻忘了僅有廣度,若無細度、深度,那就是一維的讀法,還卻缺了二維的。
1924年9月陳垣(前排左二)與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全體同仁合影
陳先生研究古代宗教,最先出版的,也是最先著手研究的。后來又接著考證了“開封一賜樂業教”(即以色列教)、“摩尼教”、先曾擬合編為“古教四考”,后覺文章撰寫的時間不同,文章風格也就有異,便擱置起來。先生又曾對基督教的《圣經》作過譯本的考證(原稿未曾發表)。又搜集道家的碑刻成為《道家金石志》(是先生次孫智超同志經手出版的)。有讀者曾提出“道家”應稱“道教”,其實這個問題先生早已考慮過,以為漢末“五斗米道”增益了“五千言”的哲理,北“火祆教”,
魏寇謙之創立的像設、儀軌全襲佛教,又與“五千言”的哲理不同,與后世道士度亡所誦的“皇經”相距更遠。所以寧稱“道家”不稱“道教”。在古宗教中,以佛教創始最古,靜修的哲理最深,經、律、論三藏的典籍最繁,歷代名僧又多通儒學,文筆宏通,闡述宗風之余還多兼通“外典”,所以研究佛家著述,可以兼獲許多資料,先生家佛藏有四部之多,先生曾戲言:“玄奘被稱為三藏,我今已有四藏了。”
先生著有《佛教史籍概論》,薄薄一冊,卻來源于四大藏經。我的一位好友王靖憲同志,讀了《佛教史籍概論》,后見我們一位同門所著史籍論著,對我說:“那位論著的作者文章和考證的方法怎那么像《佛教史籍概論》呀?”我說:“那位作者正是陳老師的高足啊!”
陳先生研究《元史》,寫了《元西域人華化考》。解放后,先生的著作多已重版,只有這一部書久被遲疑擱置,由于怕有“大漢族主義”的論點。我們又重新細讀,不但毫無所疑之點,卻有“民族融合”的許多證據,把意見反映上去,才見重版出書。
《元西域人華化考》書影
先生又因只見沈家本的寄簃刻本《元典章》,后得知故宮藏有元代所刻的古本,即帶了許多位學生天天到故宮去校對,成了《元典章校補釋例》一書,這不但使讀者徹底了解了《元典章》一書,先生在書后還總結出“校勘四例”,綜合清代學者關于校勘的論點,還結合實際校勘工作的范例,最為有益于后學。
后來臺北影印出原刻《元典章》全書,有人即說“陳先生的校勘并非獨得之密”,這正如看見電腦后,即說驛站跑馬、電報傳信是極端落后,不知是恥笑前賢,還是恥笑自己!陳先生研究《舊五代史》,但《舊五代史》早已佚失,《冊府元龜》又不專是五代的事跡資料,要用《冊府元龜》中的材料,就必須理出它每條的內容都是講的什么。
先生認為至少要(一)按其年代;(二)人名;(三)事跡,各分一類,列為索引。然后按五代的歷史中這三項內容加以排列,雖然未必全是《舊五代史》的原文,至少也是五個朝代的有關資料。先生還因避諱皇帝的名字和避諱父母的名字(家諱)是中國歷史中的一種特殊現象,不論是手寫的文字、刊刻的金石和書籍的版本,都可因避諱字的代替字、缺筆字,而知其寫、刻的時代。這也是讀書人,尤其讀史書的人必須知道的一項常識,所以作了這部《史諱舉例》。
還有許多零碎的問題,寫成單篇的論文,現已不能一一羅列。總之,陳老師平生讀書、工作,無一不是為了教育,為研究一個問題讀書萬卷,所得的結論,往往只是一兩卷的篇幅。為研究《元朝秘史》和校勘《元典章》,自己向專家去學蒙文、蒙語,從來沒為某件無關大體的問題去廢筆墨。
陳先生為學生寫好文章、教好書,自己每年教一班大學一年級的普通國文課,認為不管研究什么,最后都要用文章表達,一句能說的就不要多句去說。講課要語言清楚,板書要字跡清楚,古籍中的常識要知道,世俗中的常識也要知道。一篇文章如同一鍋糖水,必須熬成結晶,才既可食用,也可收存。
聽了這番話,才能知道研究多卷古書,寫出一卷結論文章的道理。
三、陳校長與輔仁大學
英華老先生甘冒天主教同道的反對,而請“新教派”的陳垣先生來任輔仁大學的校長,很清楚,他是想把新成立的大學辦成一個有學術新風的大學,而不是要辦成一僅是傳教的大學。這是他在“輔仁社”學會性質的團體時,對社中學者都有所考查。
輔仁舊址
陳先生接任校長以來,聘請的教師首先沒有哪個黨派、哪個大學出身、哪個宗教信仰的區別。物理、化學多請西方專家之外,生物學仍請中國專家為主任教授。所請的文學院長是沈兼士先生,國文系主任是尹石公先生,教授有劉復先生等,都是著名的學者。后來尹石公先生回南方去,由楊樹達先生介紹余嘉錫先生來繼任。歷史系請張星烺先生為主任。
