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蘇聯的紅旗在克里姆林宮緩緩降下。年輕的情報官弗拉基米爾·普京沉默地看著時代巨變。他回到圣彼得堡，在市政府謀得一職，開始踏上仕途。

同一年，大洋彼岸的紐約，商人唐納德·特朗普正在為房地產生意東奔西走，出入名流派對。

烏克蘭的第聶伯河彼岸，年少的弗拉基米爾·澤連斯基還在學校念書，放學后喜歡模仿老師的語調逗同學發笑。

誰也沒有料到，這三個看似毫無交集的人，日后會在政治舞臺上相遇。

1

2019年7月25日，烏克蘭首都基輔的總統辦公室里，電話鈴驟然響起。沃洛基米爾·澤連斯基剛上任兩個月，拿起聽筒，電話那頭是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兩位領導人寒暄了幾句，話鋒很快微妙起來。特朗普語調輕描淡寫，提到了美國對烏克蘭長期以來的種種援助，然后：

提出了一個忙。

他希望烏克蘭方面能協助調查一位美國前副總統及其子女的“腐敗問題”。這位前副總統正是特朗普即將面對的潛在競選對手喬·拜登。

澤連斯基愣了一下。他此前只在電視上見過這位美國領袖，深知對方行事風格非比尋常，卻沒料到第一次通話就如此直截了當。他明白這通電話的分量：烏克蘭正與俄羅斯支持的分離武裝交火，對美國軍事援助的依賴如同生命線。在電話里，他只能順從地回應：

“我們會配合進行調查。”

這句承諾并未擲地有聲，卻已嚴重違背外交慣例——一個主權國家的元首被要求介入別國的黨派斗爭。事后看，這場遠隔萬里的通話后來被稱作“通烏門”，成為國際政治舞臺上一出荒誕劇的序幕。

幾周后，這次通話內容在華盛頓意外地公之于眾。美國一名情報官員舉報了特朗普利用軍援施壓烏克蘭總統的行為。消息引爆輿論，美國國會迅速展開調查。面對質疑，特朗普堅稱自己“完美”地打了這個電話，沒有任何不妥。然而證據表明，他的確在通話前凍結了對烏克蘭數億美元的軍事援助：

以此作為籌碼要求“配合”。

九月末，國會眾議院啟動了對特朗普的彈劾調查。澤連斯基這才意識到，自己已被卷入美國的內部政治旋渦。

審視這通攪動風波的電話，不禁要問：三個人的命運為何交匯？要回答這個問題，不得不把鏡頭拉回更遠的過去，從他們各自截然不同的出發點說起。

2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冷戰行將結束。

蘇聯情報官員弗拉基米爾·普京正站在東德德累斯頓的秘密警察總部前，手里攥著一把即將付之一炬的機密文件。

鐵幕正在坍塌，昔日的超級大國風雨飄搖。普京親眼目睹了莫斯科政權對東德群眾運動的無力，他撥通克里姆林宮的電話請求指示：卻只等來一片沉默。那一刻，這名精明冷峻的特工心中種下了信條：

權力永遠掌握在果斷強硬者手中，軟弱意味著滅亡。

1991年，蘇聯解體。

38歲的普京退出現役，一度靠開出租車貼補家用。但他很快在新生的俄羅斯政壇找到了向上的路徑。普京先是在故鄉圣彼得堡市政府謀得要職，緊接著被提拔進莫斯科的權力核心。

1999年，命運給了他決定性的一躍——時任總統葉利欽將他任命為總理，并在那年12月31日出人意料地宣布辭職，將總統職位拱手讓給了普京。克里姆林宮的新年鐘聲中，這位身材矮壯的前特工登上權力頂峰。沒有人預料到，他在這個位置上：

