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相逢的古今鏡像
黎荔
浮萍是一種浮生在水面的水草,葉扁平而小,面背皆青,有須根下垂水中,會隨水流四處漂動。古人觀察浮萍的漂動,覺得人生的聚散有如浮萍,兩個人本來不相識,因機緣巧合偶然相逢,就像浮萍隨水飄泊,聚散無定,所以有“萍水相逢”的說法。這個說法,一般認為出自于唐代詩人王勃的名文《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也就是通俗所稱的《滕王閣序》):“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此后,“萍水相逢”被摘出成一句成語,一直流傳至今。說起來,一篇《滕王閣序》竟在后世產生了38個成語,真不愧是“天下第一駢文”。
我非常喜歡“萍水相逢”這個比喻,在時光的長河之畔,兩人猶如兩片偶然交匯的萍。風,是命運的使者,將本來毫無交集的兩人,吹向同一片寧靜。剎那的溫暖,短暫的同行,分享著生活的片段,交換著彼此的心靈風景。可時光匆匆,分別的路口,揮一揮手,道一聲珍重,又彼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萍水相逢雖短暫如夢,卻在記憶里刻下印記。那一抹相遇的溫柔,化作歲月長河里,一顆閃亮的星。
萍水相逢,是一種古今相通的人類情感。古典年代的萍水相逢,大概經常發生在驛站、渡口等流動人員交錯的樞紐。古代社會是限制人口流動的。在秦朝建立之前,有個任俠時代,出了很多著名人物。秦朝率先限制流動,在統治者看來,需要老百姓繳稅和服兵役,服徭役。人口流動,你怎么征稅,怎么拉他們修城墻、修運河,上邊疆戍邊。限制流動,還有一個重大因素就是,饑荒時代容易形成饑荒流民,然后形成饑民起義。一旦形成組織化,聚眾造反或呼嘯山林,規模小還好處理,要是災年就有可能動搖朝廷根基。從百姓的角度,他們也不想流動,古代物流成本很高,你沒有路引是很難走遠的,外面也不熟。輿圖不好搞,流動時遇上個風吹草動災荒瘟疫就全交代了,自己也沒啥技能,當官的有官糧,讀書人還可以打秋風,當賬房或設個字攤,你一農民能會啥,種地至少半年才能見成果,這半年你吃啥?個人太渺小,所以要想過的好,就必須背靠宗族力量以自保。農耕為主體的生產關系,決定了古代社會“安土重遷”、反對“背井離鄉”的觀念。
我想象古代的那些萍水相逢的場合。公元816年,44歲的白居易在一個深秋的夜晚,送客湓江口。荻花瑟瑟,江水悠悠,在“醉不成歡慘將別”的時刻,白居易遇到了琵琶女。“錚錚然有京都聲”,聽到琵琶的聲音,白居易敏感地捕捉到,這是來自京城的音樂,所以才有了“尋聲暗問彈者誰”,以及琵琶女的“千呼萬喚始出來”。兩人的相遇,猶如高山遇流水,伯牙遇子期,一個是技藝高超,卻無人傾聽;一個是雙耳久困,只聽嘔啞嘲哳之音;一個用技藝和情感來演繹音樂;一個用想象和文筆詮釋音樂。這一晚的相遇,如同潯陽江月,澄明清澈,安撫了彼此孤寂的靈魂,既有高山流水之慰藉,又有天涯淪落之共鳴。結合當時的社會狀況,這種萍水相逢是不容易達成的。這是流動性與偶然性在農業文明中的詩意呈現。
如果我穿越來到古代社會,在人口流動被限制的時代,能夠行走在驛道、泛舟在江湖的我,如果不是商旅的身份,那么應該就是王勃《滕王閣序》中所說的“失路之人”,境遇不順、顛沛流離、人生迷失的人。在客棧檐角鐵馬忽然作響時,頂著春末急雨撞進前堂,黃麻紙傘骨上崩裂的水珠濺滿青石磚,解下蓑衣時抖落的槐花鋪了一地白,在回眸轉身之時,突然望見一個背著竹編書笈的很瘦很瘦的書生,遙遙投過來關切的一瞥。掌柜撥亮三足銅燈,在等灶上煨熱姜湯的間隙,也許我們會交換姓名。夜雨把馬廄的銅鈴聲泡得綿軟,到五更鼓催發客船的時刻,我們就在渡口揖手作別了。此去天涯,千里迢迢,一片煙波,那夜霧沉沉的天空竟是一望無邊。立在船頭遠去的人,玄色披風被吹成逆飛的鴉羽。
