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7月,我揣著高中畢業證回了農村老家。還沒滿十八歲的半大后生,就得跟著生產隊下地干活了。夏天被毒日頭曬得脫皮,暴雨天照樣得搶收莊稼;冬天大清早迎著刺骨寒風出門,褲腳上老是結著白霜。每天看著田埂上那些佝著腰的老農,我老在想:這么年復一年干下去,啥時候是個頭?
那時候想上大學得有人推薦,說是叫工農兵大學生。可我們家祖輩都是土里刨食的,哪有這層關系?看隊上會計家兒子去年被推薦走了,心里更不是滋味。當時大伙都說,農村小伙子的出路就兩條——要不然當兵,要不然窩在村里當一輩子莊稼漢。
轉年來到1976年初,還真讓我等到征兵消息了。心想總比困在生產隊強,管他是去哪兒呢,趕緊往公社武裝部跑。體檢、政審一輪輪折騰下來,最后總算是領到了入伍通知書。那會只想著進了部隊總能有口飽飯吃,哪知道后頭的事。
分到廣州軍區55軍那天,老遠就看見營房后頭黃澄澄一片。老班長接過我的背包直樂:"咱們這可是正經莊稼部隊,后頭兩萬七千多畝地看見沒?"我心里咯噔一下,這不就是穿著軍裝的農民么?后來才明白,要從我們農場東頭走到西頭,天沒亮出門天黑都走不完。
新兵集訓滿打滿算就一個月,轉臉就下連隊了。開春趕上春耕,平田這活最要命。拖拉機翻地拐彎總在田角壓出大坑,我們得把別處的濕泥填過去。那年三月冷得邪乎,上頭套著軍棉襖,下邊還得穿褲衩下田,兩條腿陷在泥里直打哆嗦。鼻涕流到嘴邊都沒手擦——兩手沾滿稀泥,只能拿肩膀頭蹭蹭。
夏收更磨人。每人每天定額插完一畝秧,割稻子也是這個數。連里十個兵一天就得完成十畝,不像生產隊四五十號人干一個月。村里和我同期入伍的狗蛋總嘀咕:"早曉得是來種地的,還不如讓我爹來,人家當生產隊長的活比咱利索!"
轉機來得突然。聽說營部要找個能寫字的進報道組,我二話不說舉手報名。別看我在國光中學就參加過寫作小組,其實肚子里沒多少墨水。但實在不想再摸鋤頭了,硬著頭皮跟連長說能寫詩能寫散文。可能看我瘦得跟麻桿似的,連長還真推薦我去試試。
真坐進辦公室才發愁:寫新聞報道跟學校黑板報完全兩碼事。起初連報紙上的"五個W"是啥都不懂,更別提找新聞素材了。天天看著戰友們滿身泥漿收工回來,心里急得直冒火。
沒轍了,拿出每月六塊錢的津貼買寫作書,到處收集舊報紙學習。熄燈后躲在被窩里打手電看,有回還被查鋪的副連長逮個正著。不過這么啃了大半年,還真琢磨出點門道。
頭回開張是給《戰士報》投稿。那天聽連里開夏收動員會,幾個老兵上臺表決心,最后一句話讓我逮住了:"話說得再好聽,不如實打實干活!"連夜趕了篇散文,取個筆名叫"苗苗",沒想到真給登在第三版頭條。
這下可把團里驚動了。我們師以前還沒人上過軍報的文藝版,政委拿著報紙挨個連隊顯擺。自打這之后,隔三差五就有文章見報,慢慢和軍區報社編輯都混熟了。有回去送稿,幾個老編輯還特意跑出來瞧我長啥樣。
正想著趁熱打鐵好好表現,南邊出事了。1978年11月,場院上稻谷還沒曬透,緊急集合號就響了。全師連夜打包,半個月急行軍一千五百公里,直插到廣西寧明縣邊境。邊境線上天天能聽見對面打冷槍,我們班長說這叫"戰前熱身"。
改編成機槍班那天,我數了數班里九張年輕面孔。戰前集訓就七天,79年2月17號跟著大部隊從24號界碑沖出去。剛跨過邊境線,同鄉李斯鉆挨了炮彈。前一刻還說打完仗去我家吃地瓜粥的人,轉眼就剩半截皮帶......
頭一仗下來,光我們鎮上的兵就傷亡八九個。說不害怕是假的,但看著指導員帶頭往上沖,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后來我們營第一個沖進諒山市,被軍區授了"攻占諒山先鋒營"錦旗。慶功會上捧著軍功章,忽然想起李斯鉆要是還在該多好。
戰后提了干,后來又調師部搞政工。85年趕上大裁軍,轉業到市委辦公室坐起了辦公室。現在退休在家帶孫女,有時翻出當年的軍功章,耳朵邊好像還能聽見沖鋒號響。
要說這輩子最不后悔的事,還是當年報名參軍時那股愣勁。從田埂到戰場,從鋼筆到鋼槍,這身軍裝教會我太多。就是偶爾做夢,還會回到汕頭那個大農場,聽見老班長扯著嗓子喊:"新兵蛋子,下田別忘了帶草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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