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學子】第3550期
12年國際視角精選
仰望星空·腳踏實地
【陳屹視線】教育·人文·名家文摘
悲傷的源泉
文 楊軍
引言
本文作者為醫生,通過他筆下的故事,讓讀者穿過醫學診斷的重重迷霧,見證一位女性如何用驚人的理性與癌癥共舞,如何在死亡面前重新定義愛與告別。
這不僅僅是一個關于誤診與確診的醫療案例,更是一面鏡子,映照出當代醫學的認知邊界,以及人類情感在面對終極失去時的復雜光譜。
當蘇菲亞選擇單人墓地的那一刻,當她的丈夫在后來的婚姻中不斷與亡妻對話時,我們終將明白:有些悲傷無法被治愈,只能被完整地見證;有些愛不會因死亡而終結,反而因失去而獲得新的維度。
作者
楊軍,筆名楊伊德,安徽蕪湖人。安徽醫科大學神經藥理學博士,前安徽省醫學科學研究所正研究員,安徽省生物醫藥重點實驗室副主任。2000年赴美博士后留學,從事神經藥理學和動物行為神經影像學研究,后擔任南加州大學(University of Southern California, USC)精神科學系助理教授。2007年進入美國西奈銀杉醫學中心(Cedars Sinai Medical Center),接受精神科住院醫生專業訓練。系美國精神神經委員會(ABPN)認證執業精神科醫生,現任美國洛杉磯郡精神衛生部主治醫生,阿罕布拉市心理精神咨詢中心主任。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我在美國當精神科醫生》,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長篇小說《洛城浮生》,安徽文藝出版社即將出版。
01
那是一個平靜的下午,前臺給我連續安排了好幾位新病人。我看了看就診單,接下來的是今天最后一位新病人。我不由稍微輕舒了一口氣,忙碌了一整天,該準備收拾東西下班了。我讓前臺工作人員請病人進來。隨著兩聲輕輕的敲門聲,門被輕輕推開,杰西卡將一對中年華裔夫妻領進我的辦公室。
病人名叫蘇菲亞,年紀五十出頭,她的神情有些疲憊,面容稍顯憔悴,但她說話舉止干凈利落。陪同而來的丈夫則顯得憂心忡忡,他的眉宇間藏著深深的不安。還沒等蘇菲亞完全講清楚今天來看醫生的原因,他就在旁邊急著插話,“醫生,我太太最近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她干什么都提不起興致。”
我將目光轉向蘇菲亞,她低聲補充:“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過去這兩個月,我就是覺得全身沒有力氣,對什么都失去興趣,每天晚上睡不好,白天坐著也發呆。”
我詳細了解她的病史和背景:蘇菲亞從未有過任何精神疾病治療史,她也沒有酗酒、吸煙等不良嗜好;她的家庭狀況良好,丈夫事業穩定,她自己也有一份高收入的工作。夫妻倆育有一對子女,兩個孩子都在大學就讀,兒子已讀大三,女兒是大學新生。一家人生活寬裕安穩,他們的生活是許多移民家庭羨慕的典范。
蘇菲亞問道:“醫生,我真不知道我自己怎么會一下子變得這樣萎靡不振。我的性格一向隨和、快樂豁達,即使有什么煩心的事情,我也從來不會放在心上。”
“你們夫妻間感情還好嗎?最近有沒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發生?
“沒有!” 蘇菲亞微皺雙眉。“我實在想不出我們家有什么特別值得煩惱的事情。我們兩個人都在大公司里工作,都是中高層主管。我們有兩個懂事聽話的孩子,孩子們很爭氣,倆人的學習成績都很好,兄妹倆人在學習上都不需要我們做父母的費心。我們擁有一個非常幸福和睦的家庭。”
“我好像真的生病,我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我轉頭看著蘇菲亞的先生,問道:“你們家里有沒有其它的壓力,比如說對自己父母身體健康的擔憂、或者家里經濟上有問題?”
他遲疑地搖搖頭,“我真想不出我們家目前還有什么特別的煩心事?”
