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近年春節流行自制電子紅包封面，這篇故事里，風靡的卻是“自制城市皮膚”。為了尋找母親，鐘寧從晉中來到泰安。這里是第一批“位面系統”試點城市：植入神經級芯片，人們就可以體驗不同的虛擬現實環境。

大年初六，楊平為我們勾勒出一個融合技術奇景與細膩情感的世界。主人公將街道景觀變成老家的窯洞，洞中飄出的陳醋香氣既是思念，也是重逢的治愈。

科幻春晚10th紅包封面，文末領取！

尋媽記

作者｜楊平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科普作家協會常務理事。泰山科技學院教師，曾任清華大學計算機培訓中心教員、《中國計算機報》記者。主要作品有《MUD-黑客事件》《千年蟲》《裂變的木偶》《山民記事》等，兩次獲得中國科幻銀河獎。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文、日文出版。

全文約5700字，預計閱讀時間11分鐘

其他旅客已離開，站臺上只剩下鐘寧和幾位頗有耐心的工作人員。只要看過去，他們就會禮貌地示意他盡快往出站口走。

泰安站粗看很新，但仔細看，磚縫里，扶手上，到處都是陳舊的痕跡。這是那些有年頭的車站常見的無聲炫耀，陳舊意味著歷史悠久。

這就是泰安嗎？這里有什么可以讓人流連的嗎？

本地AI服務已經接入鐘寧的意識，以旅游模式安排了為期三天的行程。

他獨自走下出站口，默默聽著自己的腳步聲。

1、位面

第二天醒來，他躺在床上，一時不知自己身處何方。走出旅館，在白天光照下，他發現這座名聲顯赫的城市被灰色籠罩。除了行道線和紅綠燈，整座城市都仿佛被火山灰覆蓋了一樣。沒有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沒有色彩艷麗的招牌，連街上的行人，也大都穿著灰藍色服裝。她就生活在這樣的地方嗎？圖什么？

AI已根據他的意愿設計了新方案。

泰山火車站是泰安最古老的車站，如今僅供綠皮車停靠。他又調出了那段記錄：她穿著白色短袖和碎花短裙，神采奕奕，在站前廣場上指著不遠處說：“那邊就是泰安著名的爛尾樓！”

這是他惟一存留的記錄。除此之外，就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他拉著她的手，抬頭看她；他不好好吃飯，被她瞪了一眼；他躺在床上，聽到隔壁他們的爭吵……

他看向當初她指向的地方。一棟雙子大廈拔地而起，像是兩個T字拼在一起。樓是兩年前完工的，可以查到一百多條官方提供的落成典禮記錄，沒有一條有她的身影。她可能很早就不再來這里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來這里干什么。與她偶遇嗎？找到她留下的痕跡嗎？他把AI助力開到最大，依然是一片陳舊的回響。

“你是來旅游的嗎？”自我標記為小艾的女孩靠近他，白色短袖和碎花短裙，在滿目灰色中十分顯眼。

他完全被女孩的打扮吸引住了，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女孩介紹了幾句登泰山的事，發現他沒什么興致，就停住了。他決定回應女孩的善意，說自己沒想到泰安城看起來像是黑白電影。

小艾大笑起來：“你沒聽說過泰安的位面系統嗎？”

他當然聽說過，AI也列出了這項“推薦體驗”級的系統。他只是一直不在意。他啟動了位面系統。

泰安活了。色彩猶如擦傷時滲出的血點從灰色中冒出。道路是紫色的，不時有兔子、貓、蟑螂之類大模大樣橫穿而過。路邊干枯的樹木枝葉繁茂，噼里啪啦拍著無數小手。大樓上不斷流動著各種廣告，模特遞出的啤酒瓶穿越上百米的距離直抵他的鼻尖，麥香撲鼻。車輛變成了各種東西，有大象、長頸鹿、鴕鳥，還有桌子、漢堡。行人的衣服絢麗多樣，有的還密布文字，當被目光聚焦時就會放大，以展示穿著者的某種主張。有人的面部變成了卡通形態。有人扭動著幾只觸手。還有人打著傘走過，頭頂一平方米的雨帶。

鐘寧再次看向小艾，她依然是白色短袖和碎花短裙的樣子。“我在哪里都一樣！”小艾神氣活現地晃晃腦袋。

泰安是第一批位面系統試點城市。植入了符合GB4418標準神經級芯片的人，可以通過接入該系統，以全感知的方式體驗完全不同的環境。鐘寧稍微提高了AI助力才明白，為凸顯該系統的特性，泰安市特地將城市的真實外觀（即位面0）統一為灰色。除了那些事關安全與秩序的必需內容，所有裝飾、廣告都位面化了——這樣便宜，也更便于更換。

