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慶威
一
實驗室的燈光在午夜依然明亮。齊岳站在巨大的全息投影前,凝視著那些漂浮在空中的時間公式。它們優雅、精確,卻在他眼中變得越來越陌生。作為"時間本質研究所"的首席物理學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方程的美妙之處,也比任何人都能感受到它們背后的空洞。
"又失敗了。"齊岳揉了揉發紅的眼睛,將第七十三次模擬結果扔進了虛擬廢紙簍。屏幕上,粒子在加速器中以99.99%光速運動,按照理論,它們的時間應該比實驗室參考系慢數千倍。但每次實驗,總有些微妙的偏差,小到可以歸為誤差,卻大到讓齊岳無法忽視。
墻上的時鐘指向三點十七分。齊岳苦笑,這個數字毫無意義——地球自轉定義的"小時",人為劃分的"分鐘",還有那基于銫原子振動的"秒"。人類用自己創造的單位丈量宇宙,卻傲慢地認為這就是時間的本質。
"你認為時間是什么,齊博士?"
聲音從背后傳來,齊岳猛地轉身。實驗室的門依然緊閉,安全系統顯示沒有入侵者,但一位銀發老人就站在那里,穿著不合時宜的灰色長袍,眼睛像是包含了整個星系的星光。
"你是誰?怎么進來的?"齊岳的手指悄悄移向警報按鈕。
老人笑了,皺紋里藏著某種超越年齡的智慧。"我是觀察者。至于怎么進來的...時間對我而言不是障礙,就像水對魚不是障礙。"
齊岳感到一陣眩暈。老人的存在似乎讓實驗室的空氣變得粘稠,光線在他周圍扭曲。"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說過了,觀察者。"老人走向全息投影,手指穿過那些方程式,"你們總是用這樣的符號描述時間,仿佛它是可以捕捉的野獸。但時間不是公式,齊博士。時間是..."
他的手掌突然合攏,所有公式瞬間重組,變成了齊岳從未見過的符號體系。"...是這個。"
齊岳瞪大眼睛。那些符號流動著,變化著,像是活物。"這不可能...這是什么數學體系?"
"不是數學。"觀察者輕聲說,"是認知。你們地球人總是將時間想象成一條河流,從過去流向未來。但時間更像是..."他揮手打散符號,"...一片海洋,所有時刻同時存在,只是你們的意識只能沿著一條狹窄的路徑航行。"
實驗室的燈光開始閃爍。齊岳感到自己的心跳變得異常緩慢,每一次跳動都像是隔了數分鐘。"你在做什么?"
"展示真相。"觀察者的聲音現在從四面八方傳來,"看窗外。"
齊岳轉頭。窗外,校園的橡樹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芽、茂盛、落葉、再發芽,循環往復。而天空中的云朵如快進的影片般流動,太陽在幾分鐘內完成了東升西落的全過程。
"這...這是幻覺?"
"不,這是時間的本來面目。"觀察者站到齊岳身邊,"你們定義的一秒、一分、一小時,只是大腦為了處理信息而創造的幻覺。就像你剛才想的——地球自轉定義的小時多么武斷。如果你們生活在金星上,一天比一年還長,你們的時間觀念會完全不同。"
齊岳的膝蓋發軟,他扶住實驗臺才沒有倒下。"你是說...時間根本不存在?"
"存在,但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觀察者的眼睛現在完全變成了星辰,"宇宙中沒有統一的時間流。每個意識,每個存在,都在創造自己的時間。你們所謂的'現在',對其他存在可能是'過去'或'未來',或者完全不同的維度。"
實驗室的墻壁開始透明化,齊岳看到了無數重疊的景象:恐龍在地球上漫步的同時,未來城市在空中漂浮;原始人圍著篝火的同時,星際飛船穿越蟲洞。所有時代同時存在,互相滲透。
"空間也是如此。"觀察者繼續說,"你們認為自己是'頭朝上'站立,但在宇宙尺度上,'上'和'下'毫無意義。你們被重力束縛在一個小小的星球表面,卻以為理解了宇宙的方位。"
齊岳的視野開始分裂,他同時看到自己站在實驗室,倒掛在城市上空,側臥在月球表面。多重視角讓他惡心欲吐,卻又感到一種奇異的解放。
"為什么給我看這些?"他喘息著問。
觀察者的表情變得柔和。"因為你在尋找。大多數人類滿足于他們的時間幻覺,但你一直在質疑。你知道那些公式缺少了什么。"
"缺少了什么?"