我給蘇菲亞做了進一步精神心理評估,她目前的臨床癥狀符合中度抑郁癥的標準:興趣喪失、情緒低落、睡眠障礙、精力疲憊,注意力下降及社交回避。我沒能發現她有什么明顯的致病誘因。
這類中年女性初發或偶發性憂郁癥,在精神科門診并不少見,醫生通常會認為這種病癥與女性更年期后性激素水平減低有關,也稱作更年期后憂郁癥。我給蘇菲亞開了處方,建議她服用一種常規抗抑郁癥藥物。我叮囑她按時服藥,每天做適度運動,并定期來診所隨訪。
當時我并未意識到,這個看似普通的憂郁癥病例,其背后卻隱藏著一場沉重而無法逆轉的風暴。蘇菲亞和她的先生也完全沒有預料到:她的情緒障礙會來得如此兇險!
02
治療開始后,我按臨床治療常規、安排病人每兩周來診室復診一次。但蘇菲亞服藥后,她的憂郁癥狀未見多大的改善。她仍然感到情緒低落、失眠愈加嚴重。蘇菲亞主訴頭腦中開始出現難以形容的“虛空感”。
“我每天都感覺自己像泡在灰色的霧霾里,糊里糊涂,許多事都想不清楚。”
蘇菲亞唉聲嘆氣,“我現在干什么事情都是力不從心,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會這么虛弱!”
我仔細分析她的癥狀表現、左思右想,接著問她,“蘇菲亞,你上次在家庭科醫生那里做血液化驗檢查是什么時候?”
“也就是大半年前吧。家庭科醫生說我各項生化檢查指標都在正常范圍內。”
“我們還是重復一下血常規、肝腎功能和甲狀腺功能檢查吧。我擔心你會不會有甲狀腺功能低下呢?”
幾天后,蘇菲亞的血液檢查結果出來了。化驗指標顯示:蘇菲亞有輕微的貧血,血液中白蛋白含量稍低,但她的甲狀腺功能完全正常。這樣的結果并未讓我覺得有很大不妥,這些檢驗指標與蘇菲亞胃口不好和消化功能減弱是相關的,不代表特別的臨床指征。
我嘗試更換不同的抗抑郁癥藥物,小心地調整劑量,同時每次面診時給她提供支持性心理輔導。蘇菲亞的丈夫李維始終陪伴在妻子的左右。但無論我怎么用心地治療,蘇菲亞的情緒狀態一直低迷,她的治療始終未見起色。
蘇菲亞第三個月來復診時,她告訴我:“醫生,我的胃腸道消化功能退化了。近來我吃什么都沒有胃口,而且覺得特別惡心,有時還會吐,我吐得很厲害,是那種止不住的痙攣狀嘔吐。”
她的話讓我一下子警覺起來。我仔細再看蘇菲亞,她的面龐明顯消瘦了。原來總想著她的胃口不佳,可能導致卡路里攝取不足。但今天蘇菲亞談到的頻繁嘔吐現象,已經不只是單純情緒或憂郁的問題了。
我詳細地詢問蘇菲亞的胃腸道癥狀。她描述說她的嘔吐有時是干嘔,有時是大量噴吐,常在飯后不久發生,同時伴隨胃脹感與體重下降。
蘇菲亞說:“醫生,我的嘔吐癥狀更像是胃腸道消化系統的問題,而非我起初認為的精神科藥物的副作用。”
見我的神色凝重,李維變得緊張起來。他盯著我的眼睛,非常著急地問道:“醫生,我們需要怎么辦,要不要轉診胃腸道專科?
