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上一篇談“農民沒交社保”,我寫了五條,后面的不公令人瞠目結舌。所以,其實不用五條,一條就夠了——能寫出五條是不可思議的。
再早之前,我還寫過《提高農民基礎養老金到800元的8個理由》。
更早之前,我其實還寫過《提高農民基礎養老金到1000元的10個理由》。
如果需要,我還可以寫更多,但沒必要。但凡有正常的認知和基本的人性,都會明白,對于裝糊涂的人,不需要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
所以其實我有點不太想寫了,直到看到這條讀者留言:
“當城市退休職工在公園跳舞、出國旅游時,同齡農民卻因100多元養老金不得不在田間勞作至生命最后階段——這種反差已超出經濟范疇,直指社會基本倫理。
政府需以“戰時狀態”推動養老補償政策落地。唯有如此,方能在歷史天平上平衡工農城鄉,讓為國家奉獻一生的農民真正“老有所依”。這不是財政問題,而是文明社會的底線尊嚴!”(CMA 陳)
這段話說得特別好,快刀斬亂麻。它包含了兩個意思:1、不需要去討論過程,比如有沒有交社保,看結果就好了,結果是觸目驚心的反差;2、不需要去討論技術問題,經濟財政等,這是一個社會的基本倫理和底線,必須做到。
我用一句話總結,就是:把農民當人看。
大家都是人,憑什么農民就要犧牲?犧牲了幾代人,還不夠嗎?
二十年前,“三農問題”很熱,我在書店上班,整理過一個“農民問題的書單”,還算略有所知,要我說:種種問題,歸根到底,就是一個平權問題。農民是獨立個體,應該享有平等權利,這就夠了,其他問題,農民自己能搞定,以中國農民的勤奮,何事不可為?
而我最痛恨的,就是不把農民當人看,而是看作實現某種目的的工具,不管這個目的打著什么樣的旗號。
二十多年來,我聽過的最惡心的一句話,就是“農村是蓄水池和緩沖器”。出于三農專家溫鐵軍,說什么“中國農村是危機軟著陸的載體”“中國這個海綿型社會主要是因為有城鄉二元結構”等等。這么一個不把農民當人看的所謂學者,一直打著“關心農民”的幌子招搖撞騙,這幾年竟然在互聯網上死灰復燃,繼續忽悠年輕人(包括不少農民的孩子),真是荒謬至極。前兩天有讀者留言,說“現在像你和溫鐵軍這樣關心農民的人不多了”,這大概是二十多年來我受到的最大的侮辱吧。
回顧過去幾十年,你會發現,農民幾乎所有的悲苦,都是因為淪為某個宏大之物的工具,在看似波瀾不驚的“蓄水池”之下,無數農民艱于呼吸。往事不堪回首,但令人憤怒的是,到今天,還有人會說,經濟下行民工返鄉,維持了社會穩定,有人想過他們失業回家日子怎么過嗎?還有人想把農民捆在土地上保障中國“糧食安全”,那你為什么不去種?以及我們這幾天討論的,一億多60歲以上的農村老人,老無所依,還要下地勞作,不知“退休”為何物。所謂“農村是蓄水池和緩沖器”,無非是不管他們過得有多慘,哪怕是悲慘離世,你們都看不見,不會礙你們的眼罷了——得何等的衣冠禽獸,才會說出這等喪盡天良的話。
但是,我也必須承認,像溫一樣不把農民當人看的不在少數,甚至代表了一種很普遍的態度:農民在很多人眼里,就是賤民。究其根本,不是觀念造就現實,而是現實塑造觀念,是制度性歧視使然。所以,我不會說“農民為了XXX做出了多大貢獻”,這不是農民心甘情愿的,我只會說:農民失去了太多最基本的權利,我們要拿回來。
城鄉二元體制對有些人來說可能是很好的安排,但不幸的是你可能是被安排的一員。他可能會給你一些名義上的稱謂,但在中國,如果你不能分清“名義”與“實質”,你就不能建立正常的認知,進行有效的討論。比如你是“主人公”,“國有資產有你的一份”……以及“農民分到土地”,實質上,這幾十年,農民不是擁有土地而是被困在土地之上。直到今天,這塊土地帶給農民的,很多時候不是好處,而是任人踐踏的理由。你失業回家,他覺得沒事的,因為你有地可以種;你年老體衰,他覺得一兩百養老金就夠了,因為你有地可以種……
你們怎么不去種啊,安排別人去種!對于中國農民來說:土地啊土地,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
回望歷史,我們要明白,有些東西我們是怎么一步一步失去的:在魔鬼的誘惑之下,通過暴力得到夢寐以求的東西,此為原罪,然后越陷越深,失去土地所有權,失去產品交易權,失去遷徙的自由……然后是怎么一點一點拿回來:聯產承包責任制拿回自主生產銷售的權利,外出務工拿回自由遷徙工作的權利,然后終于有可能在城市買房落戶成為一個城里人。這個過程中,不是土地給了農民什么,而是農民終于可以掙脫土地的束縛越走越遠。換句話說,農民境遇的改善,主要不是什么一號政策給了什么優惠,而農民慢慢拿回了一些人的基本權利,在夾縫中求生存而已。
有些人走出去了,但農民作為一種身份還在,還有數以億計的人在農村。而走出去的,很多人仍不得不回去。成年后我作為農民工的一員南下打工,20年后,我回過一次曾經打工的工廠,人去廠空,墻上只看到遣散名單上的他們。
這樣的名單有好多頁,當時我寫到:“看著他們的名字,入職日期、工資和工齡,總是忍不住想他來自哪里,他在這里做什么,他之后往哪兒去?!彼麄兇蟾怕蕰氐阶鳛椤靶钏亍焙汀熬彌_器”的農村。
當年我離開廣東的時候,因為沒有辦法轉走,我退掉了個人賬戶的社??睢,F在可以了,我查了政策,如果他們沒有繳滿一定年限,如果他們失業后沒錢繳納一個月近千元的職工養老保險,他們只能把個人賬戶那8%轉回去,公司統籌的16%與他無關(給工作當地留下4%,給所在省份職工養老基金留下12%),又一次做完“貢獻”的農民回到農村,只能按城鄉居民待遇,一個月拿四五百元。
體制內一套方案,城鎮職工一套方案,城鄉居民又是一套方案,最終的結果是:30:15:1。正如那位讀者所說:“這種反差已超出經濟范疇,直指社會基本倫理。”我們要求提高農民基礎養老金,本質而言,是要消除身份歧視,讓農民擁有平等的權利,作為一個有尊嚴的人活著。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就遠談不上是一個現代文明社會,所有偉大成就在此面前都黯然失色。
都說中國農民逆來順受,但這絕不是全部,實際上,農民的權利從來都不是施舍來的,而是自己爭取來的,從江西豐城農民到安徽小崗村農民,再到無數農民冒著不可測的風險外出務工,無一例外。
所以,今天我們要給自己父母爭取提高養老金待遇,800元/月不是太高,而是太低,這是一個太卑微的要求。作為農民的孩子,我們要為父母輩,已經老去的一代人,爭回最后的權益,以及一點點作為人的尊嚴——他們不是“蓄水池”里的魚,也不是“緩沖器”里的墊,而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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