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討債原本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但現(xiàn)如今有時還得搭上尊嚴，甚至身家性命。

但在舟山，這片東海前哨的群島上，討債這事，似乎演化出了新的境界：

債主直接被送進了高墻。

這出年度大戲的主角，叫林軍丞，一個曾經(jīng)在舟山灘涂上靠工業(yè)氣體刨食吃的民營老板。

而故事的反派，或者說，報案指控他的人，陣容有點過于豪華，

一個是前世界500強、一度遮天蔽日的海航集團下屬企業(yè)，另一個是實打實登上過胡潤富豪榜的舟山首富——黃善年。

一個停產(chǎn)多年、幾乎被債務拖垮的小老板：

敲詐勒索了航空母艦級的企業(yè)和地方最有錢的人？

這劇本，就算是橫店最敢寫的編劇，恐怕也得掂量掂量墨水。

然而，撥開坊間傳聞的迷霧，這故事里沒有驚心動魄的商戰(zhàn)風云，沒有黑道火并的江湖恩怨，

只有一個年屆九旬的老母親，何英，站在海風里，用盡全身力氣，反復向這個世界發(fā)出她最樸素、也最沉重的疑問，我兒子林軍丞 他就是要回自己的錢，天經(jīng)地義的事 ：

怎么就成了敲詐犯？

何英老太太，生于1935年，民國二十四年。她這輩子見過的風浪，比舟山外海的臺風還要多。

國民黨的抄家，上山下鄉(xiāng)的磨礪，都沒讓她低頭。可她說，做夢也沒想到，活到九十歲，還要重新拿起書本，不是為了頤養(yǎng)天年，而是為了：

學法。

為了親自上庭，為身陷囹圄的兒子：

辯護。

1

時間拉回到二十一世紀初，舟山的造船業(yè)正如日中天。海岸線上，龍門吊高聳，焊花飛濺，切割聲、打磨聲不絕于耳。

一艘艘萬噸巨輪在這里組裝成型，揚帆出海。這是舟山的黃金時代，也是林軍丞的東聯(lián)氣體公司的黃金時代。

造船離不開工業(yè)氣體，切割、焊接、打磨，都需要大量的氧氣、氬氣、二氧化碳。林軍丞的公司，就是那個時候應運而生，為各大船廠供氣，生意一度紅火到日本、韓國。

就在這個當口，舟山本地的明星企業(yè)，黃善年的金海灣船業(yè)，迎來了高光時刻——將被財大氣粗的海航集團收購。強強聯(lián)合，未來可期。金海灣變身金海重工，頂著國有企業(yè)加造船航母的雙重光環(huán)。

對外宣傳，這是國企助力地方經(jīng)濟騰飛的樣板；對內(nèi)，金海重工找到林軍丞：

老林，咱們現(xiàn)在是一家人了。

供氣要跟上，不能拖后腿！

2009年8月，雙方簽下供氣合同。林軍丞以為自己抱上了一條粗壯的大腿，誰知這竟是命運急轉直下的開始。

大樹底下好乘涼？有時，也可能寸草不生。

合作開始后，金海重工的付款方式，漸漸顯露出大企業(yè)的風范：

付款從來沒有準時過。

正如老太太何英反復強調(diào)的，付款總是少給或者遲給。

東聯(lián)是民企，每一分錢都要精打細算。幾千萬、上億的貨款被長期拖欠，資金鏈很快就繃不住了。員工要發(fā)工資，上游原料商要結款，林軍丞焦頭爛額。

他想到了合同里的條款：

對方違約不付款，我方有權停止供氣，并可索賠損失。

這是白紙黑字的約定，合理合法。

可當他準備行使這項權利時，意想不到的關懷來了。

時任舟山市長周國輝：

親自登門。

一番語重心長，核心思想是進行思想工作：金海重工是海航的，是重點扶持的大型企業(yè)，關系到舟山的經(jīng)濟發(fā)展，甚至牽扯到國家戰(zhàn)略，你林軍丞：

格局要大，眼光要遠，要從大局出發(fā)。

什么叫大局？林軍丞或許不懂，但他知道，這頂高帽子壓下來，誰頂?shù)米。客Ａ耍褪瞧茐纳a(chǎn)，就是跟大局作對。于是，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繼續(xù)供。

更魔幻的劇情還在后面。為了保證這艘造船航母的燃料供應，金海重工甚至讓林軍丞自己去農(nóng)業(yè)銀行：

貸款兩千萬元，用來墊付成本，保證供氣。

這出戲碼，真是把商業(yè)邏輯顛覆了個底朝天，欠錢的是甲方爸爸，不僅可以不還錢，還能理直氣壯地要求乙方去借錢來服務自己。

林軍丞的東聯(lián)氣體，硬生生被逼成了金海重工名副其實的：

私人銀行加免費能源供應商。

這無私奉獻，一直持續(xù)到2013年5月。東聯(lián)氣體再也撐不下去，資金鏈徹底斷裂：

工廠停產(chǎn)。

工廠停了，但那筆天文數(shù)字般的欠款還在賬上。林軍丞開始了長達：

六年的討債征途。

這是一條比西天取經(jīng)還要磨人的路。他像個拼命三郎，在海口（海航總部）、上海、舟山三地奔波，最多時一天飛三趟。

他放低身段，到處求人，想盡辦法在各種會議的茶歇、飯局的間隙，堵住海航或金海重工的某位高管，哪怕只是說上幾句，陳述一下自己的困境。

得到的回應，大多是敷衍，有時甚至是赤裸裸的輕蔑與嘲諷，

我們金海重工欠的公司多了去了：

你東聯(lián)算老幾？

慢慢等著吧。

常規(guī)的路走不通了，被逼到墻角的林軍丞，想到了非常規(guī)手段。他收集證據(jù)，向稅務部門實名舉報了金海重工存在偷稅漏稅等違法行為：

舉報，是公民的合法權利。

用舉報作為籌碼來討要合法債務，算不算敲詐？這是本案最大的爭議點。但從事后稅務部門確實對金海重工進行了處罰來看，林軍丞的舉報，并非空穴來風：

是有事實依據(jù)的。

就像一個被逼到絕路的人，手里只有一塊石頭，他用這塊石頭砸向了那扇緊閉的大門，要求里面的主人出來還錢。這算不算持械搶劫？

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溝通、談判、拉鋸，甚至動用了舉報這一武器，2017年，事情似乎迎來了轉機。海航方面終于松口，同意支付拖欠多年的貨款以及部分停產(chǎn)損失總計一個多億：

