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敲鐘人
黎荔
你試過夜半敲鐘嗎?在中國古代,夜半敲鐘人到底是一群什么人,他們有可能來自以下這幾種職業(yè)身份——
首先,夜晚的敲鐘人,可能是譙樓的戍卒。鐘鼓樓和譙樓,是古代社會中最為常見的報時主體,所謂“晨鐘暮鼓”是為了方便城鎮(zhèn)人民區(qū)分黑夜白天的計時工具。自唐代長安城設(shè)置街鼓制度起,譙樓成為國家時間秩序的具象化存在。戍卒需熟記《銅壺箭刻法》,通過觀察圭表、日晷與銅漏滴壺的復(fù)合計時系統(tǒng)來擊鐘敲鼓。譙樓聲至,代表正點報時。宋代是中國“夜市”文化綻放的一個時代,夜市的大面積擴散,代表著宋代人對于“二十四小時”的開發(fā)達到了極致。以北宋都城汴京為例,其作為北宋“計算時間”最為精確的地區(qū),對于每一天的“白天黑夜”都有著詳細的報時方法,這也是北宋人民“統(tǒng)一”的“北宋時間”。對于敲鐘人說,黑夜到了黃昏之時,就被細分為“五更”之夜,黃昏為一更天,黎明為五更天。“黑夜五更”每一更有著相應(yīng)數(shù)值的報唱,這對“不夜城”的汴京來說,更加容易令汴京市民分辨時間,知道“三更就要歸家”還有“五更就要天亮起床”。說到底,譙樓戍卒這種職業(yè)身份的敲鐘人,其實就是機械時間的肉身齒輪。
這些鐘鼓樓和譙樓的戍卒,在更早的時候,比如在周朝,他們被稱之為“雞人”,負責報曉計時。后來他們又被稱作“更夫”,除了打更報時,還要提醒居民防火防盜,并且協(xié)助救火和捉賊。雞是一種對時間比較敏感的動物,從公雞早晨晨鳴的舉動便可以看出,因此“雞人”要負責守夜和報時,對時間必須極度敏感和精細嚴謹,并且不斷以血肉之軀進行校準。我看過明代《南樞志》記載,南京鼓樓戍卒需每日吞服辰砂以維持瞳孔對星象的敏感度。他們在子時敲鐘前,要用特制銅針刺破指尖,將血珠滴入銅壺滴漏驗證流速。我相信在古代,這是一個高端技術(shù)工種,雞人或更夫的人員選擇還是比較重要的,一般通過選拔產(chǎn)生,具有一定的威信。當然,這個工作也是比較辛苦的,畢竟晚上不能睡覺。當長夜將至?xí)r,他們盡忠職守,開始守望,此夜如此,夜夜皆然。
其次,夜晚的敲鐘人,還有可能是寺廟的沙彌。“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首唐詩《楓橋夜泊》,很多人都不會陌生,但你有沒有細究過為什么寺廟要夜半敲鐘?歐陽修曾對張繼的這首《楓橋夜泊》提出了質(zhì)疑,認為所謂的“夜半鐘聲到客船”,是張繼為了寫出好詞佳句而硬寫、虛構(gòu)的情景。確實,在宋代,大部分寺廟沒有半夜敲鐘的習(xí)慣。但是,同是唐朝詩人,于鵠在《送宮人入道歸山》中有“定知別后宮中伴,應(yīng)聽緱山半夜鐘”之句,于鄴在《褒中即事》中有“遠鐘當半夜,明月入千家”之句,皇甫冉在《秋夜宿嚴維宅》中有“秋深臨水月,夜半隔山鐘”之句,而白居易在《宿藍溪對月》中也有“新秋松影下,半夜鐘聲后”之語。唐朝人詩歌里寫“半夜鐘聲”的又不止張繼一個,怎么能因為張繼這首詩歌出名就說他寫錯了呢?
姑蘇城外的夜半鐘聲,引得無數(shù)文人細致查糾。后來,北宋范溫、彭乘、葉夢得,南宋陳巖肖、陸游等學(xué)者詩人先后考證南朝已有此俗,很多寺廟都有半夜敲“分夜鐘”的傳統(tǒng)。在許多文化中,敲鐘被賦予通神功能,鐘聲既是邀請神靈的媒介,也是凈化心靈的象征。佛教中敲鐘是百八煩惱的破除儀式,佛寺夜半鐘聲源自《增一阿含經(jīng)》“擊鐘偈”傳統(tǒng)。“汴京八景”之一的“相國霜鐘”,指的是古都開封的皇家寺院大相國寺,當時每日四更寺鐘即鳴,人們聞鐘聲就紛紛起床上朝入市,投入一天新的生活,雖經(jīng)風(fēng)、雨、霜、雪從不間斷。特別是每逢深秋菊黃霜落季節(jié),鐘上每每掛一層白霜,四更天猛叩銅鐘,鐘樓上便傳出陣陣雄渾洪亮的鐘聲,聲震全城。大相國寺所遺《鳴鐘簿》顯示,敲鐘僧須在鐘杵裹上浸過龍腦香的黃絹,每敲一記默誦一頁《金剛經(jīng)》。此外,渾厚的黃鐘大呂,被認為是貫通三界的音聲橋梁,也可以說是一種幽冥通訊。福建泉州開元寺保留的《夜鐘譜》中,戌時后的鐘點節(jié)奏暗合《酆都科儀》,通過特定頻率的鐘聲為亡靈引路。敲鐘僧衣襟內(nèi)縫有往生咒帛書,以防被幽冥之氣侵蝕。這種夜半鐘是為去世之人所敲的法事喪鐘,也可稱之為“無常鐘”。
