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新浪蜂鳥(ID:fengniaosina),作者:言菲,編輯:李固
北京時間晚上11點,李思躺在北五環的合租房里,焦慮在身體里翻涌。還有一個小時就是明天,太陽將照常升起,九點一到,他就要坐在工位上。
想到這里,他不由自主點開視頻軟件,遁入屏幕里的虛擬逃生通道——里面鋪滿了算法精準投喂的躺平規劃視頻。
“社恐躺平桃花源,沙灘海景房月租1K”、“海濱低價躺平圣地防城港,月租低至500元/月”、“乳山買房如買菜,6萬拿下一套海景房!”……
李思算了算,按照FIRE的4%安全退出法則,只要攢夠130萬,他就能徹底躺平。錢還沒到位,但目標已經清晰。熄滅手機,他內心的焦慮被一絲甜美的幻想取代,終于安心入睡。
FIRE,全稱是Financial Independence, Retire Early(財務自由,提前退休)。核心邏輯是存夠一筆錢,通過投資產生的被動收入覆蓋日常開銷,從此不再為生計奔波。
像李思這樣渴望逃離大城市高壓生活的年輕人,催生了一種新職業——躺平規劃師。他們安撫打工人的焦慮,組建躺平社群,提供躺平財務規劃,物色低成本躺平地,還有人做起了躺平房產中介。
躺平規劃師小賈告訴《新浪蜂鳥》,他的咨詢者大部分是大城市的打工人。其中,月入過萬的不在少數,工作體面、令人羨慕,但他們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心累”。
01 年紀輕輕,躺平也不丟人
做躺平規劃師的一年多,小賈的微信好友迅速增加到3217人,躺友交流群擴展到11個。找他私聊的咨詢者,早就突破上千人。
他免費分享的躺平選址表格更新到了第三版,覆蓋了29個省份,包括241個低成本躺平地,租金最低至100元/月。在某短視頻平臺的評論區,上千條“求表格”的留言刷屏,他甚至都來不及回復。
小賈嘗試做過十幾個自媒體賬號,無一不以失敗告終,這是他第一次踩準大眾情緒。2023年7月,他發出第一條介紹FIRE的視頻,稱之為“35歲退休攻略”,很快就收獲了十幾萬播放量。
后疫情時代,不少人經歷了裁員、降薪、行業萎縮的沖擊,過去清晰的職業預期不再穩固。當拼盡全力也無法獲得前人同等回報時,越來越多人想要尋求一條更輕松的生活道路。
莊舟是小賈視頻的觀眾,在金融行業打拼多年,最高峰時拿過年薪200萬。在他年薪砍半那一年,互聯網上“裸辭”“Gap”“躺平“的話題正熱,他受到氛圍感染,也看起了躺平規劃視頻。
莊舟的工作時間長,精神壓力大。曾經連續一個月,他每個工作日都干到凌晨三點,至于周末休息根本不敢奢望。更讓他壓力倍增的是,工作中不允許犯任何錯誤,打錯一個小數點都可能造成無法承擔的后果。
過去,豐厚的薪水讓他還能忍受高壓工作。但是,當薪水連續兩年腰斬,他動了換一種生活方式的念頭。
他夢想著在千島湖租一間房,每天劃船、沖浪,過“泛若不系之舟”的逍遙生活。然而,他跟著FIRE規劃視頻算了一筆賬:就算生活成本能壓到最低3000元,光是300多萬的房產負債就讓他無法逃離。如果要賣房裸辭,則意味著打骨折價賣出,還白費了大量裝修心血。
盡管一時間還逃不出去,但這些內容為他打開了一個窗口。他意識到,“原來有這么多年輕人在追求不同的生活,年紀輕輕躺平也不丟人?!?/p>
和莊舟的感受類似,FIRE理念也為小賈打開了新世界,為他想象另一種生活提供了理論支撐。彼時,小賈還在深圳工作,一年換了四份工作,心力被人際關系和無價值感消耗殆盡。想到這種打工生活還要持續三十年,他一度在醫院被診斷出輕度抑郁。
了解FIRE后,小賈感覺自己好像找到了組織,原來有一群人在探索如何早日從傳統打工模式中贖身。他開始記錄自己的收支情況,砍掉所有非必要消費。首先是戒掉八年煙癮,每月能省下七八百塊煙錢。買衣服不再追求品牌,三四十塊的T恤一次買五件同款,百元褲子穿三年。