我思索片刻,覺得蘇菲亞的檢查不能再耽擱。我建議李維帶她前往診所對面醫學中心急診室,蘇菲亞的病情嚴重,她不能走家庭醫生常規預約的慢通道。
“蘇菲亞,你需要立刻做腹部、特別是胃腸道CT掃描檢查。”我語氣不容置疑。
李維看上去有點慌張,他匆忙收拾了倆人的東西,拉著太太直奔醫學中心的急診室。我用門診處方箋寫下建議急診腹部CT檢查,并描述了蘇菲亞胃腸道的主要癥狀。我讓李維將這張處方箋交給急診室醫生。
03
第二天一上午,李維就打電話給我,他的聲音小心低沉:“醫生,CT檢查發現蘇菲亞的胰腺有問題。她胰腺尾部有一塊密度異常的增生組織,急診室醫生懷疑可能是癌癥。”
我感到心口一緊。胰腺癌,這是最令醫生忌憚的一種特殊腫瘤。胰腺部位的腫瘤往往隱匿生長,大多數患者在確診時,他們的癌變都被發現步入了晚期。
由于胃腸道梗阻癥狀,她當即被急診科醫生轉入醫學中心住院,蘇菲亞接受了胃腸減壓和營養支持治療。內科醫生安排了胃腸鏡檢查和局部活檢。可是,第一輪活檢報告并未顯示她的胰腺存在惡性細胞。蘇菲亞出了院,醫生讓她繼續門診隨訪,并接受進一步后續的檢查。
幾天后,蘇菲亞帶著比上次更蒼白的面容回到我的診室,情緒依然低落。
她輕聲說:“醫生,我知道自己得了重病了。”
我沉默片刻,緩緩告訴蘇菲亞和她的先生:“有一種情況我們在精神科臨床中也見過。不少患有胰腺癌的病人,在被確診前,首先以嚴重的情緒障礙為起始表現。這種抑郁癥來得突然、查不出明顯誘因,而且這類病癥對抗抑郁癥藥物反應很差。”
我建議蘇菲亞接受PET-CT檢查。那是一種通過放射性示蹤劑追蹤體內異常代謝活躍區域的影像技術,能在早期發現某些實體腫瘤。
李維緊張的不得了,他趕忙與蘇菲亞的腫瘤科醫生協商并獲得一致共識。腫瘤科醫生立即向蘇菲亞的醫療保險公司提出申請,這一申請迅速得到保險公司的批準。PET-CT檢查結果很快發現:在蘇菲亞胰腺尾部,有一個高度代謝異常的病灶。根據定點病灶的部位,胃腸道專科醫生進行了第二次胰腺活檢穿刺術。
數日后,蘇菲亞拿到了她的第二次病理學檢查結果,她的胰腺尾部被確認有癌細胞的存在。這與PET-CT檢查結果完全吻合。更不幸的是,PET-CT也發現她身體里的腫瘤細胞已經浸潤到臨近的肝區和小腸。
那一刻,我意識到,蘇菲亞主訴的這一連串情緒癥狀,并不是精神疾病的“源頭”,而是身體深處重大疾病的一種真實反映。
她的悲傷,并非無源之水。
04
當病理報告正式下來的那一刻,我本以為蘇菲亞會崩潰,或至少會表現出相當的震驚與恐懼。但她的反應讓我意外。我聽李維回述當時蘇菲亞的反應,她只是輕輕地點頭,“我知道了。”
蘇菲亞后來告訴我,在等待PET掃描結果的那幾天里,她已經查閱了大量關于胰腺癌的資料。她甚至用筆記本記錄下胰腺腫瘤的分型、轉移機制、常規治療方案與預后數據。
“我知道胰腺癌的預后通常很差,”她平靜地說,“尤其在我這個年齡段,五年生存率很低。我大概還有一年的時間吧。”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她,蘇菲亞的冷靜不是漠然,而是一種看穿了死亡、卻依然溫柔對待生活的理性。
望著蘇菲亞,我的心中泛起敬意。作為醫生,我見過太多人在確診癌癥或重大疾病時的憤怒、否認和討價還價。但蘇菲亞沒有這樣做,她以一種近乎哲學的理性方式接受了自己命運的安排。
她的丈夫李維則明顯情緒崩潰了。他不斷問:“怎么會是這樣的結果?我們的生活方式一直很健康。蘇菲亞的父母親和親友們都沒有腫瘤病史,我們從來不抽煙、不酗酒。為什么蘇菲亞會得這種怪病?老天爺對她太不公平了!”