"宇宙意識。"觀察者的聲音現在直接在齊岳腦海中響起,"時間不是外在的河流,而是內在的認知。當你改變認知,時間就改變。就像夢中可以經歷數年,醒來發現只過了五分鐘。"
實驗室突然恢復正常。窗外是寧靜的夜晚,橡樹靜止不動。齊岳大口呼吸,汗水浸透了襯衫。
"我...我瘋了嗎?"
觀察者微笑著搖頭:"恰恰相反,你開始清醒了。記住,齊博士,時間不是被發現的,而是被創造的。每個文明,每個物種,都創造了適合自己的時間概念。你們人類的只是其中之一,既不特殊,也不普遍。"
他走向墻壁,身體開始變得透明。"我要走了。其他切面需要觀察。"
"等等!"齊岳沖向前,"至少告訴我...這一切的意義是什么?"
觀察者最后回頭,眼中星光閃爍:"意義?又是一個人類創造的概念。宇宙只是'存在'。時間、空間、意義...都是意識的游戲。玩得開心點,齊博士。"
然后他消失了,只留下一句話在空氣中回蕩:"下次當你看著時鐘,問問自己——是誰在給宇宙計時?"
齊岳癱坐在椅子上,實驗室安靜得可怕。墻上的時鐘顯示三點十七分——和老人出現時完全一樣。沒有時間流逝,或者所有時間同時流逝。
他看向自己的研究筆記,那些曾經深刻的理論現在顯得如此幼稚。人類用原子鐘測量時間,用光年丈量空間,卻從未意識到這些只是適應人類認知的簡化模型。
齊岳打開新的文件,手指在鍵盤上懸停許久,最終只打出一行字:
"時間不是被發現的事實,而是被同意的幻覺。"
窗外,第一縷晨光穿透云層。齊岳不確定夜晚真的過去了,還是他的意識只是選擇進入了一個有早晨的時間切面。他決定不再糾結這個問題。從今天開始,他將研究時間的認知本質,而不是時間本身。
畢竟,如果觀察者是對的,那么這兩者本就是同一回事。
二
觀察者離開后的第七天,齊岳依然無法正常入睡。
每當閉上眼睛,那些重疊的時間切面就會在腦海中閃現。他看見自己同時是嬰兒、青年、老人;看見地球形成與毀滅的瞬間交織;看見無數可能性像樹枝般分叉蔓延。最可怕的是,這些幻象比現實更加真實。
實驗室的咖啡機發出"滴"的一聲,齊岳機械地伸手去接。滾燙的液體溢出杯沿,灼痛了他的手指,但他沒有縮手。疼痛至少證明此刻是"真實"的——如果這個詞還有意義的話。
"齊博士?您又在實驗室過夜了?"
林夏站在門口,懷里抱著一疊資料。作為研究所新來的研究生,她是少數還愿意接近齊岳的人。大多數同事在過去一周都開始避開他——自從他在學術例會上公開質疑時間箭頭的理論基礎后。
"嗯。"齊岳簡短地回答,眼睛沒有離開顯示屏。上面是他新設計的實驗方案,完全顛覆了研究所三十年來的傳統方向。
林夏走近,猶豫了一下:"徐所長找您。他說...如果您再不提交季度報告,就要凍結項目資金了。"
齊岳的手指停在鍵盤上。徐明是時間研究所的所長,也是傳統時空理論的堅定捍衛者。他們曾合作發表過十二篇論文,但現在,那些論文里的每一個字都讓齊岳感到荒謬。
"告訴他,我正在重新定義什么是'季度'。"齊岳說。
林夏沒有笑。她放下資料,年輕的臉上浮現出擔憂:"博士,您已經一周沒有正經休息了。也許您應該..."
"應該什么?"齊岳突然轉身,"繼續假裝時間是均勻流動的?假裝宇宙遵守我們小學課本上的規則?"他的聲音在實驗室里回蕩,"我看見了,林夏。我看見時間根本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
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林夏后退半步,眼睛睜大。齊岳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抱歉。我只是...需要更多數據。"
林夏點點頭,但沒有被說服。她離開時回頭看了一眼,齊岳已經重新沉浸在工作中,屏幕上閃爍著那些沒人能理解的符號——觀察者留下的時間方程式。
徐明的辦公室門被猛地推開。
"你瘋了嗎?"徐明將一疊文件摔在桌上,"量子糾纏與時間箭頭項目是國家重點課題!不是你的哲學 playground!"
