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春,巴金(右一)與沈從文、張兆和夫婦攝于北平府右街達子營沈從文寓所。
給某作家
——沈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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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長信接到了,你說的事情我了解。你自己以為說得極亂,我看時卻清楚得很:凡是你覺得對的,我希望你能做得極順手;凡是你以為我看錯了的,我希望我到某時節不會再錯。這是關于做文章一方面而言。關于做人呢,即如說關于“政治”或“文學”或“人生”見解呢,莫即說我的,只說你的。我以為你太為兩件事擾亂到心靈:一件是太偏愛讀法國革命史,一件是你太容易受身邊一點兒現象耗費感情了。前者增加你的迷信,后者增加你的痛苦,兩件事混在一塊,說增加你活在這個世界上感覺方面的孤獨。因此會自然而然有些愛憎苦惱你,尤其是當你單獨一人在某一處時,尤其是你單獨寫文章或寫信時。說不定你還會感覺到世界上只有你孤單,痛苦,愛人類而又憎人類,可是,這值得討論。
你也許熟讀法國史,但對于中國近百年史未必發生興味。你也許感覺理想孤獨,仿佛成天在同人類的劣性與愚性作戰,獨當一面,愛憎皆超越一切,但事實這個世界上比你更感覺理想孤獨,更痛苦,更執著愛憎皆有人,至少同你相似的還有人。客觀一點去看看,你就會不同一點。再不然,你若勇敢些,去江西、四川XX里過陣日子,去邊省任何一個軍隊里過陣日子,去長江流域什么工廠過陣日子,去西北災荒之區過陣日子,去毒物充斥的XX過陣口子,再來檢查一下自己,你一切觀點會不同些。
生活變動的太多,自然殘忍了一點,一切陌生,一切不習慣,感受的壓力不易支持。但我相信至少是你目前的亂處熱處必有搖動。再好好去研究一下這個東方民族,如何活下這么許多年,如何思索同戰爭發展到如今,你的熱和亂,一定也調和起來,成為另一個新人了。你對這個“現在”理解多一點,你的氣憤也就會少一點。不信么?你試試就相信了。你對于生命還少實證的機會。你看書多,看事少。為正義人類而痛苦自然十分神圣,但這種痛苦以至于使感情有時變得過分偏持,不能容物,你所仰望的理想中正義卻依然毫無著落。這種痛苦雖為“人類”而得,卻于人類并無什么好處。這樣下去除了使你終于成個瘋子以外,還有什么?
“與紳士妥協”不是我勸你的話。我意思只是一個偉大的人,必需使自己靈魂在人事中有種“調和”,把哀樂愛憎看得清楚一些,能分析它,也能節制它。簡單說,就是因為他自己還是個人,他得多知道點人的事情。知道的多,能夠從各個觀點去解釋,他一切理想方有個根。假若他是有力量的。結果必更知道他的力量應使用到什么地方去。他明白如何方不糟蹋自己的力量:他輕視一切?不,他不輕視,只憐憫。他必柔和一點,寬容一點。(他客觀點去看一切,能客觀了。)
使人類進步的事,外國方面我的知識不夠說話資格。從中國歷史而言,最先一個孔子,最后一個XXX,就是必先調和自己的心靈,他的力量從自己方面始能移植到人類方面去。這兩個人我們得承認他們實在比我們更看得清楚人類的愚與壞,可是他們與人類對面時,卻不生氣,不灰心,不亂,只靜靜的向前。不只政治理想家如此,歷史上著名玩耍刀刀槍槍的大人物何嘗不如此?雷電的一擊,聲音光明皆眩目嚇人,但隨即也就完事了。一盞長明燈或許更能持久些,對人類更合用些。生命人格,如雷如電自然極其美麗眩目,但你若想過對于人類有益是一種義務,你得作燈。一切價值皆從時間上產生,你若有理想,你的理想也得在一分長長的歲月中方能實現。你得承認時間如何控制到你同世界,結果也并不妨害你一切革命前進觀念的發展。你弄明白了自已與時間關系,自己便不至于因生活或感情遭受挫折時使爾灰心了。你即或相信法國革命大流血,那種熱鬧的歷史場面還會搬到中國來重演一次,也一定同時還明白排演這歷史以前的醞釀,排演之時的環境了。使中國進步,使人類進步,必需這樣排演嗎?能夠這樣排演嗎?你提歷史,歷史上一切民族的進步,皆得取大流血方式排演嗎?陽燧取火自然是一件事實,然而人類到今日,取火的簡便方法多得很了。人類光明從另外一個方式上就得不到嗎?人類光明不是從理性更容易得到嗎?你自己那么熱,你很容易因此把一切“沖動”與“否認”皆認為生氣或朝氣。且相信這沖動與否認就可以把世界變得更好,安排得更合理。不過照我看來,我卻以為假使這種沖動與否認是一時個人心中的東西,我們就應當好好的控制它,運用它。(XX便如此存在與發展。)若是屬于自已心中的東西, 就得節制它,調和它。(如你目前情形。)必如此方能把自己這點短短生命中所有的力量,凝聚到一件行為上去;必如此方能把生命當真費到“為人類”努力。你不覺得你還可以為人類某一理想的完成,把自己感情弄得和平一點?
