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腦如何測算時間呢?比如時鐘滴答,我們可以通過時鐘齒輪的震動來感受時間;或者晝夜交替,我們通過日月移動感受時間——所謂的時間測量,似乎都來源于規律運動的外部事物產生的運動痕跡。
除此之外,有沒有人腦內部的時間表征呢?這是一個回歸到原點的神經科學思辨,可能也是理解人腦和人工智能區別的一把鑰匙。
神經科學家大衛·羅比(David Robbe)認為,我們并不依賴所謂“腦內時鐘”,我們對時間的估計是通過我們與周圍世界(或我們內心世界)的互動以及我們的行為產生的。這來自于他自己的嚙齒動物行為實驗,也基于他對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思想的重新審視。他將這些思想整理成了一篇綜述文章 “Lost in Time, Relocating the Perception of Duration Outside the Brain”(迷失在時間中:將時間感知重新定位在大腦之外)發表在Neuroscience & Biobehavioral Reviews上[1]。
追問快讀:
1. 大鼠的估時行為并非類似“直覺”的內在計時能力,而總要依賴某種刻板行為。時間究竟能否被生物體測量?還是說,只是動物無法理解這個問題?
2. 人類無法分割時間,亦無法測量它:我們對時間的體驗,也就是記憶,則是過去與現在的“熔爐”。
3. 大腦不可能是生成表征的器官:如果你認為注意力是一個具體的事物,并想在大腦中定位“注意力”,就會非常荒謬——因為注意力是一個動態的過程。
4. 一旦你理解了“綿延”(durée),自由意志的問題就會完全消失。因為如果我們生命中的每一個時刻都是一個全新的時刻,我們就不會被任何東西束縛。我們在每一個時刻都在創造自己。
5. 人工智能中沒有時間,只是一系列事件。
6. 欣賞藝術品時,每一次都是全新的體驗,只專注于這一體驗本身。但科學不同,科學需要反復體驗。
保羅·米德布魯克斯
Paul Middlebrooks
卡內基梅隆大學助理研究員,
播客“Brain Inspired”主理人
他在匹茲堡大學馬克·索默實驗室獲得認知神經科學博士學位。隨后在范德堡大學Jeffrey Schall, Geoff Woodman, and Gordon Logan實驗室從事博士后研究,研究運動皮層和基底神經節神經群活動如何影響自由行為小鼠的自然行為。
大衛·羅比
David Robbe
法國地中海神經生物學研究所(INMED)的研究主任及負責人
研究方向主要集中在大腦基底神經節的神經環路及其在運動控制和行為中的作用,尤其是探索紋狀體如何優化運動的“活力”以適應環境和動機狀態。他在相關領域發表了多篇高被引論文,其研究成果為理解帕金森病等神經退行性疾病提供了重要見解,并為開發新的治療方法奠定了基礎,還獲得了 2023 年傅爾克斯醫學研究基金會的卡米爾·沃林格獎。
亨利·柏格森其人
保羅: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是誰?你為什么如此癡迷于他和他提出的思想?