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掌權后的普京很快展露出強硬手腕。為了平定車臣分離勢力，他不惜以鐵血手段轟炸格羅茲尼，把那座城市幾乎夷為平地。在一次電視采訪中，他語氣森冷地放話：“哪怕在廁所里抓到恐怖分子，也要當場消滅。”國內反恐的強硬姿態使他迅速獲得民眾擁護。但“強人”風格也意味著對異見零容忍。

幾年間，敢于挑戰克里姆林宮的人接連遭到清算：桀驁不馴的寡頭被投入西伯利亞的勞改營，直言不諱的女記者命喪離奇的槍擊，叛逃海外的前特工喝下一杯摻毒的紅茶客死他鄉。

普京的俄羅斯以“穩定”之名逐步抹去了雜音，權力被牢牢掌握在他手中。

同一時代的大洋彼岸，美國紐約的鎂光燈下，“特朗普”這個姓氏則早已家喻戶曉。作為房地產大亨，唐納德·特朗普在曼哈頓的高樓上俯瞰眾生，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他喜歡出風頭，經常出現在媒體版面和脫口秀節目上，高談闊論一些聳人聽聞的觀點。從八十年代的商界巔峰到九十年代的幾度破產，他的財富起起落落，個人品牌卻越炒越響。

1990年前后，他的賭場帝國瀕臨崩潰，但轉身就在暢銷書《交易的藝術》中把自己包裝成無往不勝的生意場傳奇。進入21世紀，特朗普干脆出演起真人秀，在電視節目《學徒》中坐鎮老板椅，對鏡頭前的求職者們一一宣判：“你被解雇了！”

節目里的他獨斷專行，決定著別人去留，享受著掌控命運的快感。

然而真人秀畢竟是表演，真正的權力角逐在政治場。2015年，69歲的特朗普宣布競選美國總統，讓不少人以為這又是他的嘩眾取寵之舉。最初幾乎沒人把他當成認真候選人，媒體譏笑他只是出來“玩票”。可特朗普口無遮攔地炮轟移民、嘲諷建制派的場面，卻意外地擊中了許多選民的怒火。“讓美國再次偉大”的紅色棒球帽迅速流行開來，他在大型造勢集會上把復雜問題簡單化，用娛樂和煽動并存的語言俘獲人心。他仿佛天生擅長挑起情緒，又善于表演自信，整個競選過程像極了一場全國直播的真人秀。

2016年11月，特朗普贏得了美國總統選舉的勝利。這個政治素人擊敗了經驗豐富的對手希拉里·克林頓，讓世界為之一驚。盡管希拉里獲得的選民總票數更多，但特朗普在幾個關鍵州險勝，拿下足夠的選舉人票入主白宮。當選當夜，他在鎂光燈下意氣風發地宣告：

“美國將迎來一個不同的時代”。

在他看來，這是個人魅力和膽識的勝利。然而在不露聲色的幕后，一雙來自莫斯科的手也在暗暗撥動選舉天平——美國情報部門隨后揭露，普京授意下的俄羅斯黑客在大選期間入侵了希拉里競選團隊的電郵系統，將內部秘密文件公之于眾。成千上萬封曝光的電郵讓希拉里的競選陣腳大亂。普京對此一概否認，但并不掩飾對特朗普勝出的滿意。克里姆林宮官媒公開慶祝：

“美國人民選擇了友好俄羅斯的領導人”。

特朗普的意外當選，除了美國國內民意的翻涌，也裹挾著大國博弈的暗流。入主白宮后，特朗普著手顛覆前任諸多政策，也試圖改寫美俄關系的基調。他公開對普京表達欣賞，頻頻稱贊雙方“很合得來”，一改美國總統對俄強硬的傳統姿態。

2018年，兩人在赫爾辛基共同出席記者會時，特朗普甚至在普京旁邊質疑美國情報機構關于俄羅斯干預選舉的結論，引發美國輿論嘩然。

特朗普對強人領導人展現出不同尋常的贊美，而對歐洲民選領導卻時常冷嘲熱諷。他的所作所為讓許多盟國領導人困惑不安，卻令克里姆林宮隱約露出滿意的微笑。一次北約峰會上，他還公開訓斥歐洲盟友防務支出不足，指責他們“占美國便宜”，甚至揚言若不增加軍費，美國將減少對他們的保護。與此形成對比的是，他對獨裁領袖卻常常溢美之詞：

