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吳歌
若要問我喜歡蘇州美食還是常州美食,我會毫不遲疑的回答:當然是蘇州味道。
姑蘇,江南名城。自隋朝始,尤以唐宋明清成為州府級大都市,以蘇州聞名至今。
無錫,工商名城。無錫之名與姑蘇同樣古老,雖比蘇州之名年長,但在蘇州以大都市著名天下之時,無錫始終只是一個江南比較富裕的縣,直到19世紀末期才倏然崛起,以百年工商名城傳揚至今。
無錫與蘇州靠得很近,無錫人忽然想起蘇州那些好吃的面條,饞了,開著車過去,只花幾十分鐘就可以直達想去的那家面館。無錫與蘇州現在還共用一個飛機場,兩地的地鐵修到機場,就成為地鐵互通的城市了。
蘇州三蝦面
無錫的另一邊是常州,古代無錫縣屬于常州府。常州古稱毗陵,曾經有八邑名府之稱,但這八邑中的五邑已經歸屬無錫,一邑歸了泰州,常州只留下兩邑。常州也有一個機場,但在最西面,與無錫相隔了幾乎整個常州的由東至西。
一個令我置疑的問題是:無錫自隋朝至清朝歸屬常州領導了一千多年,為何城市文化遠常州而近蘇州?飲食文化尤其鮮明,無錫菜和蘇州菜在餐飲界被稱為蘇錫菜,蘇幫菜和錫幫菜在2016年攜手進入江蘇省級非遺名錄,比大名遠揚的淮揚菜進入省級非遺早了8年之久。而我對蘇州美食的親近遠遠超過常州美食,當然,不在蘇常之間做比較的話,我也非常愛吃常州美食:銀絲面、大麻糕、蘿卜干、溧陽的山珍咸味、長蕩湖的湖鮮水產……
文化人類學認為,人們的許多愛好興趣、與情緒,都與兒時相關。對美味的偏好幾乎就是兒時的記憶。我對姑蘇美食的向往,的確是從兒時開始的。上世紀四十年代,祖母還年輕,曾在蘇州住過幾年,由此對蘇州食物情有所鐘,從我有記憶始,家中經常會買一些蘇州出的玫瑰腐乳和大醬瓜,小醬瓜,都是咸甜有致,令當本地出產的大頭菜蘿卜干難以比擬。因為那時在無錫很難買到這些蘇州醬菜,就顯得尤為珍貴,一般是吃新米粥時才會拿出來佐餐。樣子如耳朵般的常州蘿卜干雖然也不錯,但與蘇州醬菜相比仍是不如。
蘇州松子糖
有一個清晰的記憶:九歲那年的黃昏,姑媽去蘇州出差,帶回的幾樣小點心,在我舌尖綻開第一朵姑蘇美食之花。散裝的松子糖在暮色里泛著琥珀光,糖花生從糖霜裹挾里飄逸出清香,手里那塊被切出四分之一的棗泥麻餅,竟讓我覺得比無錫小籠饅頭多出些許書卷優雅,還有奶油話梅,宛若一顆精心塑造的藝術品,當它酸甜交織的滋味在口中綻放,味蕾被舒適的按摩了,然后,那余味就像夕陽的余暉,飄逸縈回,久久不愿離去。我蜷坐在那張古舊的藤椅里,體味著蜜色糖塊在齒間碎裂,松子的香與飴糖的甜纏成絲弦,忽而想起姑父說過的“金齏玉膾”。姑媽說這是采芝齋的老師傅用天平山松仁所制,我忽然覺得,那個蘇州可能是一座建在美味上的城市,連步道磚縫里都滲出滋滋好味道。這是我與姑蘇美味的初遇,隔著太湖的薄霧,仿佛望見彼岸亭臺樓閣間浮動的輕煙,已然從此難忘。
蘇州奶油話梅
峰回路轉,轉眼到了十七歲,此前兩年,我已經被分配進了無錫一家軋鋼廠。秋高氣爽,我被派去蘇州出差,為單位宣傳隊采購一些器樂設備,同行是一位頗有經驗的“老克勒”,他拉得一手好手風琴。后來看電影《生活的顫音》,我覺得“老克勒”就是一號男主的原型,只是電影里的男主是小提琴手。上午辦完事,中午吃飯,“老克勒”把我帶進觀前街的東方飯店,原本是百年老店“松鶴樓”,那時被強制改掉了封資修的舊名。我們在二樓找了個方桌,一樓和二樓都是大廳,并無包廂,吃客也不多。點了幾個菜,一份松鼠鱖魚,一份炒三鮮,一個青菜蛋湯,兩碗啤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吃到松鼠鱖魚。
