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聲浸透老城磚墻的午后,我總愛坐在巷口梧桐蔭里看人來人往。穿西裝的后生夾著公文包疾走,額頭晶亮的汗珠在陽光下閃成碎鉆;穿工裝的中年蹬著三輪車,車斗里摞著高過頭頂的紙箱;穿校服的少年背著琴盒小跑,琴弦在盒中發出微弱的嗡鳴。這些奔忙的剪影在柏油路上拉得老長,像是被某種無形的絲線牽扯著,往名為"成功"的遠方疾馳。
轉角處補鞋的老張卻是不慌不忙的。他的小攤支在槐樹下,鐵皮箱里碼著锃亮的釘掌,木架上掛著各色皮繩。有活計來便戴上銅框眼鏡,將磨損的鞋跟擱在膝頭細細敲打;沒活計時就搖著蒲扇聽戲匣子,任《牡丹亭》的水磨腔在蟬鳴里浮沉。那天見個穿高定西裝的青年來補鞋,老張撫著鞋面意大利小牛皮直咂嘴:"好料子,可惜底子太薄,走長路要磨腳的。"青年盯著手機頭也不抬:"能穿進寫字樓就行,誰還真穿著走路?"
巷尾賣梔子花的王婆婆倒像是活在另一個時空。晨起摘了帶露的花苞,用青瓷碗盛了擺在竹籃里,自己卻躲在檐影下打瞌睡。有人問價,她便瞇著眼笑:"看著給罷。"有穿香奈兒套裝的太太擲下百元鈔票,她追著硬要找零;有學生模樣的姑娘掏遍衣兜只湊出幾個硬幣,她卻多給系上根鵝黃絲帶?;ㄏ阍谙镒永镉巫?,染得買菜歸來的主婦衣襟都沾了甜,倒比灑香水的闊太更顯得矜貴。
前街李家的退休教師最是妙人。兒女在海外置了產業要接他去享福,老頭偏把頂樓露臺改作菜園。春日種茼蒿,夏天搭絲瓜架,秋末腌雪里蕻,冬至圍爐煨山芋。有次暴雨沖垮了瓜架,他披著蓑衣在雨里收拾殘枝,倒吟起"竹杖芒鞋輕勝馬"。樓下的奔馳車主仰頭喊:"李老師,我車庫有備用梯子!"他擺擺手,從濕漉漉的袖管里掏出個裂口的番茄:"嘗嘗,比超市的甜。"
暮色漫上來時,常看見這些"不成功"的人聚在巷口石凳上。老張的戲匣子改放評彈,王婆婆籃底還剩兩朵半開的梔子,李老師兜著新挖的花生。他們聊城南茶樓新來的琵琶女,說城北荷塘并蒂蓮開得稀奇,笑談間把花生殼撒進晚風里。穿了一天高跟鞋的姑娘路過,王婆婆往她鬢角別了朵白花,老張遞過馬扎:"歇歇腳,我幫你釘個防滑掌。"
霓虹漸次亮起,寫字樓格子間溢出蒼白的燈光。那些追逐成功的影子仍在玻璃幕墻上晃動,像撲火的飛蛾。而巷子里的說笑聲漫過爬滿夕顏的磚墻,與梔子花香纏繞著升起來,在六月的晚風里釀成琥珀色的蜜。石縫間的蟋蟀開始鳴唱時,我忽然懂得:所謂成功,原不過是靈魂舒展成該有的模樣——像老張錘下服帖的鞋掌,像李老師藤上自在的卷須,像王婆婆籃中未標價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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