而在現代社會,萍水相逢的場合是什么樣的呢?現代的浮萍交疊,是在機場、高鐵、地鐵、公交、景區等各種流動人員交錯的樞紐,或是有人組局形成的大大小小的酒局宴席。當然,古代社會也有不同的酒局宴席讓浮萍交疊,但在階層很難被跨越的年代,這些酒局宴席彼此之間基本上是熟人圏層,不像現在的一些組局,當美味佳肴魚貫而入,美酒佳釀紛紛登場,相逢的浮萍們閃展騰挪,觥籌交錯,好似滿座皆是高朋,其實十分鐘前還毫無交集。這一晚萍水相逢,人們各自偷偷拿出心里的那桿秤,將眾人稱一稱,然后看人捻菜,舉杯縮頸。有人謹言慎行,有人以勢壓人,有人借酒裝瘋,有人保持清醒。萍水相逢,暗流洶涌,虛情假意,有人卻樂在其中。
現代社會的萍水相逢,經常發生在早高峰和晚高峰的地鐵車廂。這里的人們像一串被磁條編碼的字符,用藍牙耳機和手機屏幕筑起透明繭房。在列車進站的震顫里,有交疊的浮萍,在車廂的搖晃中,偶爾扶住了同一根不銹鋼立柱,或在人員的上下車中,坐到了彼此相鄰的座位上。她留意到他手腕上智能表盤的亮光閃爍,他注意到她修剪得過分整齊的指甲,然后目光初逢,如春日暖陽,像星辰點亮了黯淡的夢。視線漸漸交匯,他的瞳孔像兩枚沉在深潭里的月亮,她口罩上方的睫毛在空調風里微微發顫。那是一趟漫長又短暫的行程,當換乘站的機械女聲開始倒計時,當他們被人潮推向相反方向的自動扶梯時,誰目送著車窗上乘客們重疊的倒影被隧道黑暗快速吞噬,那是鋼鐵長龍重新游入了地殼深處。
現代社會的萍水相逢,也可能一開始就發生在虛擬云端。當兩個陌生人的信息場在數字云端短暫交疊,那些彼此接近和探索的對話,是否會以數據形態永遠漂浮在電磁波里?網友之間,不聊天慢慢也就變成陌生人了,當浮萍聚散離合,他們都忘記了彼此時,那些未完成的對話,還是服務器里永不沉降的電子碎屑。當然,其中的一些浮萍交疊,各自從來的地方來,打某個地方經過,相遇,畢竟相遇了。寧靜地寒暄,道著再見,以沉默相約,攀過那遠遠的兩個山頭遙望,但無名的風還是卷起一片羽毛,當這片羽毛悄悄落下,就像候鳥遷徙時掉落的絨羽,也許終將在某個濕潤的春天成為新巢的襯里,很多修成正果的鳥巢不正是筑在搖晃的高高樹枝上的嗎?
將古今兩種時空的萍水相逢并置,現代性焦慮與古典性豁達形成鏡像。我覺得無論如何,“萍水相逢”都是一個富有詩意的成語,表達了人與人之間偶然相遇的珍貴和美好。農耕文明將偶然性托付給死生契闊的天地時序,信息時代則試圖用數據錨定每一粒微塵的軌跡。但即使身處數字化時代,我們可以努力追蹤浮萍遠去的方向,在信息洪流中捕捉重新邂逅的可能性,可是,口罩與耳機構筑的社交壁壘就是現代人際的隱喻,車廂里沉默的乘客群像展現著現代人疏離的日常。不過是輕而無根的相遇,短暫的相遇,很快就會走散。于是萍水相逢后就悄然離去,宛如在記憶的玻璃上呵上一道水蒸氣,留下氤氳和惆悵。
就像徐志摩當年寫下的那首《偶然》,多少人與人的相逢,輕輕悄悄地到來,像水面飄過一葉浮萍;又輕輕悄悄地離開,像林中吹過一陣清風。愛想起就想起吧,像想起一顆夏夜的星;愛忘了就忘了吧,像忘了一個春天的夢。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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