菜端上桌來,鱖魚狀如一匹松鼠臥在盆里,淋了琥珀色糖醋汁而躍然生色,金絲般的脆殼裹著雪玉般的魚肉,尾鰭高高翹起,仿佛欲跳往窗外的平江。“老克勒”用竹筷輕點魚身:瞧瞧這魚,像不像松鼠?我夾起蘸滿琥珀色漿汁的魚肉,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當脆殼與齒尖摩挲而碎裂,酸甜在口腔炸開的剎那,竟然有一種與蘇州評彈暗合的韻律。啤酒沫在大碗里翻涌,麥芽氣息涌上鼻腔,微醺的視線里,鄰桌老人啜飲黃酒的姿勢宛若帶著評彈的韻律……那日菜肴的滋味早已模糊,唯有鱖魚肉身上綻放的刀花,刻進了我的記憶,如同蘇式園林漏窗的紋樣。
松鼠鱖魚
恢復高考前一年,我剛剛從農村“學大寨”歸來不久[1],本地的“七二一工大”在工人文化宮辦了一個中文寫作班,[2]其時我正在廠里當秘書,就被推薦入班學習。菜花盛開的季節,班里組織去蘇州踏春,有一位同學調動了廠里一輛解放牌卡車,一群意氣風發的青年便坐了這卡車游覽蘇州(那時沒有規定卡車不可載人)。班主任張老師是在蘇州讀的大學,堪稱“蘇州通”,上午安排游了靈巖山,中午就在附近木瀆鎮老街上吃飯,下午再游天平山。
我在木瀆老街的鄉村飯店里,不出意外地嘗到了美味的紅燒土婆魚。土婆魚又稱塘鱧魚,雖其貌不揚,味道卻極為鮮美,“菜花土婆魚”尤為上品。老店的粗瓷大碗盛著濃油赤醬,嬌嫩的魚身隱伏在醬汁里,用筷子輕挑,蒜瓣肉便裹著江南水草的清氣滑落,那滋味竟比后來在書齋讀張繼的《楓橋夜泊》更讓人神往。這道紅燒土婆魚色澤紅亮,魚肉細嫩,湯汁濃郁,入口即化。土婆魚的另一種做法是燒湯,袁枚曾記在《隨園食單》里。70年代初,有位客居的小國親王來江南踏春,由一位元帥陪同,在無錫新建的湖濱飯店用餐,其中有一道“咸菜豆瓣湯”,消息傳出,街巷里弄議論紛紛:咸菜燒豆瓣也上得了臺盤?祖母年輕時在蘇州是吃過的,說:那不是蠶豆瓣,是土婆魚腮邊的兩塊豆瓣肉。后來我讀歷史,從一本古籍中得知這道菜出自宋高宗賜給太子的“玉食批”,做法正是“土婆魚止取兩腮”。[3]
紅燒塘鱧魚
山塘的溪流在店外河床里汩汩流淌,菜肴的香氣和水汽彌漫陳舊樸實的店堂,魚皮和湯汁黏著唇齒的膠質感,恍若含住半闕溫庭筠的花間小詞。我一直記得土婆魚鮮美的滋味在舌尖上跳躍的那種感覺,仿佛整個春天都被這道菜喚醒。不知道那群同桌爭食的歡快青年,還有誰記住了那家小館、那桌美味和那些歡樂?而今,野生塘鱧魚已成稀世珍饈,賣到五六十元一斤,還不太多見,這倒應合了袁枚那句“物愈稀則味愈貴”的點評。[4]
二十多年后再訪木瀆,已經找不見那家鄉村小館了——改革開放以后餐飲是最早放開經營的領域,那些曾經屬于供銷社和飲食合作社的餐飲單位全都湮滅了。幸好,蘇州朋友帶我找到了“石家飯店”,這是一家乾隆年間傳下來的老店,以太湖魚鮮為特色,尤以“鲃肺湯”名播四方。鲃魚是太湖特產,又名斑魚,光滑無鱗,腹部白色有細刺,背部青色有斑紋,狀如河豚,但只有兩三寸大,無毒,有人叫它小河豚。鲃魚肉質細嫩,鮮美堪比刀魚,尤以魚肝烹湯為勝。袁枚記過鲃魚烹飪之法:“斑魚最嫩。剝皮去穢,分肝肉二種,以雞湯煨之,下酒三份、水二份、秋油一份。起鍋時加姜汁一大碗、蔥數莖以去腥氣。”[5]這與如今鲃肺湯做法已有不同。