稱普京“很有領導力”，夸朝鮮的金正恩“非常有才華”。

這種顛倒常規的親疏態度令傳統盟友心驚，卻正中普京等強人下懷。與此同時，“通俄門”的陰云始終籠罩著特朗普的白宮。2017年，美司法部任命特別檢察官羅伯特·穆勒，調查特朗普競選團隊與俄羅斯之間的聯系。經過近兩年調查，穆勒提交的報告未能證明特朗普與克里姆林宮密謀勾結，但確認俄方確實干預了選舉，還詳述了特朗普試圖干預調查的諸多行為。特朗普對此大為惱火，痛斥這是針對他的“政治獵巫”。通俄門調查雖未將他拉下臺，卻令他的總統任期始終伴隨爭議，也讓他對美國情報和執法機構心懷怨懟。

3

彼時的烏克蘭，熒幕上正流行著一部荒誕的政治喜劇。澤連斯基出生于烏克蘭中部一個普通工人家庭，大學畢業后，他沒有按照法學專業謀職，而是組建了一支名為“第95街區”的喜劇團隊，活躍于電視熒屏。他曾在前蘇聯地區的喜劇比賽中奪冠，后來制作脫口秀和影視劇，逐漸成為全國家喻戶曉的笑星。

喜劇演員澤連斯基主演的電視劇《人民公仆》大獲好評，他在劇中飾演一位意外當上總統的中學教師。戲里的平民總統對腐敗和特權開炮，引來觀眾會心的笑聲。

現實中，烏克蘭的總統還是富豪出身的彼得·波羅申科。虛構與現實交織，人們開始將希望寄托在那個熒幕中的草根英雄身上。面對民眾對舊政治的厭倦，澤連斯基動了真念頭：或許在舞臺之外，他真的可以嘗試領導這個國家。

2018年新年之際，澤連斯基正式宣布競選烏克蘭總統。他成立了和自己電視劇同名的政黨“人民公仆”，以政治素人的姿態挑戰現任政客。許多選民將選票投給澤連斯基，既是為了劇中那個清廉正直的總統角色，也是為了表達對傳統權貴的不滿。

2019年4月，41歲的澤連斯基以壓倒性優勢擊敗波羅申科，當選烏克蘭第六任總統。一位演慣了笑劇的演員，出人意料地站到了風雨飄搖國家的權力巔峰。他沒有舉行奢華的就職典禮，而是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了一張手拿中選委通知書的樸素自拍照：“我不是笑話”，

他在帖文中寫道。這像是在自我鼓勁，也是在向質疑者宣告：演員可以成為總統，而且會當得不比任何專業政客差。

走馬上任后，澤連斯基面對的是一個內憂外患的烏克蘭。東部頓巴斯地區的沖突仍在持續，克里米亞已被俄羅斯強行吞并，本就孱弱的經濟又受腐敗侵蝕。然而執政初期，他推進改革的難度超出預期，一些承諾難以立刻兌現，民調支持率在2020年一度下滑。一些烏克蘭精英嘲諷這位演員“不懂政治”，質疑他缺乏應對俄羅斯的戰略經驗。

他也試探性地向莫斯科釋放善意，尋求結束長期沖突的途徑。他與普京通了電話，討論交換戰俘和烏克蘭東部局勢。俄方態度冷淡，但同意恢復談判。

2019年12月，澤連斯基與普京在巴黎面對面會晤，由法國總統馬克龍和德國總理默克爾居中調停。這是兩人首次直接交鋒。會后雙方同意在頓巴斯地區部分停火、繼續交換戰俘，但在烏克蘭主權和領土問題上沒有找到任何交集。短暫接觸并未化解根本分歧——