羅比:他是一位哲學家,他關注生物體與非生物體之間的區別,或者非生物體的運動規律。他從不同層面探討了這個問題,包括時間感知、記憶以及進化。他曾于1907年出版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創造的進化》(Creative Evolution)。
?圖1. Creative Evolution(《創造的進化》)是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2)的經典著作,其中提出了“生命沖動”(élan vital)概念,批判科學進化論的機械論,強調生命的創造性和時間的綿延,引發了對生命本質和人類意識的深刻思考。柏格森憑借其哲學思想和卓越的文學表達,192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圖源:Amazon.com
羅比:盡管他的哲學思想獨樹一幟,卻因未能形成完整的學術體系,最終逐漸被人淡忘。最近,他又重新受到關注。有一本關于他的英文傳記出版*。他的思想非常深刻。最讓我震撼的是,在諸多論述中,他直指我們當下正在面對的問題——這種跨越時空的思想共鳴真的很特別。
但柏格森經常被誤解,因為他傾向于認為科學有其局限性,因此不受很多科學家的喜愛。他與愛因斯坦之間還有過一場著名辯論。他的問題是,我們能否根據一個適用于以光速或接近光速運動的物體的理論,來得出關于我們時間體驗的結論?他還在《綿延與同時性》(Duration and Simultaneity)一書中重新推導了相對論的方程(他的數學非常好),并表示自己完全同意相對論。但問題是,他的表達并不總是容易理解,他沒有讓愛因斯坦明白他的觀點,而后者也缺乏耐心*。
?圖2. Duration and Simultaneity: With Reference to Einstein's Theory(《綿延與同時性:關于愛因斯坦理論的研究》)是亨利·柏格森于1922年出版的著作。在這本書中,柏格森探討了愛因斯坦相對論中的時間概念,尤其是“同時性”問題,強調哲學意義上的“綿延”與物理學中時間的差異,認為科學的時間觀念無法完全涵蓋人類對時間的真實體驗。圖源:Amazon.com
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法國哲學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1927),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家之一,以顛覆機械論世界觀、重建生命與時間的哲學聞名。
《Herald of a restless world: How Henri Bergson Brought Philosophy to the People》,2024 出版,作者為Emily Herring。
有人對這場哲學家與科學家辯論專門做了一些研究,比如Jimena Canales,她寫了一本書,叫《The Physicist and the Philosopher》
保羅:類似的爭論里,哲學總會處于科學下風。但神經科學非常特殊,因為這個學科很大程度上脫胎于哲學——尤其是身心問題。
羅比:是的,我開始學習神經科學時,神經科學正在解釋一切行為,這讓我非常興奮。有一天,我在圖書館偶然看到了一本柏格森的書,叫《物質與記憶》(Matter and Memory),書的副標題是“關于精神與物質關系的論文”。我當時想:“哇,這正是我試圖用神經科學理解的東西。”但閱讀的結果讓我震驚,我完全不懂他在說什么。基本上每一個話題,他都與我觀點相反。
?圖3. Matter and Memory(《物質與記憶》)是亨利·柏格森的重要哲學著作,探討了記憶的本質以及物質與精神之間的關系,試圖通過研究記憶來解決身心二元論的難題,強調記憶是純粹精神活動與物質知覺的綜合體,對后來的哲學和心理學產生了深遠影響。圖源:Amazon.com
羅比:他說:“大腦不可能是生成表征的器官”、“認為大腦存儲記憶是毫無意義的”,這讓我非常錯愕。雖然當時我沒有讀完那本書,但我記住了這本書第一章的一個觀點:感知是行動的開始。這是一個循環的觀點,即我們不是信息處理機器,我們所看到的東西其實已經適應了我們的運動系統,感知實際上是對運動系統提出的一個問題。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理解這個觀點,但最終我覺得:“是的,事實確實如此——我們只能感知那些我們能對其采取行動的事物。”
保羅:這是吉布森提出的生態心理學(ecological psychology)4之前的概念,對吧?
羅比:是的,這是生態心理學之前的概念。但生態心理學者幾乎從不引用柏格森。這可能是因為柏格森在他的《創造的進化》(Creative Evolution,1907)中提出了一個“生命沖動”(élan vital)的隱喻,這讓他被歸類為活力論者(vitalist)*,而受到科學家們以及如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等哲學家的猛烈抨擊。
事實上,這是一個誤解。柏格森并非活力論者。他所說的“生命沖動”指的是,生命和非生命物質之間存在某種本質的不同,應該有一種原始的推動力。這是他的核心觀點,即生命是一種創造形式,而物質則試圖壓制或摧毀生命。
這就是他的故事,這讓我對柏格森產生了興趣。后來我偶爾會讀他的文章,但當時我從未真正理解“綿延”(durée)這個概念。
生態心理學(ecological psychology),心理學的一個分支。該學科應用生態學觀點研究個體行為原因,強調個體行為與其環境條件(人際的、社會的、自然的)是不可分割的。詹姆斯·吉布森(James J. Gibson)是生態心理學(Ecological Psychology)的奠基人,他徹底改變了傳統心理學對知覺的理解,提出“直接知覺”(Direct Perception)理論,強調生物與環境之間的動態互動是知覺的核心。
活力論(Vitalism):生物體與非生物體的區別就在于生物體內有一種特殊的生命“活力”,它控制和規定著生物的全部生命活動和特性,而不受自然規律的支配。它主張有某種特殊的非物質的因素支配生物體的活動。近代活力論認為生命有著獨特的、被他稱為“活力”的性質,它們只存在于活著的生物體內部,絕不會在自然界自然出現。這些特殊的活力物質和活力反應,正是生命現象的物質基礎。
David Robbe的大鼠估時實驗
保羅:你是什么時候開始理解“綿延”這個概念的?是在你開始神經科學研究之后嗎?