齊岳站在窗前,看著校園里行走的學生。從二十層的高度,他們像螞蟻一樣沿著既定路線移動。他忽然想知道,如果這些學生知道他們所走的"路"只是地球表面一個微不足道的凸起,會作何感想?
"我在追求真相。"齊岳說。
"真相?"徐明冷笑,"你所謂的真相就是否定過去五十年的物理學成果?就是宣稱時間只是'集體幻覺'?"他模仿著齊岳在研討會上的語氣,"董事會已經開始質疑你的精神狀態了。"
齊岳轉向徐明。這位曾經的好友如今滿臉怒容,額頭上的血管清晰可見。多么有趣,齊岳想,憤怒也需要時間——需要大約0.3秒的神經傳導,需要幾秒鐘的腎上腺素分泌。
"你知道最諷刺的是什么嗎?"齊岳輕聲說,"我們研究時間的本質,卻從不敢質疑時間本身。就像魚研究水,卻拒絕承認水的存在可能只是它們的感官構造。"
徐明重重地坐回椅子上:"夠了。我給你兩個選擇:要么下周一的報告會上拿出符合規范的階段性成果,要么交出實驗室鑰匙。"
齊岳沒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落在徐明身后的書架上——那里擺放著他們一起獲得的獎項,定格在相片里的兩人舉著香檳,慶祝"時間對稱性破缺"理論的驗證成功。多么年輕,多么確信。
"我會準備的。"最終齊岳說,轉身離開。
深夜的實驗室,齊岳將額頭抵在冰冷的實驗臺上。
七天來,他嘗試了所有方法重現觀察者展示的現象:粒子加速器、量子干涉儀、甚至借用醫學院的fMRI掃描自己的大腦。但那些重疊的時間切面就像一場過于真實的夢,無法在常規實驗中復現。
"也許我真的瘋了。"他自言自語。
就在這時,電腦屏幕突然亮起。齊岳確信自己沒有碰任何按鍵。屏幕上,一個陌生的文件自動打開,顯示出一幅星圖——不是傳統的星座圖,而是由數學符號和幾何形狀組成的奇特圖案。在圖案中心,一個紅點閃爍。
齊岳屏住呼吸。這絕對不是研究所的系統。他伸手觸碰屏幕,紅點突然擴大,變成一組坐標:31.0667° N, 81.3125° E。
"岡仁波齊..."齊岳輕聲念出這個地名。西藏的神山,被多個宗教認為是世界的中心。
屏幕上的圖案開始旋轉,符號重組,最終形成一句話:"時間之鏡只在純凈處反射。"
齊岳的雙手顫抖。這是觀察者的信息,毫無疑問。他瘋狂地搜索岡仁波齊的資料,發現那里不僅有宗教意義,還記錄過多次無法解釋的物理現象:指南針失靈,時間感知異常,甚至有人聲稱見過"另一個自己"。
"博士?您還在這里?"
林夏的聲音讓齊岳差點跳起來。他下意識擋住屏幕,但為時已晚。
"這是什么?"林夏走近,好奇地看著星圖,"新的實驗模型?"
齊岳猶豫了。告訴一個研究生自己正在追隨神秘信息尋找時間真相?但林夏的眼睛里沒有徐明那種嘲諷,只有純粹的好奇。
"如果我告訴你,我正在計劃一次可能毫無科學依據的探險,你會怎么想?"齊岳試探性地問。
林夏歪著頭:"我會問需要帶什么裝備。"
前往拉薩的火車上,齊岳反復檢查著設備箱。
他帶上了研究所最精密的原子鐘、量子態檢測儀、以及一套自制的意識狀態監測裝置。所有這些都未經許可"借出",如果徐明發現,足夠讓他丟掉工作甚至面臨起訴。
"您真的相信那里有什么'時間異常'嗎?"林夏問。她穿著便裝,看起來不像物理學家,倒像普通的背包客。
齊岳望向窗外飛馳的景色:"我不相信任何事。但觀察者選擇了那里作為接觸點,一定有原因。"
"觀察者..."林夏輕聲重復這個詞,"您從沒詳細描述過他。他是人類嗎?"