烏克蘭堅持獨立自主的道路，俄羅斯則執意將其納入自身勢力范圍。

澤連斯基漸漸意識到，要讓這位克里姆林宮強人真正退讓，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實現。

2019年夏天，當澤連斯基還沒來得及在與普京的較量中取得突破時，卻迎來了開頭提到的那通來自華盛頓的電話。這場與特朗普的對話為澤連斯基帶來了意料之外的風暴。

隨著“通烏門”真相曝光，美國國會在2019年冬天對特朗普啟動了正式彈劾程序。聽證會上，一封封電郵和證詞顯示：白宮確實以凍結軍事援助為要挾，逼迫烏克蘭配合調查特朗普的政敵。彈劾案的焦點在于特朗普是否濫用職權謀取個人政治利益。澤連斯基的名字則不斷出現在美國家喻戶曉的新聞標題中——一位本應與美國并肩抗俄的盟友總統，被迫卷入美國總統的權力危機。對他而言，這是始料未及又進退兩難的困境：如果得罪了當時仍在任的特朗普，烏克蘭急需的援助恐被中斷；可如果配合特朗普針對拜登家族的調查，又意味著干涉美國內政，得罪未來可能上臺的新政府。

2019年12月，美國眾議院表決通過了針對特朗普的彈劾條款，罪名之一正是濫用職權向烏克蘭施壓。這使特朗普成為美國史上第三位被眾議院彈劾的總統。盡管次年年初參議院由特朗普所屬共和黨掌控，最終否決了對他的定罪，但彈劾在他任期上留下了無法抹去的污點。特朗普勉強熬過這一劫，對外依舊聲稱這是政敵策動的“政治獵巫”。而澤連斯基則小心翼翼地維持公開中立的姿態——他在鏡頭前一再表示“沒有感到被施壓”，希望不論哪黨執政都繼續支持烏克蘭。彈劾案塵埃落定后，美國凍結的援助撥付終于解凍發放，烏克蘭暫時松了一口氣。

透過這一插曲，遠在莫斯科的普京看到的是西方世界的另一副景象：美國這個自詡民主典范的國家，內部同樣充滿了撕裂和角力。他幾乎未就“通烏門”發表評論，只讓外交部長在記者會上淡淡地諷刺一句：

“這純屬美國自己的內斗。”

的確，無需俄羅斯插手，美國政治已經因為這通電話而鬧得沸沸揚揚。有人注意到，在向澤連斯基施壓的電話幾天后，特朗普還與普京通了電話，并在社交媒體上稱贊俄羅斯經濟“非常棒”。相比對待烏克蘭總統時的咄咄逼人，特朗普對克里姆林宮主人倒是：

格外客氣。

這諷刺性的一幕，印證了二人眼里國際關系中實力決定話語權的冷峻現實。

4

2020年的到來并沒有讓特朗普擺脫麻煩。年初，一場新冠疫情突然襲擊全球，美國也陷入嚴重危機。起初，特朗普對疫情輕描淡寫，宣稱病毒很快會：

“奇跡般地消失”。

然而短短幾個月，美國病例與病亡數字急劇攀升，暴露出政府應對的混亂無序。特朗普每日走上白宮簡報臺，仿佛主持一場全國直播的節目，卻無法扭轉疫情肆虐的現實。選舉年的陰影下，美國社會的撕裂進一步加深。

2020年11月，大選如期舉行，特朗普的民意支持率在疫情沖擊下一直落后于民主黨候選人喬·拜登。這一次，沒有任何“十月驚奇”能挽救他的選情。當計票結果逐步明朗，拜登在關鍵州勝券在握。特朗普卻拒絕承認敗選，堅持聲稱選舉被“大規模舞弊”玷污。他的法律團隊在多個州提起訴訟，聲稱計票存在陰謀。但數十起官司接連敗訴，聯邦和各州法官——其中不少是特朗普任命的——都未發現足以推翻結果的證據。各州最終認證了選舉結果，拜登贏得總統職位。美國選民也等于對特朗普喊出了他曾在真人秀中愛說的那句話：