羅比:我們實驗室對紋狀體中的時間表征假設很感興趣。我們有一個想法:如果紋狀體在人腦時間感知中起作用,這可能是源于它在運動控制中的作用。因為動物通過改變運動方式來改變它們在時間估計任務(time estimation task)中的表現。
保羅:這種認為“時間在內部被表征”的觀點已經被應用到了大腦的許多區域。該觀點的假設是,因為我們擅長計時,所以大腦中一定有某種內部時鐘,我們可以讀取這些時鐘來執行行為。
羅比:沒錯。我當時的假說是,紋狀體在估時中起作用,且與運動有關。一個眾所周知的問題:如果使用獎懲訓練,使動物執行一個估時任務,它們會發展出一些奇怪的迷信行為。基于這個情況,我們嘗試設計了一個跑步機實驗,試圖分離時間、運動和感覺反應[2]。
實驗是這樣的:跑步機前端有一個非常顯眼的獎勵區,大鼠需要在試驗開始后七秒到達跑步機前方盡頭的獎勵區,才能得到糖水獎勵;實驗中跑步機的速度是變化的,由此考察大鼠的估時能力。
起初,我們認為它們會一直朝著獎勵口跑七秒。但實際上,我們觀察到了這種非常奇怪的行為:起初它們總是跑得太快而早到,此時他們會受到懲罰(噪聲與光線刺激)。幾次后,大鼠會多跑一會兒,導致晚于七秒到達獎勵區。跑步機會把動物推離獎勵區——推到裝置的后墻處,然后重新開始計時。如此反復幾次后,我們發現,動物形成了一個奇怪的意識:要獲得獎勵,它們需要先跑到裝置的后墻處。
?圖4. David Robbe的大鼠估時實驗:大鼠被固定在跑步機空間內,跑步機盡頭為糖水獎勵,如大鼠在7 s到達獎勵區,獎勵釋放;如在其他時間到達,則受到懲罰,懲罰強度隨 |實際到達時間-7 s|的數值增加而增強。實驗分為兩個任務,在第一個任務中,跑步機履帶向駛離獎勵區的位置運轉,為了獲得獎勵,大多數動物形成了一種刻板的“等著跑”策略,它們會讓履帶把它們帶到跑步機的后壁,然后跑到獎勵區域接受蔗糖(圖A)。第二個任務中,跑步機履帶運轉方向相反,即慢慢地向獎勵區移動,這些大鼠大多采取了“跑-等待”策略,即在試驗開始前的試驗間隔期間,它們跑到跑步機的后面,然后被跑步機皮帶被動地帶到獎勵區域(圖B)。圖源:[2]
保羅:這就是它們所“迷信”(superstition)的?
羅比:沒錯。這并不是我們想要的結果,但卻讓我們發現了一種很典型的刻板行為,這可以在紋狀體(被認為與刻板行為有關)中進行記錄。基于這些發現,我和同事完成了一篇很不錯的論文[3]。
但后來,經過提醒,我們認識到需要更深入地理解這個任務以及動物表現出來的行為。我們做了很多實驗,在這些實驗設置下,80%的大鼠出現了這種行為,其余則表現出其他刻板行為——撞到后墻后再跑過去是最簡單的一種。最終我們意識到,如果動物不使用某種運動程序(motor routine),它們就無法完成這個任務。
這是一個很純粹的行為學研究,我們嘗試了很多方法,結論是動物確實對時間沒有真正的概念——它們是借助發展出一種刻板的運動序列(motor sequence)來完成任務的。如果你干擾這個運動序列,準確率就會下降。為什么會這樣?其他條件能否讓動物完成時間估計任務?還是說,只是動物無法理解這個問題?……這就是我和柏格森的重逢時刻。
與柏格森的重逢時刻
保羅:可以介紹一下這個重逢時刻嗎?