再次,夜晚的敲鐘人,還有可能是鋌而走險之人。明清兩淮鹽場考古發(fā)現(xiàn),部分荒廢鐘樓底層存在暗室與地下河道相連。夜半特定節(jié)奏的鐘聲實為走私船隊的行動暗號。這些“敲鐘人”拇指戴著特制銅甲,敲擊時能在鐘體內(nèi)壁刻出肉眼不可見的鹽晶密碼。嘉慶年間兩江總督破獲的私鹽案卷宗提到,揚州邵伯鎮(zhèn)鐘樓敲鐘人能用鐘聲模擬更夫梆子聲,通過聲波相位差傳遞鹽引暗語,其精確度可區(qū)分江南方言中“船”與“傳”的細微差異。在中國古代,販鹽是一個十分暴利的行業(yè),鹽商一直是中國商人中最為富有的群體之一。從唐代開始,兩淮地區(qū)的鹽利便占據(jù)了“天下稅賦之半”,明清時期,兩淮鹽業(yè)達到了極盛。暴利意味著高風(fēng)險,在各方勢力的傾扎下,相互吞并,能混出來的鹽販子,都是有兩把刷子的。這些人都是經(jīng)歷過多次生死的梟雄人物,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在嚴格管控的官鹽制度下,販私鹽相當于黑道生意,這種生意要做得大,人脈就需要廣,各種綠林好漢都得認識,膽大心黑,武藝高強。當時兩淮鹽場地區(qū)一部分特殊的夜半敲鐘人,可以對照下現(xiàn)在金三角的毒販頭子來看,他們是出沒于暗夜的鹽梟,是一個龐大的黑色經(jīng)濟網(wǎng)絡(luò)里的時空密碼。
最后,夜晚的敲鐘人,還有可能是深宮宦者或者讖緯術(shù)士。清宮檔案記載,每當皇帝病重,鐘樓當值宦者需改敲特制玉鐘。其聲波頻率與太醫(yī)院針灸銅人穴位共振,形成某種神秘的“續(xù)命音陣”,這種儀軌直至溥儀出宮才徹底消失。至于讖緯術(shù)士,明代《金陵夜鐘錄》提到,某些民間秘術(shù)傳承者掌握“借鐘養(yǎng)蠱”之術(shù)。他們將蠱蟲卵藏在鐘體裂痕中,利用每日鐘聲震蕩進行孵化,子時的第一百零八響正是蠱王破殼之時。甚至還有術(shù)士試圖以敲鐘來逆天改命,安史之亂期間有方士在長安鐘樓實施“刻漏改命術(shù)”。通過往銅壺滴漏中摻入月水與隕石粉,使鐘聲產(chǎn)生時空扭曲效應(yīng),試圖用音波改寫戰(zhàn)爭結(jié)局和歷史進程。
這些隱匿在歷史褶皺中的敲鐘人,其存在本身構(gòu)成了中國時間文化中的暗物質(zhì)。從戍卒指尖滲入銅壺的血珠,到鹽梟在鐘聲里刻寫的晶狀密碼,每一次夜半鐘鳴都是多重時空的疊加態(tài)。當現(xiàn)代機械鐘表取代了血肉之軀的守時者,那些曾游蕩在鐘樓陰影里的秘密,或許依然以量子糾纏的形式,震蕩在某個平行時空的維度之中。
如果你見過一座銅綠斑駁的古鐘,懸垂,靜止,仿佛對所有流逝都不再關(guān)心。以手指輕扣,能聽見微小的聲音在鑄銅里掙扎。長久的沉默,使它變得遲緩,只在遭到重擊時,它才遽然醒來,在自己內(nèi)部發(fā)出沸騰聲浪,痛苦而絢爛,余音裊裊不絕。你撫摸古鐘的陳年銅銹和依稀銘文,不覺得那就是凝固的時間刻度嗎?每一粒銹斑中都有一段被封存的歷史記憶。
古代的敲鐘人早已灰飛煙滅,沒有一個人能夠制造那么一口鐘,來為我們敲回已經(jīng)逝去的時光。歲月的流逝不可阻擋,這是不可逆轉(zhuǎn)的自然法則,無人能夠幸免。常常在深夜寫作時,當我的手指噠噠敲擊鍵盤之時,我會想到,我也是這個時代的敲鐘人。夜深如海,萬籟俱寂,我早就已經(jīng)熟悉這種黑夜。抬頭望月,那片黃金中有如許的孤獨。在漫長的歲月里,守夜的人們已用古老的悲哀將她填滿。眾多的夜晚,我抬頭望見的,是與古代的敲鐘人所望的同一輪千古明月。
在遠離人間的高處,明月如一樽發(fā)光的鐘懸在天邊,內(nèi)里蘊藏著浩瀚的能量。她揣著沉默而深切的悲憫,站在高處,看著人間的河流,無論怎樣風(fēng)波詭譎,最終仍要歸于平靜。因為說到底,活在線性時間里的人類,永遠也馴化不了時間。人世代代無窮已,只有夜空中的明月,是那個被點燃的傳奇,是持續(xù)了億萬年的報時,她把孤獨的姿態(tài)定格成永恒。
在這一座發(fā)光的古鐘,清冷而孤寂的銀輝之下,每夜敲鍵盤的我,如困在時間琥珀里的囚徒。感覺我也漸漸成了敲鐘人,內(nèi)部自成某種時空體系,每次撞擊產(chǎn)生的不僅是聲波,更是時空漣漪,鐘杵落下時在平行時空投射出萬千鏡像。一夜又一夜,鐘聲溢出,鐘聲延綿。每夜都有新的鐘,再次倒掛,再次響亮,鐘聲再溢出。這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倒掛的鐘,層層的鐘,層層的鐘聲,倒掛著我,向前,漂浮成海。夜深如海,萬籟俱寂,這是我早已熟悉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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