2024年,他辭去深圳的工作,花不到5萬元買了一輛五手小轎車。他打算沿著中國的海岸線自駕旅行,順便考察月開銷3000元以下的宜居城市。
這一趟下來,小賈跑了34個城市,每個城市待2-6天,總共耗時187天?;貋碇?,他推出了“FIRE生活之躺平城市”系列。
實地考察的影像吸引了更多觀眾,找他私聊咨詢、推薦躺平地的人明顯也變多了。為了方便每個人確定躺平城市畫像,他制作了三張需求篩選表格,包括個人需求篩選表、城市篩選表和生活地篩選表。
在個人需求篩選表里,他列出了29條需求,而第一項是“躺平FIRE的城市是否需要話題感?”他注意到一些年輕人想做自媒體,或者愛分享朋友圈,會更在意網絡熱度高的城市。
對于每個找他咨詢的人,小賈會提供三十分鐘的免費咨詢?!按蟛糠痔捎讯际切睦韱栴},有時候感覺累了,想找個窗口宣泄?!毙≠Z說。
和這些網友溝通時,小賈能感受到他們對現狀的滿足,同時也捕捉到他們內心無法填滿的欲望。許多人在大城市擁有體面的工作和不低的收入,但仍然感到空虛。
“我能理解他們,未來30年的生活一眼望到頭,這種空虛感會慢慢吞噬整個人?!毙≠Z說,“有些人下班去釣魚,找點事做;而無事可做的人,只能陷入虛無主義。”
一小部分人宣泄完情緒后,想要更具體的個性化建議,則會約他做付費咨詢。在付費咨詢中,大家最關心的還是財務問題。比如,有人問他如何記賬,這讓小賈一時摸不著頭腦:“這難道不是每個人都會的嗎?”
更讓他意外的是,有人手握700萬流動資金,找到他問如何理財。他聽完后,一時間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這沖擊了他對現實的認識,原來有些人賺錢能力很強,但對理財卻沒什么概念。
漸漸地,小賈摸索出了躺平規劃師的職業定位——這是一個結合心理咨詢和財務規劃的新工種。而這恰恰也是FIRE生活需要的兩大支撐,財務自由和精神自由。
02 越來越多年輕人,躺進深圳睡袋里
小賈考察的第一站是惠州——這座緊鄰深圳的城市,如今成為他最為推崇的南方躺平城市?;葜荼环Q作深圳的“睡袋”,特殊的區位賦予了它在躺友心中獨特的地位:進可高強度打工,退可低欲望躺平。
夜晚駕車從深圳駛入惠州小徑灣,這其間大約30公里,道路兩側高樓鱗次櫛比,但看不見太多燈火點亮。供需失衡帶來的空置率,讓這里的房租遠低于深圳。
“我從來沒想過國內還有這樣一個地方,蓋了這么多房子卻沒有人住?!背醯酱说氐娜?,不禁發出感慨。
去年7月,三三決定搬到惠州的大亞灣租房生活。他以每月僅1000元的租金,租下了一套精裝修的三室一廳。相比之下,在西雙版納,這個價格僅夠支付一個單間的費用。不僅如此,在他三公里生活半徑內,商圈、超市、健身房、食堂、三甲醫院應有盡有,生活便利得幾乎讓他想把戶口遷到惠州。
在這之前,他曾從體制內裸辭,轉而去成都的一所大專院校工作。然而,每天清晨六點的早操,夜晚無休止的班會,令他迅速耗盡了熱情。在攢下人生的第一個一百萬后,他再次裸辭,正式開啟了自己的FIRE人生。30歲生日的第二天,他發布了一條“30歲退休”的視頻,意外火了,誤打誤撞成了躺平區UP主。
自打搬到惠州后,三三眼見著搬來的租客越來越多,最直觀的變化是等電梯的時間都變長了。每天,他都會穿過旁邊的淡澳橋,前往附近的商場或者健身房。剛搬來時,橋上的攤位不足二十家,如今猛增到三四十家。整座橋被攤販和行人填得水泄不通,有時騎電動車都寸步難行。
他還組織了一個惠州本地的躺友群,方圓五公里內有80多個人加入。跟他住同一個小區的躺友,就有將近30個人。他們三天兩頭聚會吃飯,路上偶遇還能散步聊天,有時也會結伴前往超市,專門搶購打折食品。