羅比:當我實驗完成后,我聽了一個播客,其中提到了他的第一部作品《時間和自由意志》(Time and Free Will)。在這本書中,柏格森認為:
我們誤解了時間,究其原因是,我們沒有真正地去體驗它,而是將其空間化了。
這和與我們此前的實驗結論高度吻合。正如論文所述,大鼠發展出一套空間化的程序來掌握估時任務,也就是將時間空間化了。所以我當時就想:“什么?這不就解釋了我們的大鼠一直依賴的表現嗎?!”——這就像一個印象深刻的“尤里卡”時刻*。
“尤里卡”時刻 (Eureka Moment) 是一個用來描述突然領悟或發現重要真理、解決方案的瞬間。這個短語源自古希臘語“ε?ρηκα” (heúrēka),意思是“我找到了”或“我發現了”,通常用來表達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柏格森向我們解釋了動物為什么會這樣做——它們只是在獲取獎勵,并非真正地測量時間。他提出了“時間是一種成本”(time is a cost)的觀點,這一理念在神經科學領域已成為重要的研究分支。我的這篇長文*便是在他的三本主要著作啟發下完成的[3]。
?圖5. Time and Free Will(《時間與自由意志》)是亨利·柏格森的第一部重要哲學著作,于1889年出版。書中,柏格森探討了時間的本質,區分了真實的時間(綿延)與可量化的空間化時間,認為我們常常誤解時間,是因為將時間空間化,而真實的時間是一種連續的、不可分割的流動。他還通過這一理論論證了自由意志的存在,強調自由意志是意識在時間綿延中的自然表現。圖源:Amazon.com
保羅:請講講柏格森提出的“綿延”(durée)是什么。
羅比:Durée(綿延)的概念很簡單,在體驗時間和生活過程中,我們的記憶持續將過去編織進當下。正是這種持續的記憶延續,使我們能夠進行交談。
保羅:每一個當下的時刻都充滿了我們至少一部分過去的記憶?但同時,每一個具體的時刻又都是重新創造的,并且在這個意義上是獨特的。
羅比:沒錯。他的觀點是,每一個時刻都在創造連續的、異質的新事物,因此它是不可分割的,人為的分割是不自然的。比如,當你變得不耐煩時,你無法確切地說出你是在哪一刻變得不耐煩。“不耐煩”是一種積累,這是一個過程,你無法跳過時間。
保羅:這么說的話,時間難道不是永遠都只是現在嗎?
羅比:并不是完全的“現在”,因為你有記憶。時間的體驗會在你心中不斷積累。就像不耐煩的感受:必須有某種東西留存并積累,你才會變得不耐煩;這種變化是過去與現在的不斷交融。
有些人會把柏格森的“綿延”哲學與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的觀點混淆。赫拉克利特說,“萬物皆流,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但這并不是同一個概念。因為對赫拉克利特來說,變化是持續不斷的,但沒有記憶效應。這種觀點更接近一種永恒主義哲學(eternalist philosophy)7:事物一直在變化,但變化本身是相同的。而對柏格森來說,每一個新的時刻都是全新的,不僅僅是變化的,而且是無法重復的。
?圖7. 滴水的水龍頭 圖源:Cuidador Complutense
保羅:這個概念是如何與“時間外化”(externalizing time)聯系起來的呢?
