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明文小說連載之二十三
在湘西的廣袤農(nóng)村,有著諸多古老而神秘的規(guī)矩。尤其是在喪葬之事上,那些禁忌如同無形的繩索,緊緊束縛著人們的言行。就拿抬棺材來說,但凡有過此經(jīng)歷的人都深知:整個過程中,最好保持靜默,心懷對逝者的敬重,切不可抱怨,其中最忌諱的,便是說出 “重” 字。
據(jù)說,若管不住自己的嘴,一不小心蹦出不得體的話,輕者會生出變故,原本尚可承受的靈柩,瞬間變得重逾千斤,任人如何發(fā)力都難以挪動分毫;重者棺木墜落,釀成大禍,或者亂說話之人自己霉運纏身,病痛找上門來。
然而,農(nóng)村里總有那么些人,偏要逆著常理行事。就像有句俗話講的:吃不得偏有人吃,穿不得偏有人穿,做不得偏有人做,“覃顛子” 便是這類人中的典型。
“覃顛子” 來自湘西一個名為覃家寨的地方,年近五十,依舊孤身一人。父母早已離世,家中還有個已成家的哥哥。其實,“覃顛子” 并不真癲,只是論起智商和情商,與常人相比,確實存在些許差距。一般人不敢講的話,他敢毫無顧忌地脫口而出;一般人不敢做的事,他也敢大膽嘗試。行事作風(fēng)透著一股顛狂勁兒,久而久之,“覃顛子” 這個 “美名” 便在十里八鄉(xiāng)傳開了。
不過,“覃顛子” 也有招人喜歡的一面。他身材魁梧壯實,渾身有著使不完的蠻力。一年到頭都扎根在農(nóng)村,上下兩寨但凡有紅白喜事,他都樂意湊個熱鬧,混上一頓飯,順便力所能及地幫襯一把。
一日,“覃顛子” 不知從何處聽聞一則消息:朱家寨的朱得力因患胃癌,醫(yī)治無效去世了。朱得力,“覃顛子” 是認識的,對方只比他年長十多歲,今年六十有幾。朱得力育有兩個兒子,都已三十出頭,常年在外打工,至今尚未成家。
在往昔的農(nóng)村,操辦喪事倒不算難事,哪怕是再小的寨子,要抽出幾個身強力壯的漢子充當(dāng) “八大金剛” 抬棺材,并非什么棘手之事。可如今時過境遷,年輕人紛紛外出打工,形成一股熱潮;稍微有點經(jīng)濟實力的家庭,舉家搬遷至鎮(zhèn)上、縣城的也不在少數(shù)。留在農(nóng)村的,大多是些實在走不出去的老弱病殘,有些村寨甚至人去樓空,成了名副其實的空心村。
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碰上白事,像 “覃顛子” 這樣長期留守村子的青壯年,反倒成了眾人爭搶的 “香餑餑”。只要主家能拿出好酒、好菜、好煙來招待,他們便愿意使出渾身解數(shù),出上一份力。
“覃顛子” 雖說平日里行事有些莽撞,但畢竟在這世上摸爬滾打了五十多年,人情世故多少還是懂一些,說上幾句應(yīng)景的開場話,倒也不在話下。一邁進事主家的堂屋,他便扯著嗓子高喊:“得力大哥啊,你咋說走就走了呢?今日,老弟覃顛子來看你了,給老哥送送最后一程!” 言罷,接過孝子遞來的三根香,高高舉過頭頂,對著棺材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瞧瞧這言辭,謙卑有禮;再看看這舉止,得體大方。不知情的人,定會以為他倆是多年未見的至交好友;而熟知 “覃顛子” 底細的人,也會不由自主地為他這難得的得體表現(xiàn)豎起大拇指,笑著同他打趣:“狗X的,‘覃顛子’這開場白,說得還真漂亮,我們這些一般人,還真比不上你。”
面對這般明褒暗貶的話語,“覃顛子” 早已習(xí)以為常,既不生氣,也不惱怒,滿臉堆笑地與眾人一一打招呼,隨后眼睛滴溜一轉(zhuǎn),尋了個即將開席的桌子坐下,滿心歡喜地準備大快朵頤一番。
在農(nóng)村操辦喪事,除非遇到個別特殊情況,大多遵循 “三朝埋” 的習(xí)俗。在接下來的幾天里,“覃顛子” 每日必到,而且極為機靈,總能巧妙地找到一些既輕松,又能讓主家隨時瞧見的活兒來干。比如協(xié)助道士先生,幫忙打打紙、燒燒香,挪動挪動桌子、擺放擺放香案,給孝子們遞遞跪墊之類的雜活,忙前忙后,看上去倒真有幾分靈堂總管加骨干的架勢。
時光飛逝,眨眼間三天過去,到了埋葬死者的日子。
倘若 “覃顛子” 能一如既往地保持這般 “良好形象”,那他也就不是眾人熟知的 “覃顛子” 了。
這天清晨,按照道士先生選定的出殯吉時,抬棺材的 “八大金剛” 已然準備就緒。此次參與抬棺的青壯年本就不多,“覃顛子” 便是其中之一。
哀樂奏響,鞭炮齊鳴,嗩吶聲如泣如訴,哭聲回蕩在四周。隨著領(lǐng)頭人的一聲 “起”,眾人齊心協(xié)力,搖搖晃晃地抬起棺材,邁出了家門。
還沒走出五十米遠,“覃顛子” 便開始犯起了 “癲”。他一邊左顧右盼,一邊扯著嗓子對著棺材發(fā)起了牢騷:“我X,這個卵老朱,平日里看著干干瘦瘦的,跟個瘦猴似的,咋抬起來這么重?還沒走出一泡尿的功夫,感覺屎都快被壓出來了......”