"我不確定。"齊岳回憶道,"他的存在...違背了常規分類。就像問一個二維生物如何描述立方體。"
列車駛入隧道,燈光閃爍。就在這一瞬間,齊岳感到一陣熟悉的眩暈——時間的質感改變了。隧道似乎無限延長,窗外的黑暗變得厚重。他轉頭想對林夏說什么,卻看見她的動作慢得像在糖漿中移動,嘴巴張開形成一個"O"形,聲音被拉長成低頻嗡鳴。
然后,他看見了。
在車廂的另一端,另一個自己正看著這邊,臉上是同等的震驚。那個齊岳穿著不同的衣服,身邊坐著的不是林夏,而是一個陌生男子。他們的嘴唇也在動,但沒有聲音傳來。
隧道結束,陽光重新涌入車廂。一切恢復正常。
"——您還好嗎?"林夏完整地說出了這句話。
齊岳臉色蒼白:"你剛才看到了嗎?"
"看到什么?"
"另一個車廂...另一個我..."
林夏搖頭:"我們一直在這里。隧道只持續了十秒左右。"她指著原子鐘,顯示確實如此。
齊岳的呼吸急促。他翻開筆記本,顫抖地寫下:"時間分支在特定地點變得可觀測。岡仁波齊可能是節點之一。"
林夏看著他,眼中既有擔憂,也有興奮:"博士...我想我開始明白您在追求什么了。"
列車繼續向高原駛去,窗外的天空越來越藍,仿佛正在接近某個更純凈的宇宙層面。
三
拉薩的空氣稀薄得讓齊岳每走三步就要停下來喘氣。他的太陽穴突突跳動,不知是高原反應還是時間感知異常的前兆。機場外,轉山的藏民們面色如常地背負行囊,對他們這些外來者投來好奇的目光。
"博士,您的血氧只有82%,真的不需要先休息一天嗎?"林夏擔憂地看著檢測儀。
齊岳搖頭,指向租來的越野車:"岡仁波齊距離這里還有將近一千公里。我們沒時間——"他突然停住,苦笑了一下,"至少我的生物鐘認為沒時間。"
林夏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默默將設備裝上車。她比一周前沉默了許多,自從火車上那次時間異常后,她眼中時常閃爍著某種奇異的光彩,像是看到了世界背后的裂縫。
車子駛出城區,沿著318國道向西行駛。隨著海拔升高,窗外的景色變得越來越不真實——雪山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云層低垂得仿佛觸手可及。齊岳有種錯覺,似乎車子正行駛在某個巨大生物的脊背上,隨時可能被抖落。
"停一下!"他突然喊道。
林夏急剎車。齊岳踉蹌著下車,跪在路邊干嘔。但當他抬頭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忘記了所有不適——
遠處的岡仁波齊峰在暮光中呈現出完美的四面體形狀,山體上覆蓋的冰雪形成了規整的螺旋紋路,就像...就像觀察者展示的那些符號的放大版。
"幾何..."齊岳喃喃自語,"太完美了,這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
林夏站在他身旁,呼吸急促:"博士,您看那里。"她指向山腳下一處隱約的亮光,"像是...營地?"
齊岳瞇起眼。確實有幾頂白色帳篷,旁邊似乎有人影移動。他掏出望遠鏡,調整焦距后倒吸一口冷氣——那些人穿著銀色制服,正在架設某種儀器設備。
"不是朝圣者,"他低聲說,"是科研隊,或者..."
"徐所長派來的人?"林夏臉色發白。
齊岳沒有回答。他迅速回到車上,從設備箱底層取出一張紙——觀察者留下的星圖復印件。在陽光下,他第一次注意到圖案邊緣那些細小的符號與岡仁波齊山體上的紋路驚人地相似。
"我們得避開那個營地,"他說,手指沿著星圖上的一條曲線移動,"根據這個,入口應該在山的西北面,那里有個叫'時間之鏡'的圣湖。"
林夏點點頭,發動車子繞道而行。后視鏡里,齊岳看到一只鷹在天空中靜止不動,就像被釘在藍色幕布上的標本。他眨眨眼,鷹又恢復了正常飛行。
時間在這里變得粘稠了。
他們在日落前到達了圣湖旁的一個小村落。幾間低矮的石屋散布在湖邊,炊煙裊裊升起,在夕陽中呈現出夢幻的紫色。
一位藏族老人坐在最大的石屋前,手中轉著經筒。當齊岳和林夏走近時,老人抬起頭,深陷的眼睛里閃爍著超越年齡的光芒。
"你們來了,"他用流利的漢語說,"時間朝圣者。"
齊岳和林夏交換了一個驚訝的眼神。"您...知道我們要來?"林夏問。
老人微笑,臉上的皺紋像年輪般展開:"知道?不。但我看見過你們——在夢里,在水面的倒影中,在茶渣形成的圖案里。"他指向平靜的湖面,"時間之鏡已經展示了你們的到來。"
齊岳的心跳加速。他蹲下身,與老人平視:"您見過其他人嗎?像我們這樣的訪客?"