羅比:柏格森認為,盡管我們內心有這些不斷變化的東西,它們無法被測量。因為本質上“測量”是關于疊加的(There's no possibility of measurement,because measurement is about superposition)。“測量”從定義上來說必須與某種外部的、可觀察的標準相關聯。這讓那些“時間存在內部表征”的觀點顯得有些滑稽。我們沒有辦法脫離空間和運動來測量時間。
但外部有一些規律性的東西,而這些規律性的東西會留下痕跡,例如,在我說話時,鐘表的表針在轉動,我說話開始到結束期間內表針的移動距離成為了時間的代理。實際上,被測量的并不是時間,而是空間。
這就是他的重要發現:時間有兩個方面,“空間化的時間”與“被體驗的時間”。
?圖8. 唱片機 圖源:Ian
保羅:像迪恩·博南諾(Dean Buonomano)等人一直都在繼續試圖找到時間的內部表征,無論是通過循環神經網絡的循環動態(the recurrent dynamics of recurrent neural networks),還是通過大腦中嵌套振蕩的時間(the timing of nested oscillations)來讀取這些信息,亦或是各種積累模型(accumulation models),所有這些都被用于內部表征時間。
羅比:你可以用這些指標表征時間,例如通過繪制動物腦內的放電率變化,由此換算成時間的表征。但我更同意(Gy?rgy Buzsáki)的觀點:
不能僅僅因為在事情發生的同時,大腦發生了某種變化,就將這個事件和腦內的變化聯系起來。
“Eternalist philosophy”(永恒主義哲學)是一種關于時間本質的哲學觀點,認為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所有時間點都是同等“真實”的。它與“現時主義”(Presentism,認為只有現在是真實的)相對立,認為整個宇宙是一個四維的“塊宇宙”,所有事件都同時存在于時間的維度中。這種觀點與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相契合,因為相對論認為時間是相對的,不存在絕對的“現在”。
Dean Buonomano ,神經科學家,主要研究大腦如何處理和感知時間。他的研究領域包括神經科學、認知科學和計算神經科學,特別是在時間感知、記憶和決策方面。著有《Your Brain Is a Time Machine: The Neuroscience and Physics of Time》。
Gy?rgy Buzsáki 是一位杰出的神經科學家,以其在神經生理學和認知神經科學領域的開創性研究而聞名。他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大腦的神經網絡、記憶形成和時間編碼等方面。著有《Rhythms of the Brain》。
心理學術語的枷鎖
保羅:Gy?rgy推崇一種“由內而外”的研究方法。他指出,科學家總是從一些非常古老的心理學術語和概念出發,試圖找出與之映射的神經活動和過程(由外而內),但收效甚微。恰恰相反,我們更應該聚焦大腦實際是如何處理信號、信息等的,并據此構建心理概念。我們應該摒棄那些古老的心理學術語,創造新的術語或以不同的方式理解它們(由內而外)。
羅比:我并不完全同意這個觀點。我認為這是一個偽問題。語言本身并不精確,因為其目的并非完全精確,而是促進交流。試圖用神經活動來完美描述大腦中發生的任何認知過程,這是一種徒勞。
例如,當你全神貫注地觀看一部電影時,并未察覺到時間的流逝,直到電影結束才意識到已經過去了兩個半小時。你可能會說自己“仿佛失去了時間感”。“時間感”這個表達在生活中非常高效,能夠向你的親友傳達你對電影的沉浸感受。
我們終究需要一個術語,來描述所發現的與神經元活動相關的現象——總要有內部與外部。
保羅:但Gy?rgy認為我們使用的那些通俗心理學術語可能與實際發生的過程完全不符。問題不在于某個詞語是否存在,而在于如何提煉這些概念。
羅比:任何被提出的概念都有些不足。概念與真實的大腦狀態之間總會存在一些差距。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們科學無法近似地研究諸如注意力、抑郁、不耐煩等等。
你也可以嘗試從行為學角度去定義它,也可以操作性地來定義*。
問題在于,當你試圖在大腦中定位某些過程時,比如你認為程序性記憶定位在紋狀體中,那么你就會陷入各種麻煩——這是一種還原論的思考。我認為我們應該兼顧內外兩者。
* 操作性定義是指通過具體的操作步驟或測量方法來明確一個概念或變量的定義。它使得抽象的概念變得可觀察和可測量,便于在科學研究中進行實證分析。如:焦慮:抽象概念,操作性定義可以是“通過焦慮量表得出的分數”
?圖源:Joe Anderson
保羅:那么如果用“綿延”(durée)的概念,應該怎么看呢?
羅比:比如“注意力”這個概念,它首先一種基于語言的共識,但基于柏格森的觀點,我們的精神狀態、我們的生活是不斷變化的,注意力也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因此,如果你認為注意力是一個具體的事物,并想在大腦中定位“注意力”,就會非常荒謬。標簽不應該被理解為大腦中可以找到痕跡的“真實事物”。
保羅:為什么這種還原論的思維方式會讓人產生天然的認同感?
羅比:我認為這最終是因為語言。我們首先通過語言定義某些動態事物,因為我們能感受到這種變化,我們很直接地想到,要用神經元來解釋它。這在關于時間的論文中非常常見。這類文章通常以這樣一句話開頭:“當我們開心時,時間過得快;當我們無聊時,時間過得慢。”
保羅:緊接著會說:“這種感覺背后的神經機制尚不清楚......”