蘇菲亞握著先生的手,反過來安慰他:“我們已經有了這么好的生活,孩子健康,家庭美滿。剩下的,順天由命,許多事情不是我們自己能夠決定的。”
幾周后,蘇菲亞接受了外科手術:她的整個胰腺被切除,部分肝臟組織和小腸腸道也被切除。外科醫生給她做了胃腸道重建吻合手術。她的手術復雜而漫長,持續了6個多小時。
蘇菲亞在重癥監護室接受了五天關鍵性恢復治療,她的恢復起初非常艱難。她幾乎無法進食,只能靠營養輸液維持體力。蘇菲亞一度出現了血壓持續性下降和頻發的心律不齊,情況危急,心內科醫生也被緊急受邀會診。但蘇菲亞表現出驚人的忍耐力,她積極配合治療,微笑著鼓勵探視的親友。
手術后幾周,蘇菲亞再度接受血液檢查。結果是欣喜的,她的腫瘤標志物指數明顯下降,CT影像中沒有發現殘余病灶。醫生們認為,她可能是那個早期的幸運患者。
術后這段時間,蘇菲亞的抑郁情緒有所改善。丈夫李維細心照料她,孩子們輪流從大學回家探望,家人圍繞,溫情可感。
按照腫瘤醫生的治療安排,身體恢復后的蘇菲亞開始接受化療。正如醫生預先告知的那樣,化療引起的副作用如潮水般涌來:嘔吐、食欲不振、脫發、口腔潰爛、極度疲勞。蘇菲亞雖然堅強,有時她也會焦躁、失眠、坐立不安。但她克服了身體的痛苦不適,一聲不吭,始終沒有放棄。
“人生無大事,生死而已!和死相比,這些副作用算不了什么!”
她在回訪時輕描淡寫地說道:“我還想陪先生和孩子們更多的時間。”
李維給妻子買來了精致的假發,為她精心準備軟爛可口的食物,耐心溫柔地一點一點喂她吃下。那是一種無聲的愛,在苦難中顯得更堅實。
這一階段,我為蘇菲亞開了一種起效迅速的抗焦慮藥物,并維持她的抗抑郁癥藥物治療。我繼續對她的情緒進行階段性評估。蘇菲亞表現得堅強和沉著,她身邊的親友非常開心,都認為她已經從死亡邊緣走了回來。
作為她的精神科醫生,我也何嘗不也滿懷這樣的期待,我真誠地希望陽光能再次溫暖照亮蘇菲亞和李維的家。
05
蘇菲亞接受手術半年之后,在一次常規隨訪中,她的化驗報告出現了異常。
她血液中腫瘤指數CA 19-9、CA 125和癌胚抗原CEA均再度出現了顯著升高,她的肝功能指標異常,CT掃描顯示她的肝臟邊緣有可疑影像。這些檢查結果證實了醫生最大的擔憂——蘇菲亞的胰腺癌復發,并已經擴散伴轉移。
這一次,沒有醫生再提“治愈”的可能。腫瘤科醫生直接告訴蘇菲亞:她剩下的時間,大約是三到六個月。
蘇菲亞沒有再接受手術,因為她已經不具備可以手術治療的條件。她改為接受靶向藥物治療和姑息性化療,她身體反應越來越差,骨髓抑制、貧血、免疫功能衰退。她的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白紙,但她的眼神卻仍舊平和。
蘇菲亞并沒有完全放棄希望,她還是繼續和我定期隨訪。但我知道,在這個特殊的階段,我們不再只是“治療者和被治療者”,而是陪伴和守護希望——哪怕這種希望,只是一種心理意義上的存在。
和任何其它的醫學專業不同,我們精神科的治療原則是:永遠不給病人做臨終關懷,永遠不去告訴病人他們的人生已經沒有任何的希望。我們被要求守護患者心靈里最后的希望火苗,哪怕這點微光已經失去它該有的亮度和溫暖。
我為蘇菲亞準備了幾種鎮定藥物,幫助減輕她的緊張和睡眠困難。蘇菲亞是一位非常理性和勇敢的患者,她說現在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臨終前對家人的拖累”。
李維始終陪伴在側,寸步不離。他的眼神開始變得沉重,話語少了,但每一次推輪椅、喂飯、擦汗,都像是在寫一封無言的情書。
終于有一天,蘇菲亞對我艱難地說出了那句她根本不愿說的話:“醫生,我可能不久之后就不會再見你了,醫生,謝謝你一直在支持我、陪著我。”
我的心情同樣地沉重,但還是給予她微笑的支持。我輕輕地點頭,小聲地叮囑她:“只要你還愿意來,我都會在這里。”
06
蘇菲亞在生命最后幾個月里,做了一件幾乎沒人敢輕易面對的事——她親自為自己選好了墓地。
那是一次診間談話,她低聲提到:“上周我去了玫瑰崗。”
我一愣。“是那個紀念公園嗎?”