最近來惠州租房的需求增加,以至于房租水平都隨之上漲。三三當初每月1000元就能租到的房子,如今1200元也不一定能租下來。他內心并不希望太多人搬來,生活成本一旦抬高,就不再適合躺平了。畢竟要支撐FIRE生活,財務基礎是一個關鍵。
三三從高中開始攢錢,本碩期間加上工作四年,攢下了100萬。2022年6月,他帶著賬戶里的100萬裸辭,計劃依靠投資理財的利息覆蓋日常開銷。他每個月的投資收入大概在3000多元,剛好能支撐每月的日常生活支出。
在躺平選址地里,惠州算是生活成本較高的,畢竟屬于深圳的衛星城市。如果要追求更極致的躺平,人們會往更邊緣的性價比小城遷徙,選擇那些房租低至幾百元的宜居小城。
張遠是三三視頻的忠實觀眾,辭職后花1400元買了一輛自行車,從上海一路騎行到惠州。他在惠州待了一個月,租住在三三家其中一個房間里。他雖然喜歡惠州的躺友社交氛圍,但考慮到生活成本,最終還是決定去云南曲靖。
他在網上找到了一個房產中介,給對方付了100塊中介費。最后,房產中介幫他找到了一個月租240塊的單間,配有獨立廚房和衛生間,兩公里左右就有商圈。
這位房產中介的每條視頻都帶著“躺平”的詞條,還組建了曲靖躺友交流群,群里超過100人?!斑@邊房租便宜,氣候好,還有一群躺友?!睆堖h總結。
平日里,他隔兩三天會做一頓飯請躺友聚餐,下午打打牌、玩玩游戲,一天就這樣過去了。等到趕集的日子,他們會結伴去市場,這里草莓只需要6塊錢一斤,應季水果價格低到3塊錢一斤??鄢夥亢?,他的每月總花銷降到了1000塊。
張遠計劃在曲靖待上一年,未來攢夠錢或許會來這里長期定居。但一年后,他仍打算回上海工作,因為當地薪資水平太低,普遍只有兩三千元。
對比而言,在惠州躺平的人,往往是自由職業偏多。他們選擇惠州是為了降低生活成本,主要靠炒股等線上工作維持生活。此外,還有一些人是在深圳、廣州工作被裁員了,來到這里短暫修整、恢復元氣。
而據張遠觀察,在曲靖躺平的人,只有少部分人做線上工作,比如游戲主播或者寫網文,更多人是“純躺”。不僅如此,曲靖的躺友也普遍更社恐,人手一臺電腦,喜歡宅在家里。許多人在看房時見過一面,之后就再難約出來了。
張遠在曲靖認識了一個朋友,比他晚來一個月,對方稱“一工作,就想自殺”。為了不回去工作,他每天切換幾個短視頻賬號刷廣告,領三五十塊錢的返利維持生活。
03 活在自己的節奏里,賺錢都有了意義
在小賈的一個躺平交流群里,有人問:“有誰是真躺平了的嗎?”很久之后,活躍的老群員站出來說:“應該沒有幾個?!眮碚倚≠Z咨詢的人,大多數聊完后依舊“該上班上班,該干什么干什么”。
大部分人想躺平,卻又不敢真正放手。當有人問:“兄弟,你躺平了嗎?”得到的回答往往是“沒錢不敢躺”“結婚買房了,不敢躺”“生了孩子,更不敢躺”。
一年過去,李思已經攢到了FIRE所需的130萬,但他沒有再看過躺平規劃相關的視頻。隱居小城的幻想,已經消弭在忙碌而順利的現實生活中。
這一年間,他完成了職位晉升,談了一段戀愛。如果一切順利,接下來他會和女友結婚,在北京買房、生子,過上美滿的家庭生活。
回想起那一個多月沉迷躺平視頻的日子,李思覺得,那只是因為短期工作壓力過大,缺乏正反饋,他才借此尋求心理代償。他坦言:“我心里清楚自己無法真正選擇躺平,就想去看看別人的生活,幻想一下。”FIRE的4%安全退出法則所需的130萬,反而變成了激勵他繼續賺錢、卷下去的目標。
那段時間,他最喜歡看的躺平博主是浪仔小牛。浪仔小牛住在浙江一棟廢棄別墅里,沒水沒電,拆木門燒火做飯,白天蒙頭睡覺,晚上撿垃圾賣錢。這種生活方式在躺平區里都算很極端了,但小賈卻對他的精神狀態充滿向往。至少浪仔小牛不需要迎合老板,也無需滿足家人的期待,想做什么做什么。