其他幾位抬棺人和一群扶棺的人,起初都神色凝重、態(tài)度莊重。可聽到 “覃顛子” 這番不著調(diào)的話,實在憋不住,一個個都 “撲哧”、“撲哧” 地笑出了聲。一時間,這邊孝子們哭聲震天,那邊抬棺人卻嬉笑不斷,整個出殯隊伍顯得極不協(xié)調(diào)。領(lǐng)頭人本想出聲制止,可話還沒說出口,“覃顛子” 緊接著又補上了一句 “神補刀”:“我聽講,棺材重?zé)o非兩種原因:一來呢,出殯的時候,有好多小鬼吊在棺材上玩耍,他X的,趕都趕不走;二來呢,死者可能還有心愿未了,不想離開人世,也就是真正的死不瞑目啊,所以啊,他的靈魂就拼命地拉著不讓走。這個卵老朱,有啥卵死不瞑目的呢?是擔(dān)心他兩個兒討不到婆娘?還是怕他婆娘改嫁不成?......”
眾人正想偷笑之際,突然,令人驚恐的一幕毫無征兆地發(fā)生了。每個抬棺人都清晰地感覺到,肩上原本尚可承受的棺材,仿佛瞬間被施加了千斤重擔(dān),壓得人根本無法挪動半步。有兩個體格稍弱些的,額頭上已然滲出細密的汗珠,小腿也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其中,狀況最為嚴重的當(dāng)屬 “覃顛子”。此刻的他,面色如紙般蒼白,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從腦門冒出,簌簌地往下滾落。他想要開口說話,卻只見嘴巴一張一合,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愣是連一句清晰的話都吐不出來,整個人仿佛瞬間被抽干了力氣,眼看著就要虛脫。
這時,旁邊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見狀,趕忙大聲呼喊:“拿長板凳的,趕緊過來,快把棺材墊住,絕不能讓棺材落地,大家原地休息一下!” 待棺材穩(wěn)穩(wěn)地架在長板凳上,老人這才稍稍松了口氣。他一邊吩咐旁人多給棺材燒些紙錢,一邊轉(zhuǎn)過身,手指著癱坐在路邊的 “覃顛子”,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能當(dāng)牛就當(dāng)牛,當(dāng)不得牛,就別誤人家的事。你他媽的,開玩笑也不分場合,這種時候還胡亂開玩笑,老子看你是嫌命長了。你要是嫌活得不耐煩了,可別連累大家......”
“覃顛子” 心里也清楚,自己這回玩笑開得實在有些過火,純屬咎由自取。面對老人的怒罵,他一邊用衣袖不停地擦拭著滿臉的汗珠,一邊低著頭,滿臉訕笑地接受著批評。
罵完 “覃顛子”,見他不再吭聲,老人又轉(zhuǎn)過身,蹲在棺材前,一邊燒著紙錢,一邊輕聲對著棺材說道:“得力啊!放心走吧!覃顛子就是那副德行,你是知道的,他人不壞,就是嘴欠了些,他不是有意的,你可千萬別發(fā)火,也別怪罪他。再說了,你也是后繼有人,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就別再操心了。你看,今天全寨老少,還有你的親朋好友,都來為你送行了,盡管安心地走吧......”
紙錢燒盡,話語說完,老人喚來另一個年輕人,替換下 “覃顛子” 繼續(xù)抬棺。眾人重新各就各位,老人深吸一口氣,大喊一聲:“起!” 說來也奇了,剛才還重得讓人寸步難行的棺材,此刻壓在眾人肩上,竟莫名地有了些輕飄飄的感覺。
此后,一路上再無人言語。在凄婉的嗩吶聲和陣陣哭聲的陪伴下,眾人一鼓作氣,將棺材抬到了四五里開外的墓地,途中再未出現(xiàn)任何意外狀況。
值得一提的是,朱得力的喪事辦完之后,“覃顛子” 卻莫名其妙地大病了一場。起初,他只當(dāng)是普通感冒,又是吃藥又是打針,可病情卻久久不見好轉(zhuǎn)。后來,經(jīng)人指點,他帶著香紙,專程來到朱得力的墳前,誠心誠意地悔罪。從那之后,他的身體才慢慢康復(fù)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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