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浩月
《瓦爾登湖》要這么讀
曾看到一篇文章,說《瓦爾登湖》是最難讀進去的世界經典之一。當時的反應是:這怎么可能,這明明是本文筆優美、思想兼具深沉與靈動的佳作,讀起來應該很愉快、很有收獲感才對,怎么會有人認為《瓦爾登湖》難讀呢?
實際上,“《瓦爾登湖》難讀”的說法由來已久。該書1854年出版時并不暢銷,作者亨利·戴維·梭羅還被認為寫作此書的內容是“邪惡和異端的”,因為他對物質主義持批判態度,拒絕社會規訓,他對自然生態的觀念以及“隱居、獨身”的追求,都招惹來不少批評。當時有評論家認為《瓦爾登湖》“像瘋子的囈語”……在那個時代語境下,思想超前的《瓦爾登湖》,難被讀懂是很正常的。
進入20世紀后,《瓦爾登湖》逐漸在美國暢銷,并被世界范圍內的讀者所喜愛。在中國,這本書不但被選入教科書,而且還有著居高不下的銷售量,即便如此,仍有不少讀者認為《瓦爾登湖》難讀。這個時候,著作內容本身的一些構成,確實給一些讀者帶來了閱讀障礙,比如:大量引用中國、希臘、羅馬、印度等國家的古典文獻,牽扯到許多與動植物有關的專業博物學知識,個別篇章充滿哲學意味的長篇大論等,都會讓靜不下來心的讀者放棄該書。
在AI時代,《瓦爾登湖》正面臨著一種截然不同的狀況,一方面,這本書受歡迎的程度超乎想象,比如2024年是《瓦爾登湖》誕生170周年,它的譯者李繼宏稱,從2023年起,該書“每個星期可能賣五千本,大大高于過去10年的銷量”;另一方面,受短視頻、短劇、數字化閱讀以及人工智能工具的普及等各方面因素影響,人們對于經典名著的耐心愈加缺乏,不但《瓦爾登湖》這樣的世界名著被認為難以讀懂,就連中國的“四大名著”閱讀率也在下降,央視曾做過一項名為“死活讀不下去”名著排行榜,《紅樓夢》排第一,“四大名著”全部上榜,《瓦爾登湖》名列第五。
經典名著的暢銷與難讀,構成了一個悖論,人們買經典,難道不是為了讀嗎?事實上可能真的如此,購買《瓦爾登湖》,只是因為它倡導的離群索居以及回歸自然,符合當下人的心理與心態,但讀不下去,確實因為理解與表達能力都在下降。而購買“四大名著”的青少年,多是為了應試以及完成老師布置的任務,買是容易的,讀是困難的,購買時的爽感與閱讀時的挫敗感,構成了AI時代最為常見的閱讀景象。
“我惟恐自己的措辭行文不夠逾規越矩,無法超越日常經驗的狹窄邊界,不足以傳達我所堅信的真相?!薄凇锻郀柕呛分?,梭羅如此說。他過去曾經帶有刻意為之的“艱深”,曾經是對他所處時代的批評與反抗,而到了現在,這也可以視為對浮躁時代的精神抵抗。但是,抵抗浮躁與焦慮,唯有“艱深”這一條道路嗎?或者說“深閱讀”就一定要全部吃透理解被閱讀對象的全部嗎?我并不這么認為。能夠收獲思想啟迪的閱讀是深閱讀,可以體會文字之美、感受生活之美的閱讀,也一樣是深閱讀。
換個思路讀《瓦爾登湖》,或許立刻覺得它是非常好讀的,比如,書中的景色描寫。梭羅在書中這樣寫道,“湖是自然風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望著它的人可以測出自己天性的深淺。湖邊的樹木宛若睫毛一樣,而四周森林蓊郁的群山和山崖是它的濃密突出的眉毛”,“像湖水一樣,瓦爾登的冰,近看是綠的,可是從遠處望去,它藍藍的很美,你很容易就辨別出來了,那是河上的白冰,或是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湖上的只是微綠的冰,而這是瓦爾登的冰”,“在溫和的黃昏中,我常坐在船里弄笛,看到鱸魚游泳在我的四周,好似我的笛音迷住了它們一樣,而月光旅行在肋骨似的水波上,那上面還凌亂地散布著破碎的森林”。要知道,這樣美好的景色描寫,可是《瓦爾登湖》最主要的內容構成,閱讀過程中,你怎么可以舍得放棄如此晶瑩剔透的文字?
