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海通以來,中外關系變化,新增諸多“交涉”之政,“交涉”之學遂而勃興,同時也產(chǎn)生數(shù)量龐大、性質(zhì)各異的“交涉”相關文獻史料。在近代中外關系文獻的整理與利用方面,經(jīng)數(shù)代學者辛勤耕耘,積累豐厚,而今人揆時度勢,再辟蹊徑,猶可追跡前賢,后來居上。由復旦大學中外現(xiàn)代化進程研究中心組織,戴海斌、張曉川執(zhí)行主編之《近代中外交涉史料叢刊》,繼五年前刊行第一輯十種(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近日又推出第二輯十種(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年),參與《叢刊》工作的整理者多為國內(nèi)外活躍在研究第一線的高校青年學者,大家都認為應該本著整理一本,即深入研究一本的態(tài)度,在工作取向上表現(xiàn)為整理與研究相結合,每一種資料均附有問題意識明確、論述嚴謹?shù)难芯啃詫а裕@也成為本項文獻工作的一大特色。今次擇其數(shù)種,由整理者自述心得,就各類型文獻的特色及其史料價值,予以紹介說明。本文為系列推送的第七篇。
《近代中外交涉史料叢刊》第二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年
裘毓麐撰,裘陳江整理:《游美聞見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年
裘毓麐,亦作毓麟,字匡廬,浙江寧波慈溪人。大約出生于1890年,清末入譯學館,為乙級學生,宣統(tǒng)元年(1909年)夏季畢業(yè),后升入京師分科大學(原京師大學堂,民國后為北京大學),于1913年畢業(yè),專業(yè)為法科政治門。裘氏所在的這一級畢業(yè)生,是中國政治學史上真正意義的首批政治學本科畢業(yè)生,在中國近代政治學教育史上占有崇高地位。
裘毓麐像
裘毓麐畢業(yè)不久,于1915年在中華書局出版了一本清代史料筆記《清代軼聞》。后來蕭一山在《近代史書史料及其批評》一文曾經(jīng)列舉多種清代筆記,稱頗值得史家加以取材,其中便有這部《清代軼聞》,只是遺憾其與徐珂之《清稗類鈔》,小橫香室主人之《清朝野史大觀》,王瀛洲、葛虛存之《清代名人軼事》,沃邱仲子之《近代名人小傳》,胡懷琛之《清譚》等,均不注出處。而關于該書內(nèi)容,裘氏自撰《凡例》稱,對于清代名臣名將、文豪閨秀、俠仕畸人、遺逸高僧、宮闈秘史、里巷遺傳等逸事異文,皆力為采求,為的是矯正舊日歷史枯淡平衍、晦澀庸腐的弊病。其編撰此書時,所參考的書目不下數(shù)百種,于有清一代之名著雜記,旁搜博采。就入選人物事跡的標準來說,裘氏務求入選者“其人其事,影響及于一般社會者,皆窮其源委,詳其生平,務使沿革相貫,事實昭著,”以冀讀者能憑借此書“鉤稽以往之陳跡,即可知近日國勢民俗之原由”。該書由友人所題序言六則,其中多為裘氏同學同邑人物。集合眾人序言所提供的信息可知,至少到此書撰成出版的1915年,裘毓麐為人稱道的是長于英文,對于西方新制度、新學說,皆能窺其奧窔。其平時以研究西書西學著稱于同學之中,但《清代軼聞》一出,友人紛紛驚駭于其學問之博,對于國史之熟悉。如徐翿傖認為裘氏著述乃是“慨時代之遞嬗,與輿論之失真也,憬然思有以正之。”