陳校長自己也講些專門問題的課程,是包括文史兩系的學生都可聽講的。有比較特別的一門課,即一年級的國文,又稱“普通國文”“大一國文”,今稱“寫作實習”。
1945年6月陳垣與輔仁大學選修《史源學實習》課同學合影
陳校長自己教史學系一班,當然班次太少,就又招了一些年輕的力量。表面看似是校長自己減些負擔,實際上是自己招了許多新學生,隨時加以輔導,怎么備課,怎么講授,怎樣為人,以至怎么寫黑板。更有一項重要的教導,我(啟功)即在這一班中。
這一“班”的情況,下文再行詳述。
這里先從校長聘請的老輩學者說起:沈兼士先生是章炳麟(太炎)先生的弟子,精通文字聲韻之學,宋代人提出了“右文說”,沈先生更加發揮,在為蔡元培先生祝壽的《論文集》中第一篇登載著這篇著作,名聲極大,又講“聲訓”,是一門語言學中的新見解。
雖然清代學者王念孫諸家也曾重視聲與義的重要關系,但還有未全透徹處。沈先生這一理論,可以成為世界語言學中占一席的中國著作。
沈先生還有一項較大的科研工程,是《廣韻聲系》,由沈先生帶著幾位學生研究編排,后來抗日戰爭起來,先生離開北京,即由門生葛信益按原來規定的原則繼續編排,日寇投降之后,才得出版,可惜先生已去世,不及親見了。
前排右二沈兼士
余嘉錫先生字季豫,是一位博覽群書、扎扎實實的學者,清末做過七品小京官。辛亥后,在趙爾巽家教家館,也在北京大學兼課。由楊樹達先生介紹給陳垣校長,被請到輔仁大學接尹石公先生的主任職務。余先生的先人即是一位老學者,教先生讀《四書》《五經》等“必讀”諸書外,要細閱《四庫全書總目》,讀其“提要”,可以知道學術的古今流別。
余先生在熟讀目錄之學后,有兩方面的巨大收獲:一是了解了自漢代劉向、劉歆以下各代目錄的編訂優缺點,古書的存佚情況,后來著為《目錄學發微》,近代研究目錄之學的人沒有不參考這部著作的,引用多了,未免即有抄錄之嫌。余老先生未免感慨,說這部書被一些讀者“屢抄不一抄”,也足見其影響之大。二是發現《四庫提要》中的錯誤,隨閱讀,隨批注,后來合成《四庫提要辨證》,這僅辨證了《提要》中的一部分。
老先生臨終前,我到北京大學去探視,先生還從抽屜內取出續作的《辨證》底稿,字跡雖然不太端嚴了,但依然甚少涂改,行款甚直,不久就得見訃告了。
右五老者為余嘉錫、右四啟功
先前邊說到陳校長自己教一班大一國文課,還用許多青年的后輩,我們回憶才理解校長并非為自己減少些力量,而是為培養一班青年人隨時隨地加以教導,我自己就聽過陳老師剴切地多次教導,寫過一篇《夫子循循然善誘人》的紀念文章,也曾多次聽朋友轉述先師的遺訓,這里無法多述了。
此時同到輔大的年輕教師中,計有余遜、柴德賡、牟潤孫、許詩英、張鴻翔、劉厚滋、吳豐培、啟功、周祖謨。后來抗戰起來,中間許多位分散了,只剩下余、柴、啟、周四人,有人諧稱校長身邊有“四翰林”,即指這四人。如今只剩下啟功一人“馬齒加長”了。
陳老師在講一課“史源學實習”時,把《日知錄》和《廿二史札記》令學生逐條與書中所引古書校對,得知所引的有無差誤。或者遇到什么問題,作者論斷的是非,都由學生自寫一篇“習作”,老師也寫出一篇“程文”,然后把師生所寫都裝在墻上所掛的玻璃框中,以供全校師生閱讀。同時也令大一國文班的教師選出學生的優秀篇章,連同這班教師的批語一齊展出,這是一種“大檢閱”,我們都戰戰兢兢地注意批改。
四、新師范大學
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輔大中文系也隨之改組,余嘉錫主任退居,系主任由蕭璋先生擔任,其他教師未變。
一九五二年院系調整,輔仁大學與北京師范大學合并為新師范大學,陳垣先生仍任校長。
一九七一年夏天,我被調到中華書局標點《二十四史》,我和其他四位共同標點《清史稿》。
改革開放以后,祖國復蘇,在一段整頓、建設之后,到現在的萬紫千紅時代,又自恨筆短事豐,寫不勝寫。敢望賢達賜予指教、補充和糾正!
二0O二年
附一:啟功撰《陳垣校長遺像傳贊》
啟功手稿
北師大啟功像
清季生員,志存革命。
學法學醫、教育為重。
面向標桿,史學居前。
億萬青年,品學當先。
夙興夜寐,苦其心志。
身處洪流,不顛不躓。
世紀新天,師大百年。
勵耘教澤,永世綿延。
北師大攝影 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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