羅比:沒錯,因為這是一種主觀感受,你會自然地認為這來自大腦。問題在于,你把“快”和“慢”——這些實際上與運動有關的詞匯——歸因于某種完全不是運動的東西。我也可以理解,從某種意義上說,它確實與大腦活動有關。
動物與人類時間感的差別
保羅:在跑步機實驗中,大鼠形成了一種刻板的運動序列,以便于它們預估何時返回獎勵口。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動作本身而被優化,成為一種自身動作的“時鐘”。其中,像基底神經節這樣的腦區起到了協調作用。
羅比:沒錯。動物用身體和動作來測量時間,但它們只是為了獲得獎勵,并沒有把時間測量當成一個任務。但人類不同,我們擁有感受時間的能力。
我認為人類認知有一種特殊的能力,能夠將自身的內在變化與外在變化聯系起來。最初,人類通過觀察太陽在天空中的位置變化來感知時間,這種最原始的“自然時鐘”(地球自轉帶來的晝夜循環),這就是時間測量的起源。后來,人類發明了精確測量的工具,將表針的移動與我們對時間的主觀感受聯系起來,這使我們能夠測量時間。
我不這么認為動物是否能夠做到這一點,人類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可能是因為我們相對放松。
一只真正口渴且想要獲得獎勵的大鼠,只能是在體驗時間,而無法從時間中抽離出來,將它們的經歷與某種規律性的事物進行比較。靈長類動物或許能在某些條件下做到。
保羅:讀了你的論文后,我嘗試在心里數秒,但我發現自己還是會微微點頭,或者在心里默讀秒針運動。我對時間的感受總是與某種動作關聯,即使這種動作只是內部模型或表征上的動作。這是否意味著,對時間的認知可以認為是一種內化的運動?
羅比:是的,即使是對于人類來說,純粹的估時實驗也是極其罕見的。這需要完全假設時間的體驗與測量時間是不同的,就如柏格森所述。
當你在試圖完成一個不可能完成的實驗時,這其實是一種暗示——某些地方出了問題。這就像是,如果你發現自己無法讓大鼠學會某樣東西,也許是動物在告訴我們“你的問題本身就不對”。
實際上,許多做這種實驗的同行都告訴我:“哦,我們也看到了類似的現象。”但沒有人談論這件事。事實上,如果你想發表一篇純粹關于認知的《自然·神經科學》論文,你還必須做這樣一個實驗:“既然我們看到動物在時間實驗中會運動,你就得想辦法讓動物不運動。”這太荒謬了。
自由意志與人工智能
保羅:當你談到鐘表和時間測量時,我想起了本杰明·利貝特(Benjamin Libet)的自由意志實驗*。這個實驗設置有很多問題,被很多人質疑。在你現在的觀念中,是否有一條通往自由意志的道路?
* 本杰明·利貝特(Benjamin Libet)在20世紀80年代進行的一系列實驗是神經科學和哲學領域關于自由意志爭論的核心。他的實驗試圖探討:人類的“有意識決定”是否真的由自由意志發起,還是由大腦的無意識活動預先決定。他的實驗表明,當事人的作為大腦無意識活動的“準備電位”的出現,比其有意識的決定要早約半秒鐘。
羅比:柏格森關于自由意志的觀點非常有趣。在他的第一本書《時間和自由意志》中,他想通過時間問題來探討自由意志問題。他認為,自由意志問題本身,是被機械論方法錯誤框定的偽問題。一旦你理解了“綿延”(durée),自由意志的問題就會完全消失。因為如果我們生命中的每一個時刻都是一個全新的時刻,我們就不會被任何東西束縛。我們在每一個時刻都在創造自己。
他說,在思考自由意志的問題時,我們總是依賴回顧性思考。比如當我站在海邊準備從10米高的巖石上跳下去時,我在猶豫,但沒有人知道我要做什么,我甚至沒有一個內部參照,因為這是我的生命中一個全新的時刻,這個新事物將定義我,使我得到某種更新。如果我跳了,我會說:“哦,是的,我做到了。”如果我沒有跳,我會沿著巖石下去,我的兒子會看著我說:“嘿,爸爸,你沒有跳。”
旁觀者可能會想:“哦,我無法理解為什么David會決定從10米高的巖石上跳下去。”事實上,這只是在回顧性地找理由。
編者補充:柏格森認為,機械論的根本錯誤在于用空間的邏輯處理時間與意識,導致自由意志被曲解。機械論混淆了“綿延”(Duration)與“空間化時間”。真實的時間是質的、不可分割的流動,意識在其中不斷創造新狀態。而機械論將時間簡化為空間中的離散點(如秒表計時),使動態的“自由行動”被靜態的“因果分析”取代。
保羅:這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想法,即在每一個流逝的時刻,一切皆新。但是,為什么我很難改掉那些長期以來的壞習慣呢?如果每個瞬間我都在重新塑造自己,為什么我的很多行為是可預測的呢?