所編此書“固非從王官所錄也,然抉擇精而是非正,則言之有物不悖于古,其或亦知人論世者所不廢”。而為裘書作序的同學中,最為出名應是定海陳漢章,陳氏乃是近代文史名家,后擔任北京大學哲學教授。其在序中也贊道:“同學友人裘君匡廬……博覽諸家,露鈔雪纂,別裁成書,視余讀之,述一事顛末,必詳傳一人,情性畢露,夾敘夾議,可泣可歌,絕無人間小書之失,奚翅為有清史料而已。”不過可惜的是,《清代軼聞》對于了解裘毓麐的生平極少介紹,僅僅可從這些序言中得知,其字為匡廬。另外,所有序言中除了提到其平時以西學見長之外,還提及當時裘氏正好有留學美洲之行,可見其人于中西文化均有一定的造詣,絕非一般閉塞守舊之徒。
裘毓麐在北京大學畢業(yè)后,便計劃赴美國留學。1914年12月,正式赴美入加利福尼亞大學習政治經(jīng)濟學,1916年學成回國。期間的1915年2月22日-12月4日,在加州舊金山舉辦了為期十個月的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以紀念巴拿馬運河開鑿成功。裘毓麐正是當時的參與者和見證者之一,其正式職務為中國駐美賽會監(jiān)督處出品股股員兼農(nóng)業(yè)館主管。故在美期間留下的文字記錄《游美聞見錄》,回國后不久翻譯發(fā)表的諸多介紹當時世界各國經(jīng)濟和科技發(fā)展狀態(tài)的譯文,均是留美的成果。不過在此之后,裘氏幾乎很少再有著述發(fā)表,最后要到1930年代,偶有幾篇筆記文章見諸報刊,且思想發(fā)生了很大的轉向。因此,將裘氏當時連載于報刊上的《游美聞見錄》(先后在《時報》《益世報》《大公報》《中華實業(yè)雜志》等刊物上均有刊登記錄,以《時報》版為最全)和相關譯文等加以匯編整理,可以作為研究近代博覽會、留美學生群體和民初中外經(jīng)濟、科技交流等領域的重要史料。而其后期的思想轉向,幸有錢基博、唐文治等人的評論文章可作參證,這些后期文獻也可作為考察清末民初新派人物思想轉折的有趣個案。
裘毓麐 :游美聞見錄(《時報》 1916 年 11 月 11 日)
因此,將上述文獻加以匯集,統(tǒng)一編纂在《游美聞見錄》的名下,主要又可從以下幾個方面加以專門介紹。
首先,其中很大部分內(nèi)容是裘毓麐作為巴拿馬萬國博覽會親歷者的見聞。裘毓麐是中國駐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的賽會監(jiān)督處出品股股員兼農(nóng)業(yè)館主管,而他同時又是加州大學的留學生,其中到底是何關系,由于證據(jù)的不足,筆者只能大體做以下的推斷。有記載稱,裘氏清末在譯學館畢業(yè)后,應是分發(fā)到農(nóng)工商部工作,后入北京大學商法科,于1913年畢業(yè)。因此,此次赴美雖然進入了民國,但很可能他一直在農(nóng)工商部工作,而其所學以及此次留學專業(yè)均為政治經(jīng)濟學,故而能同時兼顧博覽會的宣傳策劃等事務。1914年12月6日,裘氏隨同中國赴美參加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的人員一起出洋,當時的報紙詳細報道了出發(fā)的情形:“巴拿馬賽會赴美人員已于六號午后四時,在四馬路外灘乘小輪至吳淞口外乘蒙古利亞號船前往。是日江干送行者,中西人士五六百人,頗極一時之盛。