“你被解雇了。”

2021年1月6日，華盛頓冬日的寒風中，美國國會大廈外聚集了成千上萬特朗普的狂熱支持者。此前，特朗普在集會上鼓動他們“為奪回國家而戰”，聲稱選舉被竊取。憤怒的人群涌向國會，突破警察防線，砸碎窗戶闖入莊嚴的立法殿堂。議員們匆忙躲避，催淚瓦斯彌漫在描繪美國開國元勛的油畫大廳內。一時間，槍聲、怒吼和警報在圓形大廳回蕩。這個曾引以為傲的民主國家迎來了歷史性的一幕：權力和平交接的傳統驟然中斷，取而代之的是混亂和暴力。騷亂平息后，全副武裝的國民警衛隊在彈痕斑駁的走廊通宵駐守，美國仿佛經歷了一場未遂的政變。事件震動了世界，也成為獨裁者們冷嘲熱諷美國“民主神話”的：

談資。

國會騷亂的責任直指特朗普。眾議院隨即對他發起第二次彈劾，指控他“煽動叛亂”。雖然參議院的審理未達定罪所需票數，但特朗普已然身負罵名地走完了任期的尾聲。這也使他成為美國歷史上唯一任內兩次遭到彈劾的總統。2021年1月20日，特朗普缺席拜登的就職典禮，悄然離開白宮。卸任后的他繼續堅持“從未輸掉選舉”，在社交媒體和演講中反復鼓吹選舉被竊一說，成為美國史上首位拒絕承認敗選的總統。而與此同時，普京依舊穩坐克里姆林宮，對國內任何挑戰者都絕不手軟。

2020年，普京主導通過了一項重大憲法修正，將總統任期限制從法律中抹去。按照新規，他得以名正言順地連續執政到2036年。如果說特朗普在美國制度下不得不面對權力約束，那么普京則確保自己不受此困擾。同一年，俄羅斯反對派領袖阿列克謝·納瓦爾尼在西伯利亞的航班上離奇昏迷，經診斷是神經毒劑中毒。雖然克里姆林宮否認參與，但納瓦爾尼堅稱幕后黑手直指普京。當這位幸存的異議領袖于2021年1月不顧勸阻返回莫斯科時，立刻在機場被捕入獄。俄羅斯多個城市爆發聲援納瓦爾尼的示威，普京調集大批警力強力鎮壓。短短幾周，上萬名抗議者被捕，反對聲浪被鐵腕生生壓下。仿佛為了昭示國內外，他依然牢牢掌控著俄羅斯的局勢：

“你命由我不由你”在他的土地上絕非虛言。

5

特朗普淡出權力中心的同時，烏克蘭的危機卻在暗流中涌動。拜登政府上臺后，明確將抗俄作為外交重點之一，恢復并擴大對烏克蘭的軍事援助。澤連斯基得到新盟友的支撐，更加大膽地與莫斯科周旋。他下令關閉境內親俄派掌控的電視臺，打擊寡頭勢力，對被視為“普京代理人”的烏克蘭政客梅德韋丘克實施制裁。這些舉措令克里姆林宮勃然大怒。2021年，俄羅斯在烏克蘭邊境附近頻繁舉行大規模軍事演習，調動重兵在烏克蘭北部和東部邊界陳兵壓境，態勢咄咄逼人。