李思從小鎮做題家一路讀到985碩士,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收入不錯、體面的工作,并逐漸在北京站穩腳跟?!白璧K我的不是經濟問題,”他說,“父母托舉著我走到了今天,我不能完全辜負他們的期待?!?/p>
在小賈的FIRE躺平規劃里,他將FIRE拆解為兩個核心要素:財富自由和精神自由。最初,他認為財富自由是最難的,但后來發現其實擁有太多的人反而越難放下。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之后,他才意識到真正困難的其實是精神自由——真想換種活法的人,總能找到辦法。
在FIRE理論中,人們并不一定非要等到攢夠一大筆錢才開始躺平。例如,有一種方式被稱為“咖啡師FIRE”,一部分收入來自投資理財,另一部分靠輕度工作獲取,二者相加足以覆蓋生活支出。
這說明FIRE的本質并非追求退休,而是在收支平衡的基礎之上,人們可以擁有對生活的更多選擇權。
2022年年底,張遠第一次看到三三分享躺平生活的視頻。高中輟學后,他一直過著按部就班的打工生活,不知道這樣日復一日賺錢有什么意義。而“躺平”這個詞,第一次給了他另一種生活方式參考。
那時候,張遠在上海一家芯片廠工作,做四天休兩天。廠里包吃包住,每個月工資7000多塊。他消費欲望不高,兩年多攢下了十多萬。
身邊同事大多都有穩定的家庭生活,或者正努力朝著穩定邁進。進廠面試時,主管也偏好招生活穩定的員工。廠里需要加班時,有家庭的員工會為了1.5倍加班費搶著加班,而像他這樣單身的人則總想多休息一會兒。
他不想過結婚生子的傳統生活,但又感覺如果一直留在廠里,自己終有一天會被穩定吞沒,注定要結婚生子。
在三三的直播間看了大半年,張遠逐漸意識到,世界上確實存在不止一種活法。他開始想探索自己的躺平方案,“能不能工作一年,出去玩一年?”經過半年的心理建設,他終于決定辭職,來一趟徒步之旅。
他帶著一個小拉車,里面放了一個大號收納箱和小號收納箱,裝著帳篷、睡袋和衣服等行李。從成都出發,他一步步向北,走過陜西、山西、河北、北京,接著一路南下,途經天津、山東、江蘇,最后回到上海。江蘇的建筑給他留下了特別的印象,白墻青瓦有種詩情畫意的美感。他每天能走三四十公里,半年下來花銷三萬多塊,但他的足跡已經延展至4000公里。
這場行走,讓他找到了一種屬于自己的生活節奏?;厣虾.斄舜蟀肽瓯0?,他又攢下一筆啟動資金,買了一輛1400塊錢的騎行車。他再次出發,沿著海岸線一路南下,半年騎行3000公里,最終在云南曲靖停下。
接下來,他準備在云南曲靖躺平一年,看看四季如何在這座小城流轉,考慮未來有一天在這里定居。
這段悠長的假期過后,他打算繼續回上海做保安,再攢錢換一輛摩托車,來一趟摩托旅行。
活了二十多年,他一直局促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怎么融入這個社會。而現在他走南闖北,校準了對世界的認知,學會了如何跟人打交道。即便接下來要繼續工作,他也不再感到痛苦和可怕,他相信自己能跟周圍人相處得更加融洽。
這種躺平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嗎?
張遠覺得人生還很長,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但至少現在,他活在自己喜歡的節奏里,工作賺錢都有了意義。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新浪蜂鳥
轉載請聯系原作者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