你看許多人皆覺得“平庸”,你自己其實就應當平庸一點。人活到世界上,所以成為偉人,他并不是同人類“離開”,實在是同人類“貼近”。你,書本上的人真影響了你,地面上、身邊的人影響你可太少了!你也許曾經那么打算過,“為人類找了光明”,但你就不曾注意過中國那么一群人要如何方可以有光明。一堆好書一定增加過了你不少的力量,但它們卻并不增加你多少對于活在這地面上四萬萬人欲望與掙扎的了解。你知道些國際情形、中國人的將來命運你看到了點.你悲痛,苦惱,可是中國人目前大多數人的掙扎,你卻不曾客觀一點來看看。你帶著游俠者的感情,同情XX,憎惡XX,(你代表了多數年青人的感情,也因此得到多數年青人的愛敬。)你卻從不注意到目前所謂XXX,向光明走盡了些什么力,XX又作了些什么事。你輕視紳士,否認XX,你還同一般人差不多,就從不曾把“紳士”“XX”所概括的好壞弄個明白,也不過讓這兩個名詞所包含的惡德,給你半催眠的魔力,無意思的增加你的嫌惡罷了。
你感情太熱,理性與感情對立時,卻被感情常常占了勝利。也正因其如此,你有許多地方極高超,同時還有許多地方極偉大,不過倘若多有點理性時,你的高超偉大理想也許對于人類更合用點,影響力量更大一點。羅伯斯比爾若學得蘇格拉底一分透徹,很顯然的,法國史,就得另外重寫了。你稱贊科學,一個科學家在自然秩序上證明一點真理,得如何凝靜從一堆沉默日子里討生活!我看你那么愛理會小處,什么米米大的小事如XXX之類閑言小語也使你動火,把這些小東小西也當成敵人,我覺得你感情的浪費真極可惜。我說得“調和”,意思也就希望你莫把感情火氣過分糟蹋到這上面…
——選自《廢郵存底》(文學叢刊第四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1月出版)
沈從文、巴金、張兆和、靳以、王辛笛(左起)
1949年夏第一次文代會期間攝于沈從文寓所。
附記:
此文,雖未署收信人的名字,但應為沈從文寫給巴金的信。讀來,頗覺有意思。可以看出當時年輕的巴金,熱情似火、愛憎分明、正在為某些(不公的)小事而動火,發脾氣,鳴不平。沈從文,也算是“諍友”了。沈從文的勸解,也很有見解,行文自然,一氣呵成,完全不是現在人寫文章的套路——列條目,亮觀點、舉例子、擺事實、作總結等樣板文章。(原文沒有分段,分段是筆者分的。)
時間過去約一個世紀,文氣郁郁。那時候年輕人的思想活力、情感張力,依然蓬勃鮮亮。不像現在人(比如我)寫文章,全文都是“平調兒”,毫無情感的波瀾起伏。沒有什么鮮明的觀點,沒有什么激烈的主張,沒有什么偏激的言辭,沒有什么慷慨的情感,沒有什么切中時弊的箴言,整日“言不及義”“感慨連連”“牢騷斷腸”,一副“萎靡不振”“半死不活”“氣息奄奄”的文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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