出于對《瓦爾登湖》的喜愛,我也偏愛在書中尋找那些可以透露出梭羅性格的描寫,比如他在湖邊所建的木屋是不上鎖的,熟悉和陌生人都可自由出入,拿走屋里的任何物品都沒問題,但拿走書卻不行。他說“不速之客趁他不在家時拿走了一本書”,這是他“極少記錄他生氣的時刻之一”,一名愛書人的形象躍然紙上。梭羅在湖邊自建木屋時,有些材料是到村中購買的,有些用品則是村民贈送的,建造整個木屋只花了28美元,可謂“花小錢辦大事”。每每讀到梭羅為自己的簡樸而感到快樂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也感受到了他的快樂,這種情緒共鳴,也時常出現在閱讀過程中。
有了對書中景色描寫以及對人物性格的喜愛和認可,再去接受作者的思想觀念就會容易許多。通過《瓦爾登湖》可以看到,梭羅既是一名隱士,也是一名通達的社會人士,他最重要的身份是“社會觀察者”,他在物質上追求極簡,但在精神上接受人性的復雜,通過對大自然的感受與沉思,他完成了對自己精神困境的突圍。在寫完《瓦爾登湖》后,他認為已經實現了愿望,拍拍屁股就離開了瓦爾登湖。這意味著他所做的一切都在為尋求“真實自我”,這么看來,他也是一位實用主義者呢。
我們此時閱讀《瓦爾登湖》,不管是第一次讀還是重讀,也完全可以帶點兒實用主義色彩。當你需要文字滋養,或者需要內心寧靜時,不妨用輕松的態度來面對《瓦爾登湖》這樣的經典,當你放下障礙心,或會發現經典一點兒也不沉重,它與我們內心最輕盈的那部分建立密切的聯系,只是我們自身與這部分聯系割裂了,現在,是時候把被隔斷的那部分心靈斷裂帶,重新用經典填滿了。
在《瓦爾登湖》照見自己
《瓦爾登湖》這本書,我買過不同的版本,其中一個新的版本,全新塑封,放在書架上多日,我路過時總忍不住多看它一眼,于是決定把它讀完。
讀一本書而已,為何還要下決心呢?想了想,原因無非是,這本書我很多年前曾讀過,再讀,是重復。另外還有一層隱秘的意識,就是擔心破壞了《瓦爾登湖》在自己心中的印象——這么多年來,這本書對我而言,一直是如湖水般清澈的存在,偶爾閉眼想想,能抵御掉許多浮躁,讓人變得神清氣爽。我擔心當下的閱讀使眼光變渾濁,難再分辨出它的好。
1845年,時年28歲的亨利·戴維·梭羅,拋棄了在城市里的體面工作和豐厚報酬,來到距離康科德城兩英里處的瓦爾登湖——那個年代的城市,在生活方式上已出現了單一刻板的現象,出于內心深處對“城市生活方式”的排斥,梭羅選擇在瓦爾登湖隱居。在那里,他建造了自己的房屋,居住了兩年,并寫出了經典名作《瓦爾登湖》。
再次讀《瓦爾登湖》,刷新了我的兩個印象,一是瓦爾登湖并非遠離都市,實際上它有點兒像都市的后花園,是城市人抬腳就可以到的地方;二是梭羅也并非那么孤獨,他常離開湖邊小屋到不遠處的村子晃悠,也時常在小屋中接待朋友們。至于為什么這么多年來我一直覺得瓦爾登湖渺無人跡,也覺得梭羅十分孤獨,可能是先入為主地代入了許多個人的想象,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份想象居然覆蓋了原著中的真實場景——我把梭羅的瓦爾登湖,變成了自己的。
于是,我重讀《瓦爾登湖》也約等于把瓦爾登湖還給了梭羅先生。讀累的時候,我會放下書,眺望遠方一會兒。那一刻,我的精神世界一半在自己的居所,一半在梭羅居住的環境。我被梭羅所描述的一切深深地吸引,在閱讀這本書的過程里,不知不覺成了他的鄰居或朋友。
梭羅并非一個不喜歡社交的人,他只是對社交沒有那么大的熱情而已。即便陌生如我,在那個時代如果敲門而入(他的家從來不上門鎖),他在家的話,大概也會請我喝上一杯。
