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的上海碼頭,梅蘭芳正要踏上赴美的郵輪之際,報童的吆喝聲卻將他的緋聞提前送到大洋彼岸。民國的“文痞”早已洞悉了“流量密碼”,把有關梅蘭芳的故事,撒在滿紙荒唐的風月故事里。 事情,還要從1929年發生的一樁命案說起。
一、北平血案
彼時,北平有位權貴之子為博紅顏一笑不惜一擲千金,在八大胡同揮霍的銀元能堆成一座戲臺。這位見慣風月的大少爺,與一位名坤伶過從甚密,卻一直得不到此女的青睞。
因為這位梨園出身的女子,居然一直暗戀伶界大王梅蘭芳。這位大少爺居然因愛生恨,打算教訓一下梅先生。
一天,梅蘭芳往銀行家馮耿光宅邸拜訪,權貴之子尾隨而至。二人發生糾葛,權貴之子亮出了腰間的手槍,馮耿光當時就嚇壞了。
當日恰逢日報社社長張野狐在場,張社長素以仗義自居,他主動請纓擔任調解人。
在他的勸解下,權貴之子跟他一起乘車尋找這名女子,大家坐下一起說清楚。
沒想到,這女子不在家,也找不到人。兩人只好折返馮宅,卻不知嚇壞的馮耿光已向憲兵司令部謊報 “持槍劫匪闖入”。
軍警抵達之后,正好遇到張社長與權貴之子駕車回來。
丘八們不管不顧,只管開槍,竟將權貴之子與張野狐一同擊斃。隨后,更將前者頭顱懸于正陽門外示眾,指為 “劫匪”。
其身為 “大吏” 的父親雖明知是親生兒子,卻終究未敢相認。
彼時,張作霖剛剛在皇姑屯被炸死,北平陷入權利真空,各方權勢噤若寒蟬,誰都不敢多說半句。
但是,好事的文人可管不了那么多。
最初記錄這件事的,是管翼賢的《北京報紙小史》。管翼賢號稱長白老人,是當時北京報界的名人,素來看不上愛管閑事的張野狐。
管翼賢用的是史筆描寫,對于整個事件的基本輪廓,保持著客觀冷靜的態度。調解未果、憲兵誤擊、雙尸橫陳。
但管翼賢筆鋒一轉,對張野狐之死評曰:“報人不自檢點,常與下等人為伍,張氏之死,誠不足惜”。
這個情節在陳凱歌電影《梅蘭芳》的1小時38分,曾經短暫地出現過。只不過陳導讓大少爺女扮男裝,并且讓孟小冬擋在了梅蘭芳面前。
大少爺在慌亂的逃跑中,順帶一槍撂倒了一名報社記者,就是對這件事的有趣解讀。
二、文字煉金術
令人沒想到的是,鴛鴦蝴蝶派作家張秋蟲聞聽此事之后,敏銳地嗅到了“流量密碼”。他將這篇故事添油加醋寫成了另一番風月圖景。
這個以"哀情巨子"自居的鴛鴦蝴蝶派作家,深諳"七分真三分假"的寫作秘術。在他的小說中,基本情節雖大體依循史實框架,卻大肆鋪陳風月細節:
他將命案當事人的留學經歷,嫁接給了小說里為情自殺的季次青;
再以濃墨渲染坤伶柳蕙芬(影射事件女主)與軍閥莊督辦(當指張宗昌)的風流韻事,
繼而把張野狐創辦《花報》的舊聞,演繹成白五青樓女子造勢、中飽私囊勒索妓院的黑幕;
插權貴公子季次青(影射權貴之子)數次為情所困、遭人拋棄的桃色橋段。
最后,再以“梅郎”為化名,將梅蘭芳拜訪馮耿光的時間,精確移植到莊督辦強闖坤伶香閨的情節里。
一段平平無奇的公案,硬生生被寫成了一篇“瓊瑤式多角戀”小說。
在整篇小說中,充斥了大量男女茍且情節,光是軍閥與坤伶的床笫秘事就占了七成。
報人白五在八大胡同收黑錢的描寫,多由當時小報捕風捉影的 “社會新聞” 拼湊改編,字里行間充滿香艷臆測。
這種"移花接木"的技法,讓滬上讀者捧著報紙直拍大腿:"這不就是去年的馮宅大案嘛,居然還有這么多密辛看點?"
最絕的是,全文都在蹭梅蘭芳的"流量",文中卻處處可見"玉貌珠喉的梅郎""轟動京滬的須生泰斗"等曖昧指代。
特別是寫到柳蕙芬為名角絕食三日時,讀者們會自動代入當年的“梅孟之戀”的傳聞。
文人的筆鋒比軍閥的刺刀更鋒利,前者能剖開時代的膿瘡,后者只能留下結痂的傷疤。
三、文字游戲
到了1929 年,梅蘭芳赴美前夕抵達上海,滬上京劇名角為避其鋒芒紛紛休演月余。張秋蟲敏銳捕捉到這一社會熱點,再度將這篇小說進行出版銷售。
小說將真實事件嵌套進風月敘事,借 “梅郎” 之名大肆炒作。當時《大公報》主筆張季鸞拍案罵道:"此等文字倡技,玷污報界清譽!"當時《申報》主筆陳冷血也痛斥其為“文痞之術"。
但是,名人的罵聲反而助推小說銷量突破十萬冊。
張秋蟲在給友人的信里得意寫道:"他們罵得越兇,太太小姐們越想掀開床帷看看里頭藏著什么。"這種反向營銷術,比現代熱搜榜的"黑紅"套路早了整整九十年。
當時代列車脫軌時,最先被甩出車廂的永遠是知識分子的體面。面對北平文化界的口誅筆伐,張秋蟲不慌不忙地將小說翻到了末尾。
他早就在后記中留下了“此地無銀” 的文字游戲:“若有人自行對號入座,只怪事實巧合,與著書者無涉。”
此等狡黠之語,既暴露了市井文人的投機心態,也成為民國小報文學 “消費名人、獵奇獵艷” 的典型標本。
這種畸變催生了民國獨特的文化產業鏈:小報記者豢養"胡同串子"專門收集名流隱私,書局老板按艷情濃度分級標價,就連連天橋的說書人都學會了在《三國演義》、《水滸傳》中里夾帶明星的香艷緋聞。
1929年的北平市民捧著《晶報》中連載的《春明艷影錄》時,跟今天網友刷著短視頻吃瓜,本質上都是在參與一場集體心理治療——通過消費他人的悲歡,來稀釋自己的焦慮。
太陽底下從無新事,只是看客手中的瓜子換成了智能手機。
梅蘭芳赴美載譽歸來后,馮宅的血案早已無人提及;
被懸首示眾的貴公子,其父在九一八事變后淪為漢奸;
張秋蟲晚年貧病交加,在1974年病逝于上海。
三位被流量裹挾的當事人,最終都被更大的歷史浪潮吞沒。
這或許是最殘酷的隱喻:所有精心設計的流量密碼,在時代洪流前不過是寫在沙灘上的字跡。
當我們在熱搜的狂歡中驚醒時,或許該想想張秋蟲臨終前寫在墻上的那句詩:"墨痕猶帶胭脂色,不知誰是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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