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敘事 || 許家村記
許家村夾在孫家與三讓李家之間,像是站在C位的主賓。三村背靠青山,面朝鐵山湖,山是青黛色的屏風,湖是銀鏡般的眼波。山風過處,楠竹、松樹沙沙作響,湖面漣漪蕩漾,仿佛天地間所有的靈氣都凝在了這片土地上。
許家村的清晨,被鐵山湖的霧氣染得朦朧,似仙曲飄飄。屋檐挑著露水,水泥路上印著早起村民的鞋印。村頭的老樹下,幾位阿婆圍坐,手里納著鞋底,嘴里念叨著陳年舊事。日子在她們的叨嘮聲里有聲有色,民風良俗在她們的方言里溫暖地傳開。
“1949年啊,三讓農協會就立在咱村頭,那時候孫家、許家、三讓李家,三村擰成一股繩……”說話的是任村支書最長的許文標。他瞇著眼,手指向遠處的山坳,仿佛能穿透時光,瞧見當年農協會的土墻青瓦。
1957年高級社成立,村里的壯勞力扛著鋤頭鎬頭,將荒山開成了梯田;1958年支書許正林將許家大隊的旗子一豎,連山間的野雀子都跟著熱鬧起來。到了1984年,大隊改制成村,五個村民小組各守一方水土,日子像鐵山湖的水,靜悄悄淌著,卻也藏著暗涌。
村后的月田許家林場,是許家村人心頭的驕傲。漫山楠竹嶺連峰,早年伐下的木材順著水路運出山外,換回鹽巴布匹。如今公路縱橫,老林場卻荒了。月田詩社社長陳天雄的詩刻在林場入口的石碑上:“原是材林當所用,為何遺棄臥枯叢。”許家村的年輕人不懂這詩里的嘆息,他們更愛踩著摩托車,轟隆一聲沖出山坳,去鎮上尋新天地。
許家老屋的香火從未斷過,堂前懸著一幅泛黃的字軸,上書“文開繼六京”五個大字。老支書許慶德說,這是岳陽許氏十兄弟公祖的名號。明朝末年,許文開、許文繼、許文六、許文京四兄弟從平江縣南江鎮翻山越嶺,落腳月田鎮茨洞與許家村。他們伐竹造屋,墾荒種稻,將許姓的根扎進了這片陌生的土地。
“祖輩的骨頭硬啊,逃荒都不忘帶上族譜。” 村領導許香兵曾經撫著老屋的木柱,很有感慨。四兄弟的后裔如今散落四海,據說足有二十萬人。月田鎮留住的不過三千,許家村更只余百十戶許姓人家。逢年過節,總會有外省的車子開進村,車牌上掛著“粵”“滬”“京”,車里走下西裝革履的男女,跪在老屋堂前磕頭,說一口夾生的鄉音:“老祖宗,我們回來看看。”
鐵山湖的水映著這些遠行人的倒影,他們帶回外頭的故事,也帶走山里的風物,一罐腌筍、幾包野茶,或是一把堂前的香灰。許家村的血脈,就這樣在遷徙中愈發綿長。許家出生的許石水,遺傳了其父的經商基因,在岳陽開超市,辦公司,只要是老家的人來了,他都會熱情招待。
有人說,許愛國是許家村走出的“狂人”,他年少時想當作家,在部隊的時候寫散文,一篇《母親的蓑衣》拿過全軍大獎。轉業后卻一頭扎進法律界,成了岳陽市第一個考上法律碩士的“兵痞子”。村里人起初不解,“律師不就是替人吵架么?”他笑笑,說道:“吵贏了,還能救命呢。”
1986年,他接下岳陽市某銀行的一樁爛賬官司,耗了十一年,硬是從泥潭里撈出五層樓的商鋪。沒成想,銀行翻臉不認賬,不結清薪資。他拍案而起,把委托人告上法庭。開庭那日,他站在國徽下,聲音像鐵山湖的浪:“今天討的不只是薪資,更是律師的尊嚴!”旁聽席上有鄉親抹眼淚:“這脾氣,和他爹當年護山林時一模一樣。”