蘇州鲃肺湯
既然進了石家飯店,自然要點“鲃肺湯”,精致的湯碗端上桌來,清湯里浮沉著乳白色的魚肝,湯的清澈令人想起文徵明山水畫的留白,魚肝觸及舌尖的剎那,竟似有松煙墨在口中暈開,滑嫩無匹。熟識姑蘇文化的朋友介紹:民國十八年于右任曾在此揮毫“多謝石家鲃肺湯”。那幅字老辣的筆鋒里,分明有著佳肴的清新與滑嫩。我忽然明白,所謂姑蘇文人菜的精髓,原是將蘇式園林的水墨丹青化入鼎鼐,把江南河塘的櫓聲都燉進湯底。我細品“鲃肺湯”,豐腴的鮮美漫過味蕾時,忽然聽見隔墻評彈藝人的委婉唱腔,儼然是《游園》片段,竟與姑蘇味道無限相融。
驚艷莫過于某年初夏在吳縣[6]與姑蘇新鵝的一次偶遇。那天,天色已晚,我們從湖畔橫涇探訪歸來,在路邊停車,走入一家香氣繚繞的飯館。老板娘很美麗,也很主動,說自家的新鵝很好,我們便點了半只清燉新鵝。江南人愛吃新鵝,江北似乎就以老鵝為重了,比如揚州老鵝。新鵝砂鍋端上桌來不停地咕嘟著,鵝湯入口時的清新鮮美,咬嚼鵝肉時筋肉分離的纏綿,令我們胃口大開。老板說,這清燉新鵝是用二十年陳釀料理所以醇香,還說這新鵝飲過天池山的清泉,吃過靈巖山的青草。我們點贊道:怪不得這鵝連骨頭縫里都滲出鮮美無匹的林泉之氣。鵝肉吃完,老板免費為我們添加鵝血和菜心,燉好了再端上桌來。那夜我們以鵝湯淘著大米飯,吃出了姑蘇的田園真味。醉眼朦朧間,恍惚看見范成大正在石湖草堂燉了一鍋雜魚,切了一盤新鵝,慢慢地吃,自然有美酒相伴,配食是幾個煨熟的芋頭。
清燉新鵝
蘇式面是姑蘇的美食地標之一。大學畢業,分到無錫教育學院當老師,為了快速提升講課水準,曾隔三差五地去蘇大中文系聽前輩專業老師的課程,那時蘇大的食堂很一般,附近的十全街成了我的小灶,吃得最多的便是蘇式面。古雅的面館里,跑堂端著紅木托盤穿梭,燜肉面像幅未干的水彩——琥珀色的湯,玉色的面,瑪瑙似的燜肉。澆頭要"過橋"才顯風雅,上桌時必須盛在碟子里,蝦仁如雨打芭蕉,鱔絲似水墨游龍,燜肉的紋路里藏著竹刻玉雕的功夫……吃的澆頭多了,方知蘇式面的澆頭不單是配食,而是古人國畫上的題跋,蘇式面少了澆頭便不成完整,不成文雅。有時看見老吃客挑起面條時手腕輕旋,仿佛在臨《蘭亭序》的"永"字八法。有一次,看見老教授將面湯喝得涓滴不剩,抽出紙巾拭須及唇的動作,竟有古代文人擦拭古硯的風范。無錫也是喜歡吃面的城市,乾隆時代的無錫人曾經是最早在蘇州城里開辦面館的商人,因為中國的面粉產業在近代無錫起步,當代無錫面的滋味也很美好,但與蘇式面的差距,大約就是文雅和精致兩個詞。
明代改革家、朝廷首輔張居正,當年吃遍各地官衙宴請的各地風味,唯在一桌蘇州菜前停箸長嘆:終于下得去筷了!我想他當是遇見了蘇州菜的精致、文雅、清新、鮮美和江南文化的氣息,除了清蒸鱖魚、莼菜羹湯、清炒蝦仁等,一定還有五件子這般氣象萬千的大菜:母雞老鴨肉鴿與火腿蹄髈在砂鍋里演繹出來的姑蘇味道。清燉這些食材,如燉雞、燉鴨、燉個蹄髈,鄰近的無錫和常州都是家常做法,但這般隆重的五件子,卻是蘇州的創造。這鍋五件子所用原料極為豐富,包括雞、鴨、鴿子、火腿和蹄髈等五種主要食材,被精心處理后放入一個特大號砂鍋,慢燉至酥爛入味。火候到了,滿屋飄香,色澤誘人,湯汁濃郁而不膩,多種食材的口感和味道相互滲透、相互交融,形成了一種獨特而美妙的風味。蘇州人用這道隆重菜肴招待珍貴的客人,同時講述姑蘇歷史文脈的悠長、深厚和生活的富足。我有一種感覺,當五件子端上桌來,掀開砂鍋蓋子,在那蒸騰飄逸的香霧中,分明可以看見古老的蘇州從歷史深處緩緩行走而來。