第一次進入位面系統，鐘寧簡直無法自拔。他在小艾的引導下，進入了一個又一個位面。在這些位面中，泰安是沙漠中的古城，是大洋中的小島，是雪山腳下的村莊，是雨林深處的營地……無窮無盡的位面接踵而來，令他幾乎喘不過氣。

也許是看到他的反應，小艾讓他退出位面系統，在椅子上坐下：“沒事，這是多位面感知過載反應，或者叫醉位面。新手都這樣。”

灰色的城市有奇妙的治愈作用，鐘寧很快平靜下來。從現實進入超現實的體驗，讓他感覺此前十五年的人生都是扁平的。

小艾從旁邊的飲水機處接了兩杯水，遞給他一杯，并發送了一份味覺體驗品。這是市政府提供的免費味覺品，有功能性，可以調節神經系統，提神醒腦，名曰岱泉。鐘寧一飲而盡，清香微甜，還有氣泡感，果然清醒不少。

小艾把胳膊肘搭在他肩頭：“我是‘觀音之手’的志愿者。有什么需求就和我說！”

鐘寧有需求，但他還不準備現在就提出來。他發現“觀音之手”是一個遍布全國各大城市的慈善組織，主要是服務神經改造人。他們能量不小。可惜，他的村子里沒有這個組織，否則說不定可以找找門路。他表達了感謝。

小艾拍拍他的頭，又叮囑幾句，轉身離去。

鐘寧獨自坐了會兒，決定先辦正事。他接入市公安局，查詢過去十年里從山西晉中來的成年女性。與過去結果一樣，市局給出了她到達的信息，但拒絕提供她目前的信息，也不能確定她是否還在泰安。

他并不意外，只是覺得總要試試。

2、觀音之手

夜里，他在夢中又回到了家鄉。在那個窯洞前的院子里，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父親坐在凳子上看著。還有個模糊的身影，是她，在他身邊晃來晃去。三個人在一起。要是能永遠在一起就好了。

他醒來，萬籟俱寂。他讓窗簾收起，看著外面的夜空。在這里是看不到多少星星的。他又一次調出父親臨終前的記錄：父親很平靜地囑咐他，一定要找到媽媽。父親沒有怨恨，也沒有悲傷，那么自然。他像自虐一樣。一次又一次調出這段記錄。仿佛調用得足夠多，會感動某個神明或什么力量，他就能找到媽媽。

父親對媽媽離家出走的事諱莫如深，也從不抱怨。村里有不少傳言。有說父親家暴的，有說父親外遇的，也有說媽媽跟有錢人跑了的。人們最后形成了好幾派，各有一套頗具說服力的說法，甚至有些人還會在這幾派之間來回轉換。大家惟一達成共識的，是父親肯定有什么對不起媽媽的地方，要不怎么不吵不鬧，這么低調。村委會一度發表公告，稱以上猜測都不對，讓大家不要信謠傳謠。但這公告也沒明確說到底什么原因，于是大家也就哈哈兩聲，該信的還是信。

鐘寧從不信這些傳言，但也覺得，父親當初肯定是讓媽媽受了什么委屈。他們家不算窮，但也談不上有錢。媽媽從小在城里長大，來農村生活，肯定是委屈了自己。她是個數字藝術家，結婚后依然在創作，但效率和質量大不如前。她離家到泰安來，可能就是響應“藝術泰安”的政策。但這不能解釋她為什么完全切斷了和家里的聯系，只身赴泰。

第二天，他坐纜車上了泰山。在碧霞祠，他默默祈禱，希望能盡快找到媽媽。不知碧霞元君是否會理睬他這個外地來的小子。人們走來走去，說說笑笑。他在山邊巖石上俯瞰泰安。她可能就在這里的某個地方，正和什么人聊天說笑。他盡力不讓自己陷入無謂的感慨中。

他聯系了小艾，請求觀音之手的幫助。

在約定的時間，鐘寧帶著一包太谷餅到達了寶龍城市廣場。據說山東人都很講究，托人幫忙總要有所表示。

小艾晚到了十分鐘，客氣地接下禮物，請他上了車。她說，情況有點敏感，組織的主管想先和他談談。他有點猶豫，他也好，媽媽也好，有什么可敏感的呢？AI列出了多個可能的風險，包括此行被拐賣，或被詐騙。觀音之手雖然遍布甚廣，但其內部情況的公開信息一直很少。他們行事風格是什么樣的？