茲將出洋人物探列于后:監(jiān)督陳琪及其夫人毛女士,委員歐陽祺及其夫人,沈延祚及其夫人,部派委員陳承修、章祖純、周清任及其夫人、李宣諫,本處事務員周椒青、陳敻、桂一仙、裘毓麟、夏夔球、斐士、何世準,助理員于垕基,女助理員華英德。各省代表除直隸、浙江、山東已于十一月六號赴美外,是日同行者,湖南、湖北楊卓茂、葛敬猷,江西周泰瀛,廣東馮耀卿、褚澤生,四川王國輔,江蘇王樹榛、吳競諸人。此次賽品計去四百馀箱,尚有一千六百馀箱,監(jiān)督特留事務員林廷藻、吳聯(lián)魁、曾毓芳三員押運,并派劉、洪、周三員清理未了手續(xù)機關取消,其馀所遺物件,統(tǒng)由萬邦、趙錫珣二員運京,繳農(nóng)商部點收。聞萬、趙二君系奉農(nóng)商部批準,以辦事員任用,二君將于本月十五號前,押運晉京,聽候差委,至邊省如云貴等省物品,雖已交齊,尚待護照,業(yè)由陳監(jiān)督咨商滬海道尹頒發(fā),聞貴州薛委員、云南鄭委員將于日內(nèi)返省銷差矣。”(《赴美賽會出發(fā)紀要》,《神州日報》1914年12月9日)由此報道可知,此次赴美也是中華民國農(nóng)工商部主導,因此裘氏如一直呆在商部,則顯得頗合情理。
裘氏在《游美聞見錄》中稱:“余赴美后,在巴拿瑪會場歷十五月之久,巴拿瑪大博覽會,實為二十世紀初唯一之大博覽,規(guī)模之宏大,歷次賽會咸弗及。……赴會者共三十馀國,所以萃五洲之精英,羅萬國之工巧,廣搜慎擇,聚于一堂,凡蒞會場觀覽者,得于最短時間遍覽世界新奇之物品,藉以覘各國文化工業(yè)之消長,以收比較觀摩之效,其關系于學術實業(yè)者,決非鮮淺。”加上“會場事實歷史,各國咸編專書,以紀其事,美國賽會總局總理,至集績學之士百數(shù)十人,自去年起,分門編纂,于今秋八月始出版,分訂二巨冊,定價每部合華幣三十元,各國雜志所載尤詳,而吾國雜志中關于會場記載無一詳備精確之作,以視各國,殊有愧色矣。余在會場雖久,所紀殊尠,惟撮述建筑出品大要,雜見于《大中華》及《中華實業(yè)界》而已,今特述會場最新奇之點一二,以補前日紀載之闕,當尤為閱報諸君所樂聞焉。”因此其在《聞見錄》中所記與在幾種雜志所載文獻合看,則可以基本體現(xiàn)他對于此次博覽會的介紹之功。由于完全是身處當?shù)兀椅磥沓掷m(xù)在該地求學,故《聞見錄》從到達舊金山伊始介紹起,記錄了當時當?shù)氐娘L土人情,華僑的歷史與現(xiàn)狀,巴拿馬博覽會的會場布置、中國參會情況、游覽攻略以及參觀見聞,均可謂是第一手的現(xiàn)場實錄。除此之外,如裘氏自道其意在“撮述建筑出品大要”“會場最新奇之點”,而又是利用了各國所編“專書”“雜志”,故除了在1915-1916年的《大中華》《中華實業(yè)界》等雜志直接介紹博覽會外,在歸國后的1919-1921年,于《江蘇實業(yè)月志》上發(fā)表了50馀篇介紹各國經(jīng)濟、科技的譯文,應也是當年介紹博覽會盛況的延續(xù),其翻譯報道的密度和廣度可謂少見。
在這些譯文中,經(jīng)濟方面除了綜論有關進出口貿(mào)易的《輸入或輸出超過之真詮》等文外,連續(xù)介紹了英國、美國、日本、瑞士、荷蘭、墨西哥、坎拿大(加拿大)、澳洲、俄國等國當時的經(jīng)濟發(fā)展情況及各自問題。