盡管房屋廉價,他卻愛極了這里。天氣好的時候,他會把家具搬到屋外的草地上,給它們曬太陽,自己則仔細地拖地板,把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這打破了我認為木屋不適宜居住的想法。事實上,梭羅對于它的舒適度非常滿意,如果再在花瓶里插上一束野花的話,那就不能用滿意來形容,而是極大的幸福了。
這所房屋沒有給梭羅帶來任何局促的感覺,反而讓他覺得徹底得到了解放。梭羅說,住在這樣的房間里,每年只需要工作六周,便可以滿足基本的生存需求,剩下的時間,他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吹竭@里,我忽然想到自己房貸還沒有還完,每個月要在某個固定的日子把一筆不算多但也絕對不算少的款項存進銀行,這就莫名產生了些荒誕感——究竟是城市編造的羅網太美麗,還是我不知不覺心甘情愿地進入羅網呢?
梭羅對瓦爾登湖的描寫很美,美到不必引用其中的語句。單是遐想一下也能被打動——他成功地把那片湖放置到了讀者的腦海里。有一個細節,可以證實瓦爾登湖的水干凈清澈到什么地步:有一次,梭羅拿斧頭去鑿冬天湖面的冰,不小心斧頭掉了下去,他能清楚地看到斧頭的頭部戳入湖底,而斧柄則朝向他豎立著。于是他找了一根繩索,打了一個扣,掛在斧柄的某處,將斧頭打撈了上來。整個過程大概如此。
我讀到這一細節時覺得迷人極了,一把斧子從冬天凜冽的湖水中躍然而出,這是多么超乎想象的畫面。此外,瓦爾登湖在梭羅筆下仿佛一顆巨大的水滴,它映照著星空,自然也映照著他居住的房屋,從遠到近,瓦爾登湖都觀照著萬物。能在瓦爾登湖邊有一個住所,這簡直是天賜之禮。
想想梭羅的房間,再看看自己的房間,我不禁無聲地做了幾下深呼吸,但沒有嘆氣。我沒有嘆氣的理由。絕大多數住在高樓里的人都沒有嘆氣的理由,因為在過去某個時間階段,可以住到這樣的房間里,是一種夢想和追求。高樓大廈作為城市的象征佇立在大地上,是一個隱喻,象征著得到與擁有,預示著存在與征服,當然也包含著失去與失落。
當人們站立在擁擠的電梯里,向著天空的方向迅疾地上升時,心里難免產生過一些矛盾而復雜的想法,比如覺得生活逼仄、逃無可逃。這一想法是危險的,它會催促你走到更開闊的地方去,去鄉村,去田野,去江河湖海,去哪兒都行,只要能夠離開。人們不停地發揮著想象力,然后在電梯“?!币宦曂nD并開門之后,再一頭扎進房間里,幾個小時甚至幾十個小時不出來。
外出旅行時,無論在哪里,只要遇到一處孤獨、破敗的房屋,我總忍不住多看幾眼,潛意識里會產生想要進去收拾一下、在此居住的愿望,也愿意花費很多工夫把它變成梭羅的小屋——這肯定不是真實的想法,但它產生自何處,誘因又是什么,一時半會兒尚找不到答案。現實將人的腳步牢牢地釘在某處,人之所以渴望旅行,更多是為了在有退路的前提下進行一場安全的冒險,而那些孤獨的房屋正是冒險的一部分,無法轉化成現實生活的一部分。就像許多人讀梭羅、喜歡梭羅,但一定不會成為梭羅一樣。
僅僅用了三天,我便讀完了《瓦爾登湖》,心滿意足地把它放回書架上。這一放,不曉得又要多少年才會再次拿起?,F在可以確認的是,這次閱讀比年輕時留下的印象要深刻得多。書沒有變,是人變了,這便是經典之作的意義——在不同的年齡段讀經典,經典會回饋以完全不同的信息。從這個層面講,幾乎所有的經典都是一面鏡子,在鏡中,讀者可以照見自己的模樣。
要把梭羅當朋友