“你可以打開安全定位。”小艾很嚴肅，一反上次的熱情。

這是一種安全服務，打開后，公安局就會實時追蹤鐘寧的位置。一旦他發出警報或信號消失，就會派出警察前往協助。

天色擦黑，車停在了明堂路北段的小院門口。這里是觀音之手的泰山區總部，也是漢代明堂遺址所在。小艾發送了一個叫“觀音和鉆石在天上”的位面邀請，鐘寧接受了。

院門變成了猶如星門的漩渦，光點四濺。小艾沖他招招手，轉身鉆進星門。他也緊隨其后。

他感覺被扔進了宇宙深處，上下左右都是星星。仔細看的話，能發現有線條標記了道路走向。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后，腳踩星空，走向不遠處的明堂。“你們不會覺得頭暈嗎？”他快走幾步跟上小艾。她沒理她。

風險級別已經上調至“很可能”。他再次確認了安全定位。

小艾停在明堂門口：“我必須說明，從你一到泰安，我們就掌握了你的行蹤。今天這場會面，也是早就定下的。”

看來一切都在這個組織的計劃中。他有點好奇，自己有什么值得他們注意的嗎？看著小艾嚴肅的臉和布幔飄動的明堂大門，一直積累的不安終于壓倒了好奇心，他回頭看了看院門。

“你可以隨時離開。那樣的話，我們的協助就到此為止。”小艾掀起明堂門口的布幔，“我就不進去了。”

大殿內燭火晦暗，一位標記為主管的老者高坐于上。兩旁有不斷扭動的陰影，猶如隱形的舞者在燭光下的投影。鐘寧注意到，這里屏蔽了對外界的感知通信，他看到、聽到的無法傳遞出去。好在安全定位的優先級很高，依然正常。

“如果找到了媽媽，你準備怎么辦？”老者聲音不大，但在二十米外的鐘寧聽來卻清晰如對面而談。

AI的方案是不跟著對方的節奏走：“我們是一家人，本該相聚。”

在鐘寧和老者之間的地板上，冒出一個巨大的藍色圓球，有個很小的紅色圓圈。老者起身，慢慢走下臺階：“根據統計，目前人們和同事、亞文化同好的聯系親密度，要遠高于自己親屬。他們的決策，也更多來自非親屬的建議。模型顯示，未來這個趨勢會更極端。人的社會關系將全面壓制其血緣關系。”

鐘寧不為所動：“我就是想見媽媽。”

老者做了個手勢。小艾走了進來。老者轉向她，“小艾，你父母對你好嗎？”

小艾微微一笑：“非常好！他們支持我的所有決定。”

“那你為什么很少和他們聯系呢？當組織的志愿者，可是很忙的。”老者一邊問，一邊繞著她轉圈。

小艾歪了歪頭：“他們不懂我要做的事，也幫不上什么忙。在組織里，我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

“你們這是在團建嗎？”鐘寧問。

老者笑了：“在很久以前，或者說在幾十年前，一個人想過好一生，離不開家人、親屬的幫助。但現在，你所從屬的群體，比你血脈上的家庭，對你更重要。”

鐘寧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場面。這些人似乎在勸說他放棄尋找媽媽。如果說觀音之手沒有找到媽媽，用這套話來推卸責任，就太丟人了。但經過AI助力，他懷疑對方是在暗示什么。

老者走到鐘寧面前。他皮膚皴裂，眼窩深陷，干枯而硬朗。他深深看了鐘寧一眼：“你有什么要問她的嗎？”

鐘寧突然失去了耐心：“你們到底能不能找到她？”

“這沒那么容易。而且，你媽媽是否愿意見你，也是個問題。”

“不用你們操心，只要讓我見到她就行。”

老者又看了一眼這個倔強的孩子：“你回去等通知吧。”

在出去的時候，鐘寧問小艾：“你父母都是泰安本地人嗎？”

她點點頭：“我們平時基本不聯系。他們很快樂，我也很快樂。”

3、除夕

接下來幾天，觀音之手什么消息都沒有。鐘寧也沒閑著，他找到了另外的事做：建立自己的位面。

系統允許每個人建立最多8個免費私人位面。鐘寧從自己居住的旅館入手，從整體風格到貼圖材質，都一一設置。接下來，他將設計擴展到旅館周邊街區，并進一步擴展。憑借AI助力，他可以在睡眠時也不中斷工作。有時，他醒來后覺得不滿意，就推倒重來。當然，系統有很多現成的方案，但他還是堅持自己一點點搭建。

他也沒忘記日常去查詢，每次都無功而返。他多少把這看做一種修行，就像反復調出父親的囑托一樣。

三天后，他完成了泰安城區的所有設計。接下來，還要為自己的位面設定一些規則。

在遵守基本的法律法規基礎上，不同位面可以有不同規則。他禁用了遠程在場功能，只允許用戶在實體在場的情況下進入本位面。此外，位面也設定為私有，只能受邀用戶才能進入。

除夕當天，他正式向系統提交了位面。

下午五點多，小艾突然發來信息，確認他是否在旅館房間，并要求他進入“觀音和鉆石在天上”位面。六點，幾個人敲開房門，進屋檢查了一番，沒說什么就走了。隨后，那位標記為主管的老者走了進來。