在科技方面,主要介紹了工業(yè)革命時期的眾多發(fā)明家和巨商的生平與成功之道,人物主要集中于英、美兩國,如《紡織機發(fā)明家阿克盧德小傳》(即理查·阿克萊特,Richard Arkwright,1732-1792),《世界著名書賈麥克密倫傳》(即麥克米倫出版公司的創(chuàng)立者丹尼爾·麥克米倫,Daniel Macmillan,1813-1857),《航業(yè)家喀拿特傳》(即冠達郵輪的創(chuàng)立者薩繆爾·康納德,Samuel Cunard,1787-1865),《世界著名造船家賚德小傳》(即凱莫爾·萊爾德造船公司的創(chuàng)立者之一威廉·萊爾德,William Laird,1780-1841),《英國電學專家葛爾文傳》(即威廉·湯姆森,第一代開爾文男爵,William Thomson,1824-1907),《英國毛織業(yè)專家束爾德傳》(即提圖斯·索爾特,Titus Salt,1803-1876),《紡織機發(fā)明家克朗伯敦傳》(即塞繆爾·克朗普頓,Samuel Crompton,1753-1827),《英國羊毛巨商霍爾敦傳》(即艾薩克·霍爾頓,Isaac Holden,1807-1897),《發(fā)明家瓦特傳》(即詹姆斯·瓦特(James Watt,1736-1819),《世界著名煤商安立阿德傳》(即喬治·艾略特,GeorgeElliot,1815-1893),《縫衣機發(fā)明家霍氏傳》(即美國人伊萊亞斯·豪,Elias Howe,1819-1867),《世界毛皮巨商史德萊哥納傳》(即唐納德·史密斯,第一代斯特拉斯科納勛爵,Donald Smith,1820-1914)等。此外,譯文中還介紹了麥哲倫、馬哥博羅(即馬可波羅)兩位偉大的旅行家,以及幾位西方近代著名藝術家的事跡,如英國畫家蘭特西亞(即埃德溫·蘭茨爾,Edwin Landseer,1802-1873),意大利雕刻家楷納佛(即安東尼奧·卡諾瓦,Antonio Canova,1757-1822),美國畫家彭凡德(即約翰·班瓦德,JohnBanvard,1815-1891)等。
裘氏的這些著述,與其所學專業(yè)密切相關,而其關懷更在于希望中國能在世界經(jīng)濟大潮中早日擺脫積貧積弱的處境。故一方面大力介紹世界各國最新的經(jīng)濟科技動態(tài),另一方面犀利地批評國內(nèi)糟糕的經(jīng)濟現(xiàn)狀。如《游美聞見錄》借助巴拿馬運河開鑿的話頭,展望二十世紀的商業(yè)的發(fā)展方向:“二十世紀之商業(yè),太平洋商業(yè)之時代也。一國商業(yè)之盛衰,恒視其國在太平洋之位置如何為斷。……自去歲巴拿瑪運河落成,為近世商業(yè)開一新紀元,其關于太平洋、大西洋兩岸諸國影響甚巨。自蘇彝士運河開通以后,而歐亞之風云日急。巴拿瑪運河告成,太平洋、大西洋之交通驟縮短數(shù)十日之水程,美洲東岸諸國之物品,輸入亞東,殊形便利,此關于商務者也。”“自此河(巴拿馬運河)開通,而世界之形勢一變,列強對于吾國之國際關系,當必愈形緊逼。……吾國以積弱之馀,當世界潮流之沖,憂時愛國之士,宜如何戒慎恐懼,沉思觀索,以應世變,其對于世界巨工巴拿瑪運河之落成,決不容視為海外新聞,徒供清譚記述之資而已也。”鑒于當時美國和日本在經(jīng)濟上的突飛猛進,回顧國內(nèi)卻“金融緊迫,實業(yè)凋零,哀鴻遍野,萑苻時虞,國民生計,有儳然不可終日之勢。就國內(nèi)商人言之,謹厚者墨守成法,拘泥迂闊而不知變通,譚新企業(yè)者耳食皆從,疏空窒礙而無補實用。若有志考察實業(yè),漫游歐美數(shù)月,歸而叫囂跳踉,大言炎炎,呼吸文明空氣暫旬月,而意氣已令人不可向邇,求其以冷靜之頭腦,縝密之心思,弘毅之才力,為國民倡一業(yè)能繼長增高以期不敝者無有也。