"銀衣服的人?"老人搖頭,"他們問了很多問題,但聽不懂答案。時間不會對拿著槍的人說話。"
林夏緊張地回頭張望:"博士,如果他們跟蹤我們..."
"今晚是滿月,"老人打斷她,"時間之門會開一條縫。你們想去嗎?"
齊岳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他緩慢點頭:"請帶我們去。"
老人站起身,出人意料地矯健。他帶著兩人繞到屋后,指向遠處山腰上一個幾乎看不見的洞穴入口:"那里。但記住——"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清晰,"在時間迷宮里,不要相信你們的眼睛,要相信你們的...不同。"
最后一個詞讓齊岳渾身一顫。觀察者也用過類似的表達:"不同切面"。
"謝謝您,"齊岳真誠地說,"我們該怎樣稱呼您?"
老人轉身走回屋內,只留下一句話飄在漸濃的暮色中:"我叫什么不重要。我們都是時間的塵埃,只是有些塵埃...記得飛翔。"
洞穴比想象中寬敞得多。
齊岳的頭燈照亮了光滑的洞壁,上面刻滿了與星圖相同的符號。越往里走,符號越密集,最后整個洞穴變成了一個巨大的三維幾何圖案。空氣中有種奇怪的嗡鳴聲,像是遠處有無數個時鐘同時走動。
"溫度異常,"林夏看著儀器,"洞內比外面高15度,但沒有任何熱源。量子檢測儀顯示...天啊,博士,這里的量子態完全混亂!"
齊岳檢查讀數,震驚地發現粒子在這里同時處于衰變和未衰變狀態。時間本身在這個空間里變得模糊不清。
他們來到一個圓形洞廳,中央有一個淺水池,水面平靜如鏡。當齊岳的頭燈照向水面時,反射的光線在洞壁上投射出放大的星圖——與觀察者展示的一模一樣。
"這就是..."齊岳的聲音哽住了。
林夏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博士,聽!"
寂靜中,有腳步聲從不同方向傳來——但不是來自入口。齊岳驚恐地看到,從洞廳的五個通道口,走出了五個...自己。
每個齊岳都穿著不同的衣服,有的年輕些,有的更老,最右邊那個甚至缺了一只手臂。他們同時看向中央的齊岳,表情各異:驚訝、恐懼、恍然大悟。
"時間分支..."齊岳喃喃自語。
就在這時,入口處傳來喊叫聲和雜亂的腳步聲。銀制服的士兵沖了進來,領頭的舉著槍:"不許動!…安全局的!"
現實時間線的齊岳本能地后退,卻看到其他版本的自己做出了不同反應:年輕的齊岳沖向士兵,年老的齊岳只是微笑,而獨臂的齊岳...消失了。
"林夏,趴下!"齊岳大喊,但轉身發現林夏不在原地。
她在水池邊,伸手觸碰水面。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林夏的手指觸到水面的剎那,整個洞廳的光線扭曲了。士兵們的動作變得極其緩慢,喊叫聲拉長成低沉的轟鳴。水池中升起一道光柱,里面隱約可見無數個林夏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齊岳感到自己的意識被撕扯成碎片。他同時看到:
——林夏在實驗室第一次見到觀察者;
——林夏在火車上經歷時間異常;
——林夏在未來的某個時刻,站在一座水晶塔前操作著復雜的時間儀器;
——林夏在更遠的未來...不,不是未來,是另一種可能性中,變成了某種發光的能量體...
"齊博士!抓住我的手!"