他穿著紅綠大花襖，下身牛仔褲。看上去有些混搭。他解釋說剛主持完春節團拜會。按理說在位面里換個衣服什么的，就是一秒鐘的事。但鐘寧沒在意，將他讓進屋內。

主管掃視了一圈：“我們找到她了。但她想知道，你到底為什么要找她？”

“我們是母子，這理由不夠嗎？”

主管沉吟片刻：“不，不夠。”

多日來的郁悶讓鐘寧無法抑制，紅了眼睛：“我想問她，當初為什么要離家出走？”

主管又沉默許久，在沙發上坐下，低聲道：“轉到位面0。”

鐘寧不為所動。

主管再次請求切換位面。這次他照做了。

一切都回到了現實世界。他直接通過沒有任何數字編輯的視覺看到了主管。

他向前走了兩步，又退后，在主管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外面響起稀疏的鞭炮聲。屋內一片寂靜。他的血液在耳膜中轟鳴。

她穿著白色短袖和碎花短裙。和記錄中相比，她明顯老了，但眼中的風采依然動人。她緩緩起身，走到他面前，用顫抖的手摸了摸他的頭發。“你都……”她開口道。

他抱住了她的腰，把頭貼在她身上。她微微彎腰，摟住他的頭。兩人像凝固了一樣，就這樣呆了幾分鐘。

她放開他的頭，撫摸他的臉，抹去他的淚水。“我不是個好媽媽。”她說。

“為什么？你為什么要走呀？”鐘寧問。

她跪在他面前，拉住他的手：“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是這樣。”

“是爸爸讓你受委屈了嗎？”

她搖搖頭：“沒有。他對我很好，可能有點太好了。”

他不解地看著她。

“來……”她把他從沙發上拉下來，兩人對面盤腿坐著，“我一直覺得，自己不是個會在咱家村子里度過一生的人。我愛你爸爸，但我無法遏制對外面世界的渴望，對創造的渴望。我想帶你們倆一起出來，但他不愿意。他的夢想，就是平平淡淡過日子。那年，我聽說泰安這里會建設藝術城市，是個好機會。我們爭吵了很久，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后，我只能自己離開。”

“那我呢？”鐘寧問。

她無奈地一笑：“即便在我們吵得最厲害的時候，他也只是表達不滿，沒有真動過氣。只有在我提出要帶你走的時候，他摔了東西，像是要和我拼命一樣。最后，只好把你留下。本來，我想干脆離婚。但他不同意，說讓我去外面飛，什么時候飛累了，就再回去。”

鐘寧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他一直以為父親有虧于母親，沒想到是母親拋棄了他們父子倆。但是，他也無法指責母親。她追求自己的夢想有錯嗎？他想起他們在明堂的對話。那時，她就試圖解釋。

兩人相對無言。

“聽說你提交了一個位面？”她首先打破了沉默。

他點點頭。

“能邀請我進去看看嗎？”

他發出了邀請。

旅館的房間變成了窯洞。墻上涂滿白灰，有些地方還露出了里面的磚。窗外是黃土高原的溝溝壑壑，還有綠油油的樹林。

“你在泰安建造了家鄉。”她打量著周圍。

他還有個問題：“既然如此，你今天為什么要來呢？”

她嘆了口氣：“血脈就像高高拋起的硬幣，你以為已經拋開它了，但最終它仍會落回你的掌心。”

他點起事先備好的家鄉火鍋。白肉、菜葉、紅薯、豆腐、丸子、粉條在沸騰的高湯中不停顫動。他盛了一碗，遞給她，又給自己盛了一碗，倒上陳醋，攪拌均勻，大口吃起來。

她饒有興致地看著，也倒上陳醋吃起來。

（完）

責編 水巢

題圖《幽靈幻境》

主視覺 巽

紅包 封面

明天還有！1.24~2.4 每天10:00

本公號推文內掉落

科幻春晚10周年主視覺

今年的主視覺依舊由巽老師操刀。設計師解讀：畫面中通過正負形結構形成多重的「10」，是一個循環嵌套結構。

人通過現實的垂直窄門，迎向全新的未知世界之門，此為第一層「10」；站立著的人的身體里，同樣是一個變幻不定的無有之境，萬物穿過它，萬物也在此生長，此為第二層「10」。以此推導，可以嵌套無窮多個「10」，就像我們所在的宇宙，以10年為一個周期，循環往復，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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