而所謂聰明材智之士,力竭其畢生心思才力,奔走于權位利祿之途,揣摩于趨避鉆營之術,患得患失,東扶西倒,一若世界之功名事業(yè),無出于官爵利祿者”。裘氏大為憂慮,擔心“彼(列強)挾其商業(yè)政策,國民富力,操刀待割,乘時進取者,固大有人在。循自以往,恐戶內(nèi)蠻觸之爭未已,而他人已入室矣。”他憤而警告:“立國于二十世紀競爭劇烈之場,茍國民于新企業(yè)、新工藝之智識,茫無所知,而猶沿中古式詭譎侵陵之政策以為治,則國未有能倖免者也。”以及“一國實業(yè)之興盛,必在憲政修飭、學術昌明之后。若小民憔悴于虐政之下,無以自衛(wèi)其身家,學子忸于空疏之習,游談無根,則雖日提倡實業(yè),庸有微末成效之可睹哉。吾國三代后工業(yè)之不進者,豈國民智慧之不猶人哉,亦由政熄學廢為之梗而已。”(裘毓麐:《英國工業(yè)發(fā)達小史》按語,《江蘇實業(yè)月志》1919年第7期)因此,在其著述中還有如《吾國實業(yè)不振之原因》等分析種種緣由,同時又屢有鼓吹如何提振本國經(jīng)濟的種種辦法,可謂苦口婆心。
1915年巴拿馬世博會中國館全景照片
1915年巴拿馬博覽會場館圖片,右上角蓋有“裘毓麟贈”章
其次,展現(xiàn)了民國初年留美學生的心態(tài)和生活。裘氏在《游美聞見錄》開門見山直陳自己此作“述見聞所及以示國人”,強調(diào)“吾國人游歷歐美各國,茍欲述其見聞所及,以評論政教風俗之得失,則必先去其二弊”。然而何謂二弊?“一為學究之眼光,一為洋迷之眼光是也。”具體而言,“學究之眼光,則以吾國舊禮教、舊風俗無不善,亦無一不當保存,甚至西國政治學術之可采者,亦必以吾國舊說附會之。”“洋迷之弊,則適與之相反。洋迷一履西土,無殊登仙,景仰西人,無殊天人。無論西國之秕政陋俗,咸詡為美談;無論西國鄙夫俗子,咸視為神圣。而語及我國政教風俗,似有深恨宿仇,必丑詆之而后快,一若吾國自皇帝堯舜至今,野蠻已五千年,無絲毫文化之可言者。”他作《聞見錄》,雖說“不敢偏于學究,亦不敢偏于洋迷”,但其鑒于“近年以來,國人中洋迷之毒者愈甚”,批評的主要還是“洋迷”問題。
1916年,還在北京大學就讀的顧頡剛讀到了報紙上刊登的《游美聞見錄》,他當時可能也有出國的打算,故關心留學生在外的生計問題。由于裘氏在文中警告自費留學的學生切勿寄希望以“半工半讀”的方式,解決財力不逮的難題,因為在當時的美國,由于“排斥華工甚,普通華工尚艱于得業(yè)”。由此顧氏開始反思當時國內(nèi)頗為盛行的旅歐勤工儉學運動是否具有可行性的問題。而關于類似的情況,裘氏在文中舉了諸多生動的例子,以提醒不可偏聽偏信所謂留洋經(jīng)驗。他指出“茍欲求世界智識,如通外國文者,不如多讀西書西報,如不通西文者,亦可擇譯書譯報之佳者讀之”。他以自己初到美國的親身經(jīng)歷現(xiàn)身說法,首先指出不可迷信“出洋老前輩”,其言可能反而多不切于實情。比如有“老前輩”對于在美如何乘坐電車的錯誤告誡,對于購物不可還價的謬言等。其次,如一般盲目推崇外人,稱其必定誠實可信、必定慎重人命等定論也不可全信。此外,在批評“中洋毒”的留學生時,更是辛辣諷刺。他以曾遇到的一位粵籍留學生為例,稱其不通中國普通方言,只能操英語相談。而二人交談后,更得知其粗通之國文,乃是習自游歷中國有年、年老回國的傅蘭雅。故裘氏感嘆道:“夫中國人不在中國學中文,而至美國學中文,一奇也。中國人學中文,不師中國人,而師美國人,二奇也。各項科學,中國雖不發(fā)達,何至以吾國固有之國文,亦必待美人至中國學中文,回美后乃復教中國人以中國文,天下寧有此迂遠荒謬之事耶?