外交舞臺上最后的努力也在進行。拜登與普京在日內瓦會晤，試圖勸阻戰爭爆發；法國和德國領導人穿梭莫斯科和基輔之間做斡旋的最后嘗試。澤連斯基公開呼吁給予烏克蘭加入北約的明確時間表，以威懾侵略，但西方仍然顧慮重重。2021年底，俄軍陳兵烏克蘭四周，衛星圖像顯示坦克和火炮嚴陣以待。烏克蘭舉國進入戒備狀態，人們心中緊繃著一根弦，卻仍抱著一絲希望：也許克里姆林宮的兵鋒只是虛張聲勢。直到最后一刻，澤連斯基還在電視講話中呼吁和平，并試圖與普京直接對話，但徒勞無功。命運的閘門即將開啟。

2022年2月24日凌晨，俄羅斯對烏克蘭發動了全面入侵。導彈劃破夜空，精準打擊基輔、哈爾科夫等城市的軍事設施。地面部隊突破邊境，坦克鐵流沿公路向烏克蘭腹地推進。澤連斯基被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得到的第一通報告便是首都機場遭到俄軍空降突襲。西方情報早已掌握俄軍直取基輔的意圖，各國首腦紛紛聯系澤連斯基，勸他立即撤往安全地點。然而，這位曾被質疑缺乏經驗的總統做出了出乎意料的選擇：

他拒絕離開。

美方據稱準備了將他轉移出國的方案，卻被澤連斯基婉拒。他對同事和家人簡單告別后，穿上防彈背心走出總統府，與幾名核心助手一起站在夜色籠罩的街頭，用手機錄制了一段視頻聲明。

視頻里，總統辦公室的建筑在他身后昏暗矗立。澤連斯基舉著手機自拍，身旁站著他的國防部長、總理和顧問，每個人臉上都透著堅毅和倔強。“我們都在這里，”澤連斯基沉穩地說道：

“我們在為我們的獨立和國家而戰斗。”

短短一句話，通過網絡傳遍世界。無數此前對他半信半疑的人此刻無不動容——一個完全可以逃生的總統，選擇留在炮火中的首都，與人民共存亡。這畫面和話語，比任何演講都更有力量，瞬間扭轉了他在世人眼中的形象。往日那個西裝筆挺、在國際會議上略顯局促的新人與此刻滿臉胡茬、身著軍綠色T恤的戰時領袖，形成了鮮明對比。

烏克蘭全民的抵抗同樣出乎侵略者的意料。最初的震懾過后，大批平民自愿加入領土防衛隊，摩洛托夫雞尾酒瓶在街壘后堆成小山。俄軍原計劃三天內攻下基輔，卻深陷巷戰和游擊襲擾，進展嚴重受阻。一支長達數十公里的俄軍坦克車隊滯留在通往首都的公路上，成為無人機獵殺的靶子。澤連斯基每天通過手機錄像向全國發表簡短演說，聲音嘶啞卻堅定：

“我們不會投降。”

與此同時，他不停與歐美各國領導人通話，懇請更嚴厲的制裁和更先進的防空武器。曾經演慣了小人物的他，如今扮演起頑強斗士的角色。

侵略變成了一場硬仗。3月下旬，俄軍從基輔近郊撤退，宣布將“重點解放頓巴斯”，實際上是承認奪取首都的圖謀失敗。俄軍撤出后遺留下慘烈的場景。基輔郊外小鎮布查街頭，平民尸體散落，其中特征性的雙手被綁的遇難者遺照震驚世界。南部港口馬里烏波爾在長達數月的圍困后幾近夷為平地：

一座標明“兒童”的劇院被炸成廢墟，數百平民罹難。

烏克蘭平民遭受的浩劫引發國際社會強烈譴責，更多軍事援助和制裁接踵而至。

戰爭進入持久相持階段。烏克蘭在西方支持下穩住了防線，甚至在2022年秋季發動反攻，收復了大片失地。澤連斯基成為國際舞臺上備受尊敬的名字。他通過視頻在歐美各國議會演講，征引歷史典故、嫻熟地打動聽眾，成功換來一批又一批援助。2022年底，他不顧風險親赴美國，與拜登會晤并在美國國會發表演說。想起2019年他曾在白宮和特朗普同臺亮相時的拘謹，如今站在聚光燈下的他揮舞手臂、自信幽默地請求美國繼續堅定支持烏克蘭，贏得兩黨議員起立鼓掌。他將一面在戰火中染黑的烏克蘭國旗贈予美國國會，場面感人而戲劇化。對于一位曾經的喜劇演員來說，這是連劇本都不曾寫出的橋段。當年年底，他被美國《時代》雜志評選為年度風云人物，成為：