現實時間線的林夏從光柱中向他伸出手。她的眼睛現在完全變成了觀察者那樣的星云狀,聲音里混合著無數個自己的回音。
齊岳掙扎著向前,抓住她的手。一股電流般的感覺貫穿全身,剎那間,他理解了——不是通過語言,而是直接的認知傳輸——時間的本質確實是多維的、可塑的,而人類大腦只是選擇了其中最線性的一種解釋。
"他們看不見我們了,"林夏說,聲音漸漸恢復正常,"時間褶皺...我們暫時處于不同的時間流速中。"
確實,士兵們像無頭蒼蠅一樣在洞廳里轉悠,有時甚至直接從兩人身邊走過卻毫無察覺。其他時間線的齊岳們也都消失了。
"這是...什么情況?"齊岳喘息著問,仍緊握著林夏的手。
林夏的眼睛恢復正常,但神情徹底變了:"我看見了,博士。所有切面...觀察者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文明最后的幸存者。他們發現了時間的真相,但代價是..."
一聲槍響打斷了她。時間褶皺似乎正在失效,士兵們開始注意到他們。最年長的那個軍官——齊岳認出他是徐明的老同學張上校——舉著手槍大喊:"齊博士!你涉嫌盜竊重要機密技術!立即投降!"
林夏突然笑了,那笑容讓齊岳毛骨悚然:"博士,記住——時間不是河流,是海洋。而我們現在...要潛水了。"
她拉著齊岳跳入水池。
冰冷。黑暗。然后——
他們站在拉薩的街頭,陽光明媚,周圍是穿著夏裝的游客。齊岳的手機顯示日期:三個月前。
四
拉薩的陽光刺痛了齊岳的眼睛。他呆立在街頭,手機屏幕上的日期像一把刀扎進意識——2023年5月17日,比他們跳入水池前整整早了三個月零六天。
"我們真的...回到了過去?"他的聲音嘶啞。
林夏的狀態比他更糟。她蹲在路邊,雙手抱頭,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不只是回到過去...博士,我的腦子里有東西...觀察者的記憶..."
齊岳扶她到長椅上坐下。周圍的行人來來往往,沒人對這兩個突然出現的"游客"投以多余的目光。時間,這個最偉大的魔術師,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把他們塞進了過去的某個縫隙里。
"你看到了什么?"齊岳輕聲問。
林夏的眼神飄忽不定:"一個文明...比我們先進數百萬年。他們發現了時間的可塑性,建造了巨大的時間引擎...起初是為了治愈疾病、挽回災難..."她的聲音顫抖起來,"但后來變成了武器...時間炸彈能抹去整個文明的歷史存在..."
齊岳感到一陣寒意。他突然明白了觀察者眼中的悲傷從何而來。
"他們怎么了?那個文明?"
林夏抬起頭,淚水在陽光下閃爍:"他們還在那里...困在自己創造的時間牢籠里。觀察者是最后一個還能保持獨立意識的個體,其他人都變成了...時間的鬼魂,永遠重復著相同的瞬間。"
遠處傳來警笛聲。齊岳本能地繃緊身體——雖然現在的警察不可能在追捕他們,但那種被圍剿的記憶太新鮮了。
"我們需要一個計劃,"他低聲說,"如果我們現在去找三個月后的自己..."
"不行!"林夏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時間法則第一條:同一時空不能存在兩個完全相同的意識體。相遇會導致量子退相干...簡單說,我們會消失。"
齊岳深吸一口氣。三個月...那時候他還在研究所埋頭研究時間對稱性,對即將到來的認知革命一無所知。而觀察者...
"觀察者會在七十六天后首次出現在我的實驗室,"他計算著,"我們必須確保這件事發生,同時阻止M方獲取時間技術。"
林夏擦干眼淚,從背包里拿出筆記本——奇跡般地,他們的隨身物品都跟著穿越了時間。她畫出一個復雜的符號:"這是時間引擎的核心算法。觀察者把它分散藏在人類歷史中,岡仁波齊只是碎片之一。"
齊岳凝視著那個符號,突然認出了什么:"等等...這個結構...像不像瑪雅歷法中的那個..."