使稍有是非之心者聞之,當無不為之驚駭,乃吾國留學生恬然述之不以為怪,誠天下事之不可解者矣。”而他在親自拜見傅蘭雅后更是大受刺激,因為傅氏也感慨:“中國近日之派遣留學生,何漫不選擇至此?余親見多數(shù)留學生,中學毫無根底,于中國內(nèi)情隔膜殊甚,與一未至中國之外國人無異。即使學成,將使為中國人耶?為美國人耶?抑中國政府將為美國代造就國民耶?余不解此輩回國后果有絲毫之裨益于祖國否耶?”而有鑒于當時日本所派留學生的良好效果,裘氏痛惜中國留學界多怪誕離奇之現(xiàn)象,而仍無一定方法宗旨。同時批評中國留學生“在外時,既無選擇去取之辨別,回國后則務以大言嚇人,小試不售,即悍然歸咎國民程度之不到”。
故裘氏主張:“評論歐美之政教風俗,是非優(yōu)劣,宜各求其實,不可隨聲附和,一味贊美,致未出國門者閱之,疑鬼疑神,無所適從也。蓋制度法令,無絕對之利,亦無絕對之弊,而一國之大,萬民之眾,俶詭奇離之風俗,煩頤復雜之政教,決不人人賢良,事事優(yōu)美也。”正是其“不敢偏于學究,亦不敢偏于洋迷”的立場,使得其立論雖也偶有偏激之處,但仍不失務實懇切。
第三,裘氏的著述多集中于歸國后不久,即1916年至1921年,但此后發(fā)表的作品明顯減少。又由于裘氏個人資料的奇缺,只能知道在1921年6月,他已經(jīng)參與了上海華商證券棉花交易所股份有限公司的發(fā)起,后成為常務理事之一;同年11月,又參與了大東物券日夜交易所股份有限公司的籌建,后也成為常務理事之一,顯然忙于從事經(jīng)濟活動。在稍后的時間里,目前只能看到1926年其為好友兼同鄉(xiāng)柴萼的《梵天廬叢錄》所作的序言。文中裘氏自稱:“(民初)十馀年間,余浪跡南北,離鄉(xiāng)日久。”而由于其曾有編纂《清代軼聞》的經(jīng)驗,因此對于同為史料筆記的《梵天廬叢錄》頗有一點發(fā)言權,序言中稱贊柴氏此書“舉凡朝野遺聞,藝林佚事,典制考據(jù),名物原始,無不兼包。觀其搜求之富,則其平日之精勤可知矣”,當然也意在借批評寧波當時“士競浮華,俗尚險巧”的學風之衰。在此之后或許正是忙于經(jīng)商,幾乎看不到裘氏的任何著述,最后一個發(fā)表高峰要到1930年代了,而其思想已明顯發(fā)生了很大的轉向。
裘毓麐:《巴拿馬賽會中國絲綢茶磁介紹書》,《中華實業(yè)界》1915年第2卷第9期
1933年,裘氏在《青鶴》雜志上發(fā)表了3篇《匡廬筆記》,其自道:“近年余喜閱宋明諸儒性理等書。”同時批評“乃一二妄人,對于吾國舊有之學術,不惜出全力以抨擊之。一若是類書籍,深有害于人群,礙于文化,非絕跡于國內(nèi),則決難圖改革者”。這當然與其留美期間批評“洋迷”問題有著一貫性,仍主張“吾國茍欲免敵人之侵凌者,當先去學術上之奴性”,但其為學的根基,明顯已非西學,而歸于佛典、宋學等。裘氏后期的學術,本可以通過其所撰《思辨廣錄》一書加以了解,但可惜至今難覓原書,或許該書本就未曾刊行。不過幸好可以通過1935年錢基博和唐文治所撰的書評和序言大致了解,尤其是錢基博的書評,名為《十年來之國學商兌》,實則便是向學界推薦裘匡廬(即裘毓麐)的《思辨廣錄》,望能“供時賢之論衡而開思辨之境涯”。文章開頭對于裘氏的生平經(jīng)歷則作了一些介紹:“先生,名毓麟,匡廬其字,慈溪人。舊譯學館畢業(yè),升入京師分科大學,以民國二年赴美,留學加利福尼亞大學,習政治經(jīng)濟。