羅比:是的,我們一直在兩種力量之間掙扎、平衡——一方面,我們通過習慣駕馭這個世界的規則;另一方面,我們又不斷被內在的變化沖動所推動。即便是根深蒂固的習慣也會在某個時刻發生改變,要么被主動打破,要么因積累的不滿而自然瓦解。柏格森有個說法:倘若我們擁有自由意志,就能理解為何需要某種決定論(Determinism)——以利用那些恒常發生、卻無法被我們直接支配的規律性。但如果我是完全的決定論者,那我為什么會有這種自由意志的感覺呢?
保羅:這很反直覺,利用反對自由意志的論點來論證自由意志。那么,對于人工智能而言,這意味著什么?一個機器人完全可以內置一枚卡西歐手表作為時鐘。時間的概念與實現方式,對人工智能有何影響?
羅比:區別很大。這也是為什么現在人們對柏格森感興趣的原因。實際上,“綿延”(durée)并不存在于電腦或人工智能中。
我不太清楚人工智能算法是如何工作的,但可以想象:它必須是精確的;并且它會定期暫停,一個脈沖與另一個脈沖是分開的。你關閉電腦,一小時后再打開,電腦馬上回到當時的狀態。這與“綿延”的過程恰恰相反——“綿延”是無法暫停的。因此人工智能永遠不會不耐煩,因為它并非從過去到現在的積累和融合中構建的,而是離散化的。
我認為這就是有趣的地方——人工智能中沒有時間,只是一系列事件。
?圖源:Anna Godeassi
保羅:你希望人工智能也有這種柏格森式的“綿延”嗎?
羅比:我不認為我們能做到。這依賴于一個生命系統。當然,人工智能系統也在不斷地成長。
保羅:是否正因為我們缺乏內部時鐘,才不得不依賴于這種“綿延”?以自動駕駛汽車為例,面對交通事故,汽車通過使用時鐘時間來實現減速,而不需要“綿延”。我們的時間感知取決于動作、環境需求、生存等等。
羅比:是的。無論我們做什么,“綿延”都會在我們身上形成——它強加于我們。對我們來說,時間肯定會發生一些事情,因為我們有代謝需求,我們一直處于不平衡狀態。因此時間對我們來說真的很重要。
同時,時間是一種積極的東西。如果讓動物估計時間,就會發現動物總是提前行動。在設計這個估時實驗之初,我們本希望大鼠等待10秒,但大鼠總是提前到9.5秒。數據證明,動物們真的很迫不及待。它們被時間所驅動,希望盡快獲得獎勵。時間對它們很重要,對我們也很重要。
保羅:存在時間不那么重要的生命體嗎?
羅比:我想對于植物來說可能有點不同——它們沒有生存壓力,可以“免費獲得食物”。時間對人工智能重要嗎?不,它不重要。但對我們來說,時間很重要。
科學需要人文
保羅:最近有一種新趨勢——“科學需要人文”,你也在論文中提到了這一點,我很好奇你的看法。為什么“科學需要人文”被越來越多地提及?你是如何得出“人文很重要”的結論的?