"所有古文明都得到過碎片,"林夏點頭,"埃及金字塔、英國巨石陣、柬埔寨吳哥窟...都是時間引擎的零件。觀察者希望人類足夠成熟時再發現它。"
陽光漸漸西斜,布達拉宮的影子籠罩了他們。齊岳做出了決定:"我們需要分頭行動。你去銷毀M方已經收集的碎片,我去確保觀察者能如期到來。"
林夏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點點頭:"小心別碰到你自己。"
他們約定好聯絡方式后分開。齊岳望著林夏離去的背影,突然意識到這個年輕女孩已經不再是他的學生了——在某種程度上,她現在是某種更古老智慧的信使。
回到熟悉的城市,齊岳像個幽靈般游蕩在自己過去的生活邊緣。
他租了離研究所不遠的一間公寓,用假名購置了必要的設備。通過黑客手段,他輕松獲取了研究所的內部監控——屏幕上,"過去"的齊岳正在實驗室里埋頭計算,全然不知命運即將改變。
觀察者留下的星圖此刻有了新的意義。齊岳現在認出了那些符號代表著時間節點——不是線性排列,而是像神經網絡般互相連接。其中一個閃爍的紅點標記著觀察者到來的時刻:2023年8月1日凌晨3點17分。
"為什么是這個時間?"齊岳喃喃自語。
他翻閱著林夏留下的筆記,突然在一頁邊緣發現了微小的注釋:"時間之門在π的序列中開啟"。3.1714...圓周率的第四到第七位。
這個發現讓他渾身戰栗。時間不是隨機的流動,而是遵循某種深層的數學韻律。人類之所以感知為線性,只是因為大腦無法處理更高維度的模式。
電話突然響起。是林夏的加密線路。
"博士,我找到了M方的倉庫,"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但他們已經收集了太多碎片...還有更糟的...徐明從一開始就參與其中。這個項目叫'時光之劍',已經進行了十二年。"
齊岳的血液凝固了。十二年...那意味著他進入研究所前,徐明就已經在為M方研究時間武器。
"能銷毀嗎?"
"需要密碼...但我有個想法。"林夏停頓了一下,"如果時間確實是多維的,那么密碼可能同時存在于所有時間線...我需要你的幫助,在精確的同一時刻嘗試所有可能性。"
齊岳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量子破解。通過在不同時間切面同時嘗試,他們可以繞過常規加密。
"π時刻,"他說,"三天后的3點17分。"
掛斷電話后,齊岳望向窗外的夜空。星星看起來如此恒定,但誰知道它們中的多少已經熄滅,只是光線還在時間中跋涉?人類看到的永遠是過去的幻影。
安全屋的墻上貼滿了時間線圖表。齊岳已經三天沒睡,眼睛里布滿血絲,但精神異常清醒。電腦屏幕上運行著復雜的模擬程序——如果他們的計劃成功,M方的時間武器將變成一個無害的雕塑;如果失敗...
手機倒計時顯示00:00:00。
齊岳按下執行鍵,同時林夏在千里之外的M方倉庫做同樣動作。程序開始自動輸入所有可能的密碼組合——不是在單一時間線上,而是通過量子糾纏在所有可能的時間切面上同步進行。
屏幕閃爍,代碼如瀑布般滾動。突然,所有設備同時發出刺耳的警報聲。齊岳的公寓燈光開始閃爍,桌上的水杯表面形成奇特的駐波圖案,仿佛有看不見的力場在干擾現實。
"博士!看窗外!"林夏在電話里驚呼。
齊岳沖到窗前,難以置信的景象映入眼簾——整座城市的時間似乎陷入了混亂。天空中同時出現朝陽和滿月,高樓大廈的某些部分變得透明,街道上的行人時而快進時而靜止。最可怕的是,在所有這些異常的中心,一個模糊的銀色人影正逐漸成形。
"觀察者..."齊岳喃喃道。
但這次不同。銀色的身影扭曲著,分裂成無數碎片,每個碎片中都浮現出痛苦的人臉。他們尖叫著,卻沒有聲音傳出。齊岳突然明白了——這是那個墮落時間文明的集體意識,被困在自我創造的時間牢籠中的靈魂。
電話里傳來林夏的尖叫和金屬撕裂的聲音:"博士!它起作用了...但引發了某種共振...倉庫里的碎片正在激活!"
齊岳抓起背包沖向門外。街道已經變成了噩夢般的景象——不同年代的車轍同時出現在路面上,建筑物的風格在古老與現代間切換,行人的服裝毫無規律地變化著。
研究所就在六個街區外。齊岳奔跑著,感到自己的年齡也在不穩定地波動——有時氣喘吁吁如老人,有時又輕盈如少年。研究所的大門近在咫尺,卻仿佛永遠無法到達。
終于,他撞進了實驗室。"過去"的齊岳不在——這個時間點他應該在家睡覺。設備都在原位,齊岳顫抖著手啟動了他精心準備的程序:一個能將所有時間碎片重新分散到歷史中的量子散射器。
屏幕顯示:"需要最終授權:時間是什么?"
