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羅德·布魯姆的《影響的焦慮》產生了持久的影響,他以為影響的焦慮是無法回避的——無論是詩人還是負責任的讀者和評論家。“影響的焦慮”成為無所不在的存在。安德烈·馬爾羅在每個年輕作家的胸口插上一刀:“每一個年輕人的心都是一塊墓地,上邊銘刻著一千位已故藝術家的姓名。但其中有正式戶口的僅僅是少數強有力的而且往往是水火不相容的鬼魂。”他們必然要遭遇“水火不相容的鬼魂”——那些偉大的作家與其作品。馬爾羅闡釋道:“詩人總是被一個聲音所困擾,他的一切詩句必須與這個聲音協調。”貝克特為了逃避喬伊斯聲音的困擾,需要披荊斬棘,以至于鮮血淋漓才能走進那條無人的寂寞小道。
而對于唐納德·巴塞爾姆而言,偉大作家和偉大作品帶給他的是愉悅,這是影響所產生的愉悅。偉大作品留給他的不僅是閱讀與欣賞的滿足,還給他的寫作打開了無限之門,成為他創作的新基點。他從這些作品出發,開辟自己獨特的航道。巴塞爾姆在一次訪談中敏銳地指出:“先前的作品能賦予新作以活力生機,這種影響方式令人贊嘆,讓人既驚訝又信服安心。藝術評論家托馬斯·赫斯曾說過,對一件藝術品的唯一恰當充分的評論是另一件作品。真正的藝術品會觸發再生出新作。”巴塞爾姆自帶著一種創造性的主體力量,以至于他無論面對什么事物,包括偉大作品和他感興趣的任何題材,他均會使他走過的空氣中的離子噼啪作響,迅速占據創造性意識的中心,并由此運轉一臺生產出奇異藝術效果的“語言機器”。“白雪公主”成為巴塞爾姆的“白雪公主”,即如大衛·蓋茨所言:“他的閱讀與他的寫作,給了他一個影響的焦慮的有益而尖銳的案例。”就巴塞爾姆而言,“影響的焦慮”是一種妙不可言的“影響的愉悅”。
《從海明威到昆德拉》,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我熱愛閱讀。閱讀偉大作家的作品,帶給我的更多是愉悅,而非焦慮。正如博爾赫斯所言:“首先,我認為自己是讀者,其次是詩人,最后才是作家。”在閱讀開始的地方,我只是一名讀者,而并不是一名作者。布魯姆在《影響的剖析》中提出一個強有力的觀點,一個偉大作者必須要與傳統、要與他的先驅和前輩產生競爭勢態。當我還是一個偷偷摸摸開始寫作的毛頭小伙子時,我也曾恬不知恥地像布魯姆說的那樣,在閱讀時總想著寫一部與所讀之書比肩的“偉大作品”,與逝去的作者一決高下。隨著時光的流逝,讀過的書越來越多,我漸漸喪失了與偉大作家競爭的野心。我意識到只有是一名讀者的時候,才能享受這些作家帶給我的無限豐厚的精神資糧,他們從歷史罅隙的硝煙中、從生活的萬壑云煙中、從各自獨一無二的生命歷程中帶來獨特的文學圖景。他們是我親切的導師,是我敞開心扉的朋友,而不是冷漠的作者或者不可接近的精神偶像。
《從海明威到昆德拉》的寫作雖然也是從一個專欄開始,但與我的上一本讀書隨筆《從喬伊斯到馬爾克斯》又有明顯的不同。我追隨卡爾維諾的腳步:“毫無功利的閱讀,用于我喜愛的作家,他們富于詩的本質,這是我所相信的真正食物。”當然,這種趣味也是經過篩選的,我喜歡一切有優點的作家——就是卡爾維諾所言的核心譜系是“以心靈的秩序對抗世界的復雜性”的作家。我寫得比較隨意自由,不作長篇大論,更注重從自己的閱讀感受出發,尋找這些作家身上獨特的氣息和寫作上具有開創性的方程式。寫赫爾曼·布洛赫時,我選擇了他的《無罪者》,闡釋了“紫色刻奇的末日預言”。寫米洛拉德·帕維奇《哈扎爾辭典》時,我注意到小說的終章部分,導師舉起棍子砸碎了陶罐,并對見習修士說:“既然你不知道它的用途,那就不存在可惜了,因為這瓦罐對你的用處永遠是一樣的,就好比它沒被打碎一樣……”陶罐是確定性的存在,而破碎的陶片正是人類存在的真相——一個個并不確定的事件與人物。哈扎爾陶罐消失已久,卻在冥冥之中發揮著作用。哈扎爾陶罐即是一種象征,它就是《哈扎爾辭典》,一部曾經存在而又消失的書。在寫到斯坦尼斯拉夫·萊姆時,我選擇他的《完美的真空》,這部書由十六篇書評組成。萊姆發明了十五本書,都是有明確的作者、出版地和出版社的,然后對這些作品進行不拘一格、嬉笑怒罵式的描述或評論,他以這樣的方式反對已有小說創作——“小說的創作是失去創造自由的一種形式”。寫到海明威時,我寫到了他的遺憾與孤寂。寫到普魯斯特時,我寫到了他對自己寫作才能的懷疑和在寫作上的踟躇不前。
維特根斯坦說,偉大導師的作品是環繞我們升起而又落下的太陽。我傾向于把這些偉大作品看作人類精神世界浩瀚的星際云圖。我熱衷于從這廣闊的云圖中,尋找確定性的星鏈。在《尋找父親》一文中,我給卡夫卡、舒爾茨和契斯所寫的“父親”標注了一條星鏈。同為猶太作家,布魯諾·舒爾茨的一系列作品寫的都是父親,父親雅各布是舒爾茨作品中唯一且絕對的主角,他在生與死之間來回擺渡,一個曾經死去的人不斷回到生活之中……父親對于死亡是采取一種分期償還的形式。父親是異想天開的幻想家,他通過幻想獲得某種被其他人排斥的存在感。弗朗茨·卡夫卡的書信《致父親》、小說《判決》是作家與父親關系的赤裸展示,“父親”在卡夫卡那里獲取了一種不容置疑的威權、一種無法反抗的異化力量。丹尼洛·契斯的《死亡百科全書》,從歷史的云煙中創造出一個“父親”,給予一個個平凡個體以恒星的光芒——“每個個體都是他自己的恒星,一切都一再地發生并永不再發生,無盡地重復它們自身的事物也仍是獨一無二的。”
我的這本小書微不足道,重要的是你將從這本書中認識更多偉大而有趣的靈魂。藉由這本書,你將抵達更多的類似于B612號小行星,那里既是小王子的家,也是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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