她點頭,眼神溫和,語氣像在談一件生活瑣事。
“我買了一塊墓地。依山傍水,很安靜。”
我本能地問:“你選的是雙人墓嗎?”
她笑著說:“不是,是單人墓地。”
我微微怔住。許多深情的伴侶,在死亡這件事上,都會選擇并肩長眠。但蘇菲亞卻做了相反的選擇。
她緩緩地解釋:“我的先生還年輕,他應該有自己新的生活。也許將來他會再婚,我不希望我某種形式的存在會成為他的負擔。”
“我當然希望他能一直記得我。但我不想捆住他的未來。”
蘇菲亞眼里有光,“我認真地和他談過,我走了以后,如果他將來遇見合適的對象,希望他不要因此錯過將來的幸福。”
李維后來也告訴我,那天蘇菲亞回家后,輕聲向他陳述了這個決定。他開始不解,最終淚流滿面。
“她永遠是我唯一的愛,”他說,“不管是活著還是死后。”
最后那次隨訪時,蘇菲亞和李維倆人握著手,在我面前沉默良久,我看見他們眼中的淚,感受這份愛的無怨無悔。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一個病人如此溫柔地安排自己的離去,既理性、又充滿愛。她沒有留下遺憾,也沒有留下糾纏。她甚至為自己設計了墓碑。墓碑上的文字,她只希望刻一句:
“我曾深愛,也曾被深深地愛著。”
蘇菲亞最終還是離開了,她走得安靜、平穩、沒有掙扎。先生和兒女都陪伴在她的身旁,李維牽著她的手,直到最后一刻。
她被葬在了玫瑰崗。那是一場小而溫暖的葬禮,兩個孩子淚流滿面,親手將鮮花放入泥土。孩子們對母親說:“媽媽,你是我們全家的靈魂。”
07
葬禮之后,李維陷入深重的憂郁。他說:“她不在了,我像丟了舵的船。”
李維成為了我的新病人,他的癥狀是深深的憂愁和悲哀。我定期地為他提供藥物治療和情緒支持。他是一個壓抑的病人,不輕易表達情緒。但有一次,他突然問我:
“醫生,人真的可以再愛第二次嗎?”
半年后,他告訴我,他認識了一位女士,這位女士的相貌和他的亡妻蘇菲亞非常相似。他隱約地認為,這位女士是蘇菲亞冥冥之中安排給他的。聽李維說,對方是位離異女性,還有一個十幾歲的女兒。李維說他沒想過太多,他看到她,就好像看見了蘇菲亞的身影,而現在蘇菲亞的身影變得如此真實。
“我太孤獨了,不想一個人老去。我知道這是蘇菲亞給我安排,否則事情不會這樣地巧合!”李維對身邊的朋友們解釋道。
李維和蘇菲亞的朋友很多,其中幾位非常要好。他們勸李維選擇要謹慎,人與人截然不同,不能相貌相似就會性情相似。李維謝謝朋友們的提醒,說他一定會認真地考慮大家的意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維和新女友迅速同居,并很快登記結婚。兩個孩子起初有些難以接受,但母親生前的教導和囑咐仍在耳邊,他們最終選擇尊重父親的決定。
但在之后的隨訪中,李維坦承:
“我大概是太痛苦了,我適應不了沒有蘇菲亞的日子。我本想選擇一個和蘇菲亞容貌相似的女人。可是,我再次結婚的決定確實太倉促,我根本不了解她。”
李維在新的婚姻里感到越來越多的落差,他常常將新伴侶與亡妻比較。而每一次比較,都是對他內心的再次撕裂。
“她不理解我,不理解我們原來的家,不理解我對已故妻子的懷念。”
新妻子也有自己的性格、習慣和過去的痛。李維承認他始終無法投入真正的感情。他說:“我以為孤獨是最痛的,沒想到——最痛的是,我把愛的影子強加在另一個完全不同人的身上。”
后來因為疫情的關系,李維只能和我保持著電話隨訪。他是疫情期間極少數從未錯過任何一次電話隨訪的病人。
疫情過后,李維終于再次走進我的診室。
“醫生,我還是常去玫瑰崗。”他說:“我坐在蘇菲亞的墓前,和她說說心里話。”