五年回國,曾為文著論歐美社會之崇勢利而薄仁義,終無以善其后,而不如孔孟之道為可大可久,刊登《時報》。方以新思潮澎湃莫之省也,于是閉門讀書二十年于茲,精究程朱,旁參釋老,積久有得,而著為書。”錢文對于裘氏的治學經(jīng)歷與該書主旨作了大量的摘錄與介紹,其摘錄裘氏自敘治學之經(jīng)歷,則為“三十以前,年少氣銳,事事喜新惡舊”,且“三十歲以前,固為一純粹學校之學生,彼時所喜研究者,厥惟西儒之科學。吾國圣經(jīng)賢傳,尚不厝意。”而在回國后數(shù)年間,“偶得佛經(jīng)讀之,恍然如久處黑暗之中,驟睹光明,奇趣妙理,日出無窮,讀之愈久,好之愈篤。……往年余思研國學,欲略知宋儒學之梗概,取《近思錄》讀之,不能得其精意。”但憑借著“讀之愈久,好之愈篤”的求學精神,因而得以撰成《思辨廣錄》,對于近代以來中西古今學問之爭,對于青年修習國學的方法,對于清代學術,對于儒釋道三教會通等等重大問題提出自己的見解,得到錢基博超乎尋常的贊賞:“觀其所稱,見解超卓,議論中正,以聰明人,說老實話。其論不必為近十年發(fā),而近十年之國學商兌,惟先生殫見洽聞,洞見癥結,人人所欲言,人人不能言。”而唐文治在序言中也稱贊裘氏此書“舉凡辨章國學,匡救時弊,致廣大,盡精微,而會歸于有用”,故在文末“深愿以淑人心、扶世道、教中國、救世界之責,屬望于裘君”。裘毓麐一生治學從西而中,由新而舊,漸漸對于中國舊籍和傳統(tǒng)學問有著更多同情和理解。裘氏由譯學館出身,而后留學美國,對于西方文字、西方制度、西方文化的了解絕非停留于紙面,而歸國后,隨著經(jīng)歷學識見長,卻能轉入宋學甚至佛典之中,可以看出其思想轉變的軌跡,或可說是一位學人成熟深思的回歸。裘氏能有如此思想轉向,在1940年還一度引起晚年吳虞的注意,吳氏在日記中稱“裘毓麐為美留生,竺信朱子”,而裘氏的思想轉向與吳氏晚年自覺“考訂訓詁,煩瑣無補身心”頗相契合。這種自民初新文化運動以后的思想回瀾,也有助于我們反思近代反傳統(tǒng)運動的不同面相。
裘毓麐:《匡廬筆記》,《青鶴》1933年第1卷第17期
最后,關于裘毓麐的結局目前并沒有找到可信的史料,但是筆者發(fā)現(xiàn)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偽政權“中華民國維新政府”中曾有一位同名同姓的人物。1938年10月13日,偽行政院長梁鴻志發(fā)布命令:“任命裘毓麟為教育部秘書”。幾乎與之同時的《申報》關于《南京偽組織之奴化教育政策》的報道中也提到:“偽教育部為宣傳奴化思想,實行‘中日親善’,藉以麻醉一般青年起見,特發(fā)行《東方文化月刊》一種,由偽‘部長’顧澄氏,指派裘毓麟……等十四人為特約編輯,其第一期定本年一月出版。”不過據(jù)目前筆者所見的《東方文化月刊》中,未見裘氏參與編輯的信息。但是在1940年3月偽政府的《維新政府職員錄》中赫然有“職別:秘書。姓名:裘毓麟。別號:匡廬。年齡:五一。籍貫:浙江鄞縣”的信息,可證實為同一人。(此條感謝宋希於先生的提示。)那么這樣的結局與1935年學界對于裘氏及其學說寄予的厚望相對照,就顯得極為諷刺了。而裘氏自己曾也大談欲挽救“國勢之危、民生之困”,這種思想轉變與后來政治抉擇的反照,所言與所行的背離,則更值得玩味了。
來源:裘陳江(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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