梭羅帶著隱居的目的第一次來到瓦爾登湖,時間被認為是在1845年3月底的一天,究竟是哪一天?是一天中的早晨、中午還是黃昏?這個不清楚,人們只記得“他手里拎著一把斧子”。我曾以為梭羅這天來了之后就沒有走,在野外生存了三四個月,最終有了自己的房間,這也屬于帶有浪漫色彩的臆想。
1847年9月6日,梭羅離開了瓦爾登湖,整個居住時間為兩年兩個月零兩天。離開的原因是,他覺得自己的“思想實驗”完成了,他已經得到了自己一直苦苦思索的人生答案,于是轉身就走,并沒有多少留戀。而且居住在瓦爾登湖邊的日子,梭羅并非真正意義上的離群索居,而是經常拜訪周邊村莊,與村民打交道,也常有熟識的朋友和不認識的陌生人到木屋拜訪,甚至這段時間是梭羅見到朋友最多的一段時間。知道這些之后,我有些失落,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認為梭羅在瓦爾登湖邊孤獨終老……
可能會有不少人像我一樣,對梭羅有不少的“誤會”,這不奇怪,因為我們常會用自己的慣性思維與一般常識,來看待隱居這件事情。我們的經驗,多來自鬼谷子、陶淵明、莊子的故事,還有金庸、古龍等人的武俠小說,認為只要是隱居,就得把事做得絕一些,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出山”的。后來知道梭羅這位西方的“大隱士”的故事越多,就越發明白,東西方對于“大隱”“小隱”的定義其實差不多,梭羅的隱居,則更貼近莊子的“心隱”,多為求得內心的安靜與踏實,至于肉身,仍可紅塵里自由來去。
我把梭羅當成朋友,一遍遍地讀他的書,包括關注我那隱居神農架朋友的行蹤,其實也是以點連線,觀照自己的內心。他們分別在兩個不同的世紀,幫我完成了自己的夢想,讓身居一線城市上百米高空樓房中的我,在想到他們時,時不時地可以松一口氣。梭羅是敏感的、孤獨的、矛盾的,然而這僅是他少年、青年時期的性格特征,在有了瓦爾登湖邊的生存體驗后,他變得開放、有力、睿智,這何嘗不是無數年輕人渴望擁有的一個過程?年少時讀梭羅,會對《瓦爾登湖》開篇的“長篇大論”感到不耐煩,只沉迷于他寫湖水、自然、動物的那些文字,而中年時讀梭羅,則開始對全書的每一個章節,都有了共鳴感,這恐怕才是梭羅與《瓦爾登湖》可以穿透時光流傳至今的理由。
每個在水邊成長的孩子,心目中都有一片屬于自己的瓦爾登湖。我回到自己出生的村莊,四十多年前,那里有一片每到夏天都開滿荷花的湖泊,可現在回去,只能看到一汪死水了。童年的“瓦爾登湖”已經死去,于是便有了一生都要尋找“瓦爾登湖”的執念,它甚至可以不是一片湖水,是一座山谷也行,是一片森林也行,只要遇到了類似的地方,都會產生舍不得走的想法,想拎一柄斧子,想建造一間木屋,想在木屋前面向遠方,陷入無盡的、美好的惆悵中去。
現在的瓦爾登湖已經成為一個景點,會有人絡繹不絕地前往拜訪。即便有機會,我可能也不會去瓦爾登湖,因為我相信,所有的景點,都沒法擁有作家用文字塑造出來的震撼之美。現在有人在講述梭羅時,會使用“躺平大師”“美國版李子柒”的說法,這是對梭羅一個很大的誤會,是用很淺顯的一種方式去理解梭羅。認識一位朋友的最好辦法,是努力從心靈層面與之貼近,從智識層面與之會合,如此,即便永不相逢,也是莫逆之交。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617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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