羅比:如果我們仍然圍繞時間這個話題,我的觀點是,生命的時間性,具有不可還原的流動性和創造性,科學描述永遠滯后于這種真實的生命體驗,最終只能提供一種機械論的簡化版本。
保羅:這是我們當下能做到的最好的近似。
羅比:沒錯。機械性的東西與真實的變化、創造性的生命過程之間存在差距。既然差距存在,那么可能會有其他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例如,你可以通過視覺藝術家來了解很多關于感知的東西,因為他們會進行一些實驗,但此時在腦內插入電極記錄信號卻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每一次都是全新的體驗,只專注于這一體驗本身。
但科學不同,科學需要反復體驗。簡單地說,如果你想做科學實驗,就需要重復觀看一件藝術品,但每次的體驗不會是相同的。實際上,我認為這是神經科學中一個被忽視的問題:我們試圖讓動物反復進行“相同”的實驗,但從動物的主觀角度,每次都是不同的。它們不會像機器人一樣行為。
我對藝術的觀點是,新奇性是藝術體驗一大局限性,因此我們需要文學,文學能讓你感受到藝術家創作或角色觀看藝術品時的內心世界。這種對人類的理解,比了解他的大腦中發生了什么更有價值。因為科學是偉大的,它努力地近似很多東西,但它總是滯后,因此我們不要拋棄其他對現實的探索方式,比如文學或藝術。
?圖:布拉格天文鐘(Pra?sky orloj)。它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復雜的天文鐘之一,也是布拉格的標志性建筑之一。圖源:Alfons
保羅:這不同于將人文學科——或者說整個人文領域——納入科學。聽起來更像是將人文學科視為一種截然不同的視角來尊重。
羅比:是的,你說得對。這就是我最初的觀點。不過我想稍作補充,人們常認為神經科學能幫助哲學,但我重新接觸柏格森的經歷恰恰相反——嚴格來說,柏格森其實解決了科學中的問題。
他讓我意識到,并非所有實驗都設計合理——有些實驗可能從根基上就存在問題。Paul Cisek說科學中最難的部分其實是找到正確的問題。這真的很有道理。有時我們會提出一些非常膚淺的心理學問題,然后在動物身上開展研究最終失敗。
在研究柏格森的過程中,我越發覺得人們應該多讀讀他的書,并且真正理解他的觀點——也許這會極大地改變科學的方向。這也是我喜歡柏格森的一點——他的哲學工作與科學緊密相連。
保羅:是的,一旦打開哲學這扇門,就很容易會馬上陷入關于概念的爭論和語義學的討論,而迷失方向。但如果已經有了科學的數據、觀點和問題,再帶著自己特定的問題和困惑重新審視柏格森,這更能發揮哲學的效用。
羅比:我認為關鍵在于,做研究要與人交流。哲學和神經科學,它們都傾向于過于沉浸在自己的領域里。這種跨領域的交流非常好。有趣的是,柏格森其實認為哲學應該更像科學,他認為哲學所缺乏的正是科學的精確性。
后記
這篇內容編譯自播客【Brain Inspired】對神經行為學家David Robbe的訪談。編譯的過程像是一場思維的冒險。原播客充滿即興對話的跳躍和口語冗余,但其中隱藏的洞見令人著迷——比如Robbe提到,大鼠在跑步機上精準估算7秒獎勵窗口的能力,竟與柏格森所說的“綿延”(durée)概念微妙呼應:時間不是機械的刻度,而是流動的、主觀的體驗。感謝一木在編譯中的細致調整,在保留學術嚴謹性的同時,讓思想的火花依然閃爍。
有趣的是,這次編譯也讓我反思自己的研究。我原本專注于注意力機制,卻常在文獻中陷入術語的迷宮。而Robbe的實驗提醒我:有時最深刻的發現,恰恰來自對簡單行為的重新觀察(比如一只大鼠如何“感受”7秒鐘)。或許科學和哲學的交匯點,就藏在這些看似基礎的問題里。
若讀者想感受Robbe談話的原始魅力,不妨去聽聽那期播客。而這篇編譯,或許能成為一扇通往他思想的側門。
為了閱讀體驗,本文對聽稿進行了適當地編輯。
原對話指路:
https://www.thetransmitter.org/brain-inspired/david-robbe-challenges-conventional-notions-of-time-and-memory/
1. Robbe D. Neurosci Biobehav Rev. 2023;153:105312. https://doi.org/10.1016/j.neubiorev.2023.105312
2. Kravitz AV, Matikainen-Ankney BA. Curr Biol. 2020;30(22):R1366-R1368. https://doi.org/10.1016/j.cub.2020.09.018
3. Jurado-Parras et al., 2020, Current Biology 30, 4362-4372. https://doi.org/10.1016/j.cub.2020.08.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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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n Institute與華山醫院、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設立了應用神經技術前沿實驗室、人工智能與精神健康前沿實驗室;與加州理工學院合作成立了加州理工天橋神經科學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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