齊岳愣住了。這不是他設置的。手指懸在鍵盤上,他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將決定一切。
實驗室的墻壁開始透明化。透過它們,齊岳看到了無數個平行現實:
——在一個現實中,人類掌握了時間技術,文明飛速發展,但最終陷入永恒的內戰;
——在另一個現實中,時間被嚴格管制,社會停滯不前,創造力枯竭;
——還有一個現實中,地球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時間引擎,所有生命都變成了能量模式...
每個可能性都通向某種形式的毀滅。齊岳突然理解了觀察者的使命——不是傳授時間技術,而是阻止人類重蹈覆轍。
他的手自動落在鍵盤上,輸入的不是公式,而是一句話:
"時間是意識的舞蹈,不是可以被捕捉的獵物。"
屏幕閃爍,然后變成深藍色。一個熟悉的銀發身影從中浮現——觀察者,但這次他看起來更加真實,更加...人類。
"齊岳,"觀察者的聲音溫暖而疲憊,"你通過了測試。"
"測試?"齊岳喘息著問。
"我們——我所屬的文明——犯了一個根本錯誤:我們試圖控制時間,而不是理解它。"觀察者的影像環顧混亂的實驗室,"時間不是工具,不是武器,它是存在本身的質地。你們人類還有機會選擇不同的道路。"
窗外的混亂正在加劇。銀色的人影越來越清晰,無數雙手伸向實驗室,仿佛想抓住什么。
"沒有時間了,"觀察者說,"散射程序已經啟動,但還需要一個選擇:你想保留這段時間的記憶嗎?代價是永遠背負這個知識前行。"
齊岳毫不猶豫:"是的。"
"即使知道沒人會相信你?即使知道你會被當作瘋子?"
"即使如此。"
觀察者笑了,那笑容中帶著某種釋然:"也許這就是為什么人類還有希望...再見了,齊岳。記住——"
他的影像突然擴大,包裹了整個實驗室。齊岳感到一股溫暖的浪潮沖刷過全身,所有混亂的聲音和景象都遠去了。最后的意識中,他聽到觀察者的低語:
"時間最大的禮物,就是它終將帶走一切的痛苦。"
陽光透過窗簾照在齊岳臉上。他猛地坐起,發現自己躺在公寓的床上。日歷顯示2023年8月2日——觀察者來訪的第二天。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齊岳顫抖著檢查手機——有一條林夏發來的消息:"博士,您也記得,對嗎?"
他沖出門,奔向研究所。一切看起來都那么正常,但當他經過報刊亭時,頭條新聞吸引了他的注意:"全球多地出現集體幻覺現象,科學家稱或與太陽活動異常有關"。
徐明在研究所門口攔住他:"齊岳!董事會正在討論暫停你的項目!昨天的報告會你完全在胡言亂語!"
齊岳平靜地看著這位曾經的友人:"時間不是河流,徐明。從來都不是。"
徐明皺眉:"你又來了...聽著,休息幾天吧。你看起來糟透了。"
實驗室里,設備都安靜地待著,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只有齊岳知道,在某個更高維度的層面上,人類剛剛躲過了一場滅頂之災。
門輕輕打開,林夏走了進來。她的眼神告訴齊岳一切——她記得所有事。
"觀察者真的走了嗎?"她輕聲問。
齊岳指向窗外的一片云:"他在那里,也在所有時間里。只是不再以我們能認知的形式。"
他們沉默地站了一會,各自沉浸在思緒中。最終林夏開口:"接下來怎么辦?M方可能還會..."
"不會了,"齊岳搖頭,"時間碎片已經重新分散。人類需要自己發現時間的本質,而不是被給予答案。"他拿起一本空白筆記本,"我們要從頭開始,用新的方式研究時間。"
林夏笑了:"不追求控制它了?"
"不,"齊岳也笑了,"只追求理解它。也許這就是觀察者真正想看到的。"
窗外,一片樹葉從樹上飄落。在它接觸地面的瞬間,齊岳恍惚看到了一絲銀光閃過——像是告別,又像是祝福。
時間繼續流動,但有些東西永遠改變了。不是在世界里,而是在那些見證過真相的人眼中。時間不再是主人,也不再是仆人,它只是...存在本身的一首歌,而人類終于開始學習聆聽它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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