他輕描淡寫地說著,眼中閃著淚光。
“每次我覺得難受時,我就去那兒。她好像還在,聽我說話,理解我所有的情緒。”
李維悔恨自己當初匆忙的決定。悔恨并非因為再婚本身,而是以為可以靠另一個人填補自己心靈的空缺。可是,他后悔了,這樣的填補卻給自己造成一個極大的失落。
“蘇菲亞太特別了,”他說,“沒有人可以取代。”
我沒有打斷他。作為精神科醫生,我知道有些悲傷不能被開解,只能陪伴。
李維努力在新的婚姻中修復自己,他試圖學會不要用過去的標準要求別人,不要用蘇菲亞的美好善良去比較他現在的妻子。他漸漸懂得——有些人,不能替代;有些愛,不能復制。
但他依舊選擇繼續。他說:“我不能一直活在過去。我愛她,但我也還要活下去。”
08
至今回想,那是我人生中最沉默的一次會診。
蘇菲亞坐在我面前,什么都沒說,只是靜靜流淚。我也沒有多話,只是在紙上寫下幾句醫囑,把藥方遞過去,然后輕聲說:“我會一直在。”
她點了點頭,說:“謝謝你,醫生。你不是在治療我,而是在陪著我。”
我在精神科工作了許多年,見過太多失眠、焦慮、躁郁、幻覺、創傷、成癮,也見過死亡的臨近、生命的終結。我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這些“人間事”,可蘇菲亞的故事,卻一直留在我心底。
蘇菲亞因抑郁就診、卻因胰腺癌離世,她心平氣和地接受命運對她的安排。她以一種極其平靜和理性的姿態,完成了人生的最后旅程。
她用有限的時間,把每一件事情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她關心丈夫的未來、擔心孩子們的情緒、體貼醫生的無奈、甚至還留下一句叮嚀:“如果李維以后再婚,我希望我們的孩子們不要太責怪他。”
她沒有留下怨,她的生命就像一束秋天的光,在落葉紛飛的時節仍溫暖著周圍人的心。
而她的丈夫李維——那個后來娶了別的女人、卻常常回到墓前與亡妻“對話”的人,他并不懦弱,并不無情。他只是太愛,害怕愛的缺乏。他沒有從另一位女人身上找到同樣的愛。他對愛的渴望無處尋求,只能把自己的情感埋進土壤,讓思念在妻子墓前玫瑰花叢中發芽。
每當我想起蘇菲亞和李維最后一次在我診所牽手的畫面。那一刻,倆人的眼里不只是淚,更是一種無聲的承諾:無論生死,情意不絕。
在此后的臨床診療時,我更加小心地對待每一個“莫名其妙”的抑郁癥患者。我知道,有些悲傷的源泉,不在大腦,不在心靈,而在身體最隱秘的角落。
有時候,醫生是一個偵探;有時候,是一個橋梁;更多的時候,我們是一點微光。這點微光在黑夜中,不一定能將人帶出悲傷的大海,但至少可以讓那些處在困境中的人知道,他們不是在獨自漂泊。
我不輕易說“會好的”。因為我知道,有些悲傷并不會“好”,它會隨著時間變形、轉移、沉淀、或成為某種生活的一部分。
悲傷并不是病,悲傷,是因為愛……正因曾深愛,失去才會痛。
而這痛,是人之為人的證明。
“悲傷的源泉”不是一個器官的病變,不是一種癌癥的終點,而是一段關系的中斷,一個家庭的失衡,一種真愛的泯滅。
有時,我們無法阻止死亡,但我們可以選擇怎樣面對告別。
而在每一段即將散場的關系中,總有人,學會了溫柔離開;也有人,努力在殘缺中繼續生活。
而我們,作為醫生,所能做的,不過是見證這段旅程,并在最孤獨的時刻,默默站在他們身邊。
近期發表
精選匯編 ↓↓↓ 百篇一網打盡
【行走如歌】100個國家·1000座城市
【帶你深度游世界】
喜歡就點“贊吧↓↓↓↓↓↓↓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