許愛國的“狂”是山石磨出來的。他代理全國首例商檢失職案,辯護詞改六遍,最后一稿是在靈堂寫的,兄長出殯前夜,他溜去看守所勸被告人認罪。平江縣毛姓老人的屋檐滴水糾紛,標的僅120元,他三下山區調解,分文不取。“法律無小事,馬虎不得。”這話他常說,像在說田里的秧苗,一株歪了,整片收成都要遭殃。
村里人敬他,也怵他。誰家鬧分家、爭地界,總被他一句“上法院”噎回去。可每年臘月,他必回村,拎著律所印的普法手冊,挨家挨戶發。“莫打架,打輸住院,打贏坐牢!”這話被他編成順口溜,連村口黃狗都聽熟了。
許鵬輝,許愛國那位總被村人笑稱“不務正業”的老兄,曾是我家隔壁最熱鬧的一扇門。上世紀七十年代,他是月田供銷社照相館的名氣很大的“許師傅”,一方暗紅絨布當背景,海鷗牌相機“咔嚓”一聲,便能將人鎖進泛黃的時光里。我常攥著攢了許久的毛票找他拍照,他總多送我兩張,說道:“細伢子長太快,多留點影子給將來瞧瞧。”
誰能想到,這個整天貓在暗房里擺弄顯影液的人,八十年代末竟成了月田鎮第一個百萬富翁。他轉行做煙草生意,腆著啤酒肚往街口一站,活像年畫里走下來的財神爺。可財神爺沒有他這般慈眉善目,見人便咧開嘴笑,腮幫子鼓成兩團發面饅頭,比彌勒佛還要慈祥。
他家那臺十四寸“金星”彩電,是月田鎮夜空下的燈塔。每晚七點,左鄰右舍自帶板凳涌進小院,黑白雪花剛閃出《渴望》的片頭曲,許鵬輝便端著瓷盤挨個發水果,春是酸嘢泡的李子,夏是井水鎮的西瓜,入秋后總有炒得噴香的瓜子。我兩個女兒最盼大年三十,倒不是圖春晚多熱鬧,而是許老板一定會摸出兩個燙金紅包,手指蘸著唾沫邊數新鈔邊逗她們:“拿去買玩具啊,莫讓你爹曉得了!”
如今的許家村,像一株被山風吹老的茶樹,新芽總比落葉少。年輕人揣著山外的月亮出走,留下佝僂的屋檐與愈發沉默的老屋。唯有鐵山湖的晨霧依舊準時漫過石橋,替游子輕撫著老墻上的爬山虎。妻子閨蜜許玲玲爸媽在世的時候,我們也經常落她家坐坐,給幾包陳克明面條。許玲玲卻記住了我們幾包面的“恩情”,找她辦事從不推遲。她跟其他幾個姐弟一樣,與人為善,熱情好客,勤學上進。退休后,居然開始學起了國粹中醫。
“許三爺”的孫子阿輝,是去年驚蟄時分回村的。這個在深圳流水線上擰了八年螺絲的后生,某天突然被鐵山湖的夢纏住。“夜里總聽見太爺在湖邊撒網的水聲”,他灌下半斤谷燒,把小車鑰匙往桌上一拍,決定不外出了。如今他包下三十畝湖面養生態魚。城里人開越野車來釣魚,他遞上自卷的煙絲。
村支書許龍是我初中同桌,當年翻墻偷李子的身手,后來全用在修水渠爭項目上。曾經他辦公室墻上掛著泛黃的《許家村五年規劃》,紙角卷著,墨跡散開像雨天的山徑。村里留守老人辦社保,他騎個摩托挨家挨戶收材料;上頭撥扶貧款,他連夜召集村民抓鬮……
湖對岸,余家村的燈籠紅得晃眼,許家村的狗倒是認得清形勢,見著游客便搖尾,見著許龍便狂吠。他也不惱,從兜里摸出半塊饅頭丟過去:“叫什么叫,明天就帶你去做個結扎!”
傍晚時分,許家村的炊煙升起來,與孫家的、三讓李家的纏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山還是那座山,湖還是那片湖,許家村的故事,從來不是老黃歷上的墨跡。它是一根竹,根扎在月田的舊土里,枝椏卻向著山外的天……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