蘇州五件子
陸文夫先生曾專門寫過一部中篇小說《美食家》,詳細講述了蘇州美食的魅力和傳奇故事。小說中的主人公朱自治是一個對美食有著近乎癡迷追求的人,他的一生幾乎與蘇州的美食相伴相隨。通過他的眼睛和味蕾,讀者得以窺見蘇州美食的豐富多彩和獨特韻味。小說在1983年第一期《收獲》雜志發表之后,一時“洛陽紙貴”,蘇州人會吃的印象令世人驚嘆。
我有兩位蘇州朋友,一位作家,一位畫家,都早已在無錫定居,但他們顯然比一般無錫人更加會吃。作家朋友吳先生教會我燒蘇州燜肉,如何調味,如何掌控火候,依教而施,燒成,居然與“杜三珍”買來的燜肉滋味很接近。畫家朋友宋老師經常與我去淘蒼蠅館子,時不時找個小館點菜品味,頗有古風。最近他約我,準備去蘇州與無錫之間太湖邊的小館嘗新,他對這家小館贊不絕口,令我默默垂涎,充滿期待。
蘇州杜三珍燜肉
偶爾去蘇州走走,到山塘街,依然會去找一家面館,吃一碗蘇式面;到平江路,看著滿街吃油炸臭豆腐、啃雞爪的年輕人,總會在那渾重而誘人的氣息里,想起那顆松子糖、糖花生和奶油話梅,那么清新悠長——少年的記憶是如此深刻于心。相比較而言,近百年來,無錫人往蘇州去的較多,往常州去得較少,常州味道的記憶也就比不過蘇州了。
曾聽一位作家朋友描述:姑蘇味道猶如流動的蘇州園林,松鼠鱖魚的酸甜是漏窗外的花影,鲃肺湯的清淡是蕉葉上的雨痕,五件子的豐腴是太湖石的皺褶,這些滋味經過沈周、文徵明、唐寅、文震亨、沈復、陸文夫們的點化,早凝成了明月清風湖山流泉亭臺樓閣一般存在的蘇州美食地標……我點頭認同,古人所謂“吳越飲食冠天下”[7] 絕非虛言,江南吳越二分,一半以杭州為標,一半以蘇州為高。千百年來,姑蘇味道,那美妙滋味,就這樣在尋常巷陌的炊煙里蜿蜒流轉,將《姑蘇繁華圖》里的坊市街巷化作舌尖的江山,讓每個尋味者都變成穿越時空的“美食家”或者“吃貨”。
蘇州平江路街頭美食
2024年的熱播電視劇《小巷人家》帶火了蘇州。劇中的林棟哲如此介紹蘇州味道:“蘇州啊,那你一定要去觀前街,那里有好多好吃的,青團、梅花糕、海棠糕、肉釀團子。如果你夏天去,一定要吃炒肉釀團子,餡兒三葷四素,有蝦有肉有筍,又鮮又嫩,還得早點去買,晚去就排不到了......”蘇州糕團很是著名,但在我的美食體驗中與無錫糕團幾無差別,所以沒有特別記憶,借此劇補寫一筆。
[1] 1985年末至1987年初,我曾被當時工作單位派去參加農業學大寨工作隊。
[2]“七二一工大”是當時市總工會所辦職工業余大學,所有專業和班級都沒有學歷。
[3]陳世崇:《隨隱漫錄》。
[4]袁枚:《隨園食單》。
[5]同上
[6]原名吳縣縣,后撤縣建市改為吳縣市,現在并入蘇州市區已改為吳中區。
[7]方信:《清嘉錄》。
作者簡介
吳歌,文史學者,品牌戰略學者,資深媒體人,研究員,江大江南文化研究中心首席策劃,無錫榮德生企業文化研究會秘書長,正在努力成為一名有文化有情懷的吃貨和文史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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