自由世界對抗強權的象征之一。

普京陷入了一場進退兩難的持久戰，但他沒有退路。2022年9月，他宣布部分軍事動員，征召數十萬預備役補充兵力。這一決定震動了俄羅斯社會，大批適齡青年拖家帶口逃往國外以免上前線。昔日精心塑造的穩定幻象破滅，取而代之的是國內經濟困頓和戰爭泥潭。普京在公共場合愈發少見，他那張冷峻的面孔時常出現在超長的會議桌一端，對另一端戰戰兢兢的官員和將領發號施令。

鏡頭記錄下的畫面不像勝利者，更像一位被自身安全焦慮所孤立的老人。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肯示弱。面對國際制裁和戰場失利，克里姆林宮頻頻以核武威脅回應，試圖震懾西方不要過度介入：

強硬，仍然是他的唯一語言。

普京原本企圖以戰爭阻止北約進一步東擴，結果卻適得其反。芬蘭、瑞典迅速放棄長期中立，申請加入北約，使得俄羅斯與西方的對峙前線一下推進了上千公里。烏克蘭亦在戰爭期間被歐盟接納為候選國，更加堅定地倒向歐洲。曾試圖通過武力拉回鄰國的普京，反倒促使更多周邊國家遠離自己。

2023年3月，海牙國際刑事法院指控普京在戰爭中犯下戰爭罪并對其發出逮捕令，讓他成為當代罕見被國際通緝的現任元首之一。盡管俄羅斯不承認該法庭的管轄權，普京的國際聲譽已跌至谷底，“戰爭罪犯”的標簽將伴隨他的余生。柔道黑帶出身的普京，這一次在烏克蘭摔了個大跟頭。

6

而在大西洋彼岸，失去總統寶座的特朗普對這場戰爭也沒有保持沉默。

作為曾被普京暗助登臺又彼此試探過的對手，他對俄烏戰爭的態度耐人尋味。最初，他稱贊普京：

“非常聰明”。

特朗普認為普京懂得利用對方政府的軟弱謀取利益；隨后又批評拜登政府對俄：

“軟弱無能”。

特朗普認為拜登導致戰爭爆發和久拖不決。特朗普堅稱如果由他來與普京打交道，可以“在24小時內解決問題”。然而他也質疑美國對烏克蘭的巨額軍援，認為歐洲應承擔更多責任，美國不該無休止地“買單”。這些言論迎合了一部分厭倦付出代價的選民心理，卻也令不少盟友心生憂慮：如果特朗普重返白宮，他會不會減少對烏克蘭的支持，甚至放任普京得逞？澤連斯基沒有公開評價這種假設，但他深知美國的政治走向對烏克蘭意味著什么。

2023年，俄烏戰爭仍在拉鋸，前景未卜。澤連斯基始終堅守在基輔，穿梭于廢墟與前線陣地，為士兵頒發勛章、向罹難者獻花哀悼，又通過視頻連線不斷向世界各國請求更多援助。在他的堅持下，西方國家終于同意提供主戰坦克和先進防空系統，烏克蘭正積蓄力量準備進一步的反攻。普京則頑固地宣稱絕不妥協，一面加緊攻擊烏克蘭的能源基礎設施，試圖讓平民在黑暗寒冬中屈服；一面等待西方陣營內部耐心的耗盡。他期待時間站在俄羅斯一邊，然而時間也在改變著另一端的美國政治版圖。