錢拿回來了。

林軍丞長舒一口氣，以為這場長達八年的噩夢終于結束了。

可命運的編劇，顯然更喜歡反轉和狗血。

2

六年后的2023年3月，當年的債主林軍丞，突然被舟山警方帶走，罪名是敲詐勒索。

報案人，正是那位當年早已將船廠賣給海航理論上已非直接債務人的舟山首富——黃善年。

黃善年的邏輯是，林軍丞當年利用舉報稅務問題相威脅，才迫使他（或海航）支付了那一個多億這是赤裸裸的敲詐。

這其中的法律關系和邏輯鏈條，讓人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首先，支付欠款的主體責任在金海重工（海航）。黃善年彼時已：

非控股股東。

他支付這筆錢，更像是替海航背鍋或者履行某種協(xié)議。

他若認為自己是被敲詐了，理應去找委托方海航理論，為何要時隔六年，反手將債權人送進監(jiān)獄？這更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圍魏救趙或者：

秋后算賬。

其次，力量對比懸殊。一個世界500強的子公司，一個本地首富，會被一個工廠停產(chǎn)、自身難保的小老板敲詐一個多億？這畫面，怎么想怎么違和。

林軍丞手里得攥著多大的把柄，才能讓這兩尊大神乖乖就范？是錄音、錄像，還是更核心的機密？檢方至今似乎：

并未拿出足以支撐威脅成立的過硬證據(jù)。

再次，舉報與討債的關系。如果舉報內(nèi)容屬實，且對方確實存在違法行為并因此受到處罰，那么以此為由要求對方履行合法債務，是否必然構成刑法意義上的非法占有目的和威脅手段？這恐怕需要極其審慎的法律論證，而非簡單的因果推定。

然而，案子就這么立了，人也就這么抓了。

抓人的時候，還發(fā)生了那件關于愛馬仕腰帶的插曲。一條與案情無關的：

私人腰帶。

被扣押后離奇失蹤，家屬追問一年多無果。要么說沒找到，要么得到的答復是等消息。

一條腰帶都能等消息，那涉及上億資金、人身自由的大案，程序能有多嚴謹，就得打個問號了：

連一條腰帶都保管不好。

或者說不當回事，那關系到公民自由和上億財產(chǎn)的卷宗、證據(jù)，能保證萬無一失嗎？

3

何英老太太徹底坐不住了。她90歲高齡，眼花、耳背、腿腳不便。

但為了兒子，她決定拼了。她開始學習那些天書般的法律條文，她要去法庭，要親自為兒子辯護。

她向法院申請閱卷。法院同意了，但有個條件：

不能復印光盤證據(jù)。

于是，這位90歲的老人：

必須每天到法院上班。

戴上老花鏡，顫抖著手，拿著放大鏡，一頁一頁地手抄堆積如山的案卷。她說，她家離法院，坐公交轉車，單程就要近兩個小時，如果走路，得三個小時零一點。

刮風下雨，酷暑嚴寒，從未間斷。她說，那些手抄的案卷，就是她為兒子討回公道的武器。

她還在網(wǎng)上發(fā)聲，講述自己和兒子的遭遇。她說，看到那么多素不相識的網(wǎng)友留言支持，給了她莫大的信心和動力。

她要與時間賽跑，為兒子討回公道！她一次次去普陀山燒香拜佛，祈求觀音菩薩保佑。她說她相信心誠則靈。

但她更相信法律的公正。她堅信檢察院和法院會維護司法公正，一定會給她兒子公正公平的結果。

2025年3月21日，舟山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庭前會議室里，何英老太太在家人的攙扶下，遞交了自己親筆書寫的辯護人申請書。她不再僅僅是一位焦慮的母親：

她成為了中國最年長的辯護人。

她要和另一位辯護律師一起，為兒子做無罪辯護。那位律師也公開表示，本案無罪理由充分，他將堅持無罪辯護到底。

案子，從定海區(qū)法院審理不判，到舟山中院提級管轄，再到舟山市檢察院退回補充偵查，兜兜轉轉，兩年多過去了，依然：

懸而未決。

這起發(fā)生在舟山的離奇案件，像一面布滿塵埃的鏡子，模糊地映照出商業(yè)糾紛中強弱易位的荒誕，權力運作的幽深，以及一位母親為子則剛的驚人韌性。

它最終會走向何方？法律的天平，能否擺脫那些看不見的手的撥弄，真正回歸到它應有的位置？

看起來，在舟山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古老的欠債還錢邏輯似乎遭遇了嚴峻挑戰(zhàn)，而更高效的解決方案或許是：

直接把那個上門討要說法的人送進去。

這不僅僅是林家的魔幻遭遇，它觸及的是每一個在這片土地上打拼的人對于公平與規(guī)則的根本信任。

當常識需要一位九旬老人拼上老命去捍衛(wèi)時，有些東西，可能真的需要改變了。別讓這種荒誕，成為我們默默接受的現(xiàn)實。

寫于2025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