2022年底，特朗普正式宣布再度參選總統，希望借民眾對現政府的不滿東山再起。但共和黨內一些重量級人物對此反應冷淡，認為他鼓吹“選舉被竊”的陰謀論和極端作風讓黨屢嘗敗績。此外，各種法律麻煩也在圍繞特朗普。2022年8月，聯邦調查局突然搜查了他位于佛羅里達的海湖莊園，從中起獲多箱政府機密文件，特朗普涉嫌擅自留存國家機密而受到調查。在佐治亞州，他被指控在2020年選后致電施壓當地官員“找到”足夠選票改變結果，該州檢方正在考慮對其提起起訴。有關他在國會騷亂中的角色，特別檢察官也在收集證據。他被推特等平臺封禁后，干脆創辦了自己的社交媒體平臺“真相社交”，繼續向支持者傳播“選舉被盜”的主張。盡管如此，特朗普在支持者眼里仍是對抗華盛頓建制的斗士，在反對者眼中則是威脅民主的煽動者。

7

現實有時如同喜劇：一個喜劇演員在戰壕中對抗一名克格勃特工；而一個地產商出身的總統卻妄圖在民主國家君臨天下。這樣的場景恐怕任何編劇都不敢輕易寫出，但它確確實實地發生了。

一個演員正在扮演他一生中最嚴肅的角色；一個商人卻把執政變成了一場危險的真人秀；而那個特工出身的總統，也許從未脫下偽裝面具。

回望過去這些年，這三個人的命運軌跡仿佛一場精心編排卻又逐漸失控的戲劇。普京曾以為，通過黑客和諜報手段可以暗中影響美國的選舉，讓自己中意的候選人上臺；特朗普曾以為，憑借總統權威可以擺布一個仰賴美國的小國領導人為自己服務；澤連斯基原本只是時代洪流中被動的一環，卻接連被特朗普和普京拖入權力的漩渦，最終在絕境中迸發出驚人的領導力。

三個人互相影響：普京的暗助幫助特朗普踏進白宮門檻，但特朗普的上臺并未換來美俄關系的突破；特朗普的要挾讓澤連斯基陷入困境，卻沒能阻止這位喜劇演員在西方世界聲名鵲起；普京的坦克試圖碾碎澤連斯基的國家，反而造就了澤連斯基作為民族英雄的崛起，也讓自己陷入苦戰。每一次精心謀劃的算計，最后都帶來了出人意料的結局。

烏克蘭在流血犧牲：數百座城鎮化為廢墟，數百萬人流離失所；俄羅斯承受著經濟和外交困境：遭受前所未有的制裁與孤立；美國社會的撕裂依然難以彌合：民眾彼此猜忌，對立情緒揮之不去。這場命運博弈，沒有真正的贏家。

無數平凡人的命運被席卷其中，而這三位主角誰也未能真正如愿以償。

“你命由我不由你”，似乎是強權者心底奉行的潛規則。然而政治的荒誕就在于，沒有誰能真正充當他人的命運主宰。特朗普一度試圖凌駕選民意志，但美國制度的底線終究令他失去了最高權位；普京意欲改寫鄰國版圖，卻低估了對方為生存而戰的決心，結果陷自身于僵局；澤連斯基本是棋盤上一枚渺小棋子，卻因時代狂瀾被推上舞臺中央。他無法左右強鄰的野心，卻用頑強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在這場跨越華盛頓、莫斯科、基輔的命運長戲中，沒有人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走到終場。

普京不悔，特朗普不服，澤連斯基不能退。

這場關于命運的長戲，未完待續，也許更出人意料的劇情還在后頭。短暫的劇終尚未來臨，但故事已經給出耐人尋味的啟示：那些自詡能導演他人命運的人，往往也難以掌控自己的結局。歷史嘲弄著每一個自以為可以主宰他人的人——掌控欲